车默默地开,默默地停。
“谢谢你!”
楚洁下车。
“等等——”
丁克把楚洁喊住,顺车窗递出一个文件袋。
楚洁接过,“这是什么?”
“你的创意,我估计你昨天晚上再也没有精力来弄这个了,就自作主张帮你想了一个,也不知道是不是符合你的要求,你参考着用吧!”
丁克说的轻描淡写,楚洁听得一阵温暖。
“再见。”
丁克说。
丁克说完,发动汽车。
没有回头。
虽然他很想回头,再看楚洁一眼。
他知道楚洁此刻就在车后望着自己。
他不用回头都能看到楚洁望自己的眼神,那双眼神温柔、明亮,象烛光,象夜空里的星星——他不敢回头是担心他把自己融化。
虽然他内心很渴望被这样的目光融化。
而且永远!
但他此刻能做的只有逃离。
他逃离是因为他不愿意看到别人感动。
伤害是一把刀。
感动也是一把刀。
丁克已经被伤害的刀杀过一次。
他不想再被感动这把刀再伤着了!
所以他只有逃离。
但他能逃到哪里去呢?
18
这个世界很大,但属于丁克的只有那90多平方米的空间。即便这90多平方米的地方也不全属于他,属于他的只有一个沙发。
当有一天他离开这个世界,眼下的沙发又属于谁呢?
丁克想。
人生无论怎样终究是个过客,所有的属于都只是暂时拥有而已。
丁克这样胡思乱想了很长时间。
那一瞬间他仿佛就要接近了某种真理。
就在他要抓住真理的门把手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谁会在这样的时刻还会想着他呢?
丁克想,也许是立果。
他抓起电话,有些意外地看着它。
意外了很久。
他没有想庞娜会打电话给他。
这让他有些喜出望外。
“生日快乐!”
庞娜在电话里说。
“生日?”丁克愣了一下,这才知道自己已经36岁了。
19
还是那家叫“时光倒流”的西餐厅。
还是在那间“无语东流”的包间内。
人还是那两个人。
连坐的位置都一样,一个坐北,一个坐南。
但时间已经不是那个时间了。
话也自然不是那些话了。
“谢谢你还记得我生日。”
“这个日子就象定时的闹钟一样,储存在我的记忆卡中,到时侯就会想起,想忘也忘不了。”
“你过得好吗?”
“还行。”
还行的意思通常是说不行。
所以,丁克不再问。
丁克只是感叹,“你原来不是这样的。”
庞娜点头,“是。我现在好象突然明白了,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儿!没有什么好不好的?”
丁克暗叹了口起,看着这个他以往的爱人。
“他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生活吗?”
庞娜沉吟,不答,看着远处。
她似乎没有听到丁克的问话,或者是听到了而不愿意回答。
不能回答。
20
丁克看着她,心中忽然有了一丝喜悦的感觉。是那种报复达到目的后的喜悦。但只一丝,浅浅的,还没等弥漫开来就迅速熄灭。
这样的心情让丁克有些迷惑和不解。
我本该快乐的!
丁克想。
我为此努力了很久。
我做了我要做的,也达到了我做事的目的,但为什么仍不快乐?
丁克皱着眉头想。
他努力让自己快乐起来,但他的主观努力起不到丝毫作用。
是因为她为自己过生日的缘故吗?
这的确是个意外。
这个意外让他感动。
他盯着庞娜那张踌躇的脸。
那一刹那间他有些后悔自己的行为。
21
庞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庞娜终于开始说话。是幽幽的那种语气。仿佛已经在另外一个寂寥的世界里生活了很多年。
“我现在明白了那句话,时间是生活最好的老师,当你经历过一些事情你才能感受到那些事情带给你的开悟,生活总是重复来重复去。无论你走过多少路,最后发现都回到了你开始的地方。”
丁克默默听着庞娜的话,“你好象说出了生活的本质,但人的明白也是时而糊涂时而清晰的——”
庞娜点头,琢磨着丁克的话。
琢磨了许久。
眼睛亮了一下,又黯淡下去。
只瞬间的辉煌,被丁克留在心里。
“你们之间出什么事儿了?”
“算了,我们不谈这个了,换个话题吧,楚洁好吗?”
丁克愣住,“你怎么会问我楚洁?”
“你们不是在一起吗?”
“你怎么知道的?”
庞娜犹豫了一下,“听夏力说的。”
丁克点头。
点头的意思是明白了。
生活真的很有意思,彼此关心来关心去,当庞娜是自己老婆时,庞娜和夏力的行为对自己就是伤害,而现在他逃离了,却把担心的帽子交给了夏力,从现在开始他对庞娜做的事情就是一把刀,刺向那个曾经伤害过他的男人。而自己倒成了一个无牵无挂的自由人。莫非这个世界就是由阴差阳错组成的?如果顺此联想,人们争先恐后拥有的是到底是什么呢?爱情、财富、家庭、权利——这所有的一切是幸福呢还是不幸?
丁克这样想着看着庞娜。
他不明白这些道理为什么她现在才明白,而不是早一点明白。
他曾经苦口婆心说过无数遍这样的道理,可她根本就听不进去。
他想。
这可能就是人愚蠢的根本性!
“你还是那么忧郁,这样不好,既然你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我希望你能看开点儿,别老是活得那么沉重——”
庞娜真诚地看着丁克说,“女人你要不断给她希望!”
22
那么男人呢?
丁克想,男人的希望谁给呢?
丁克想着,不免开始可怜起男人来。
他觉得男人的确是真的很可怜。
可怜的男人不但要隐藏起自己的失望给女人以希望,而且连流眼泪的方式都不一样。
倒流!
那么多的眼泪都倒流进心里,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内心世界呢?
21
丁克怀着这样的疑问走进一个男人的世界。
立果。
他想,也许立果能帮他解答心中的困惑。
“你好!”
丁克盯着这个内心装满眼泪的智慧男人。
“你也好。”立果拿出一个盒子,“这是你的生日礼物!”
“谢谢。”
丁克看着面前的盒子,想象着这里应该装的什么东西。
是眼泪吗?
他想。
“你不打开看看是什么吗?”
丁克笑,“不用了,我知道。”
立果也笑:“看来有些习惯你还是没变。”
“就象人的性格一样,天定的,从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就再也不会改变了!”
“你已经36岁了,人说36岁的男人可以活得随心所欲了!你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立果说。
丁克不语。
看着立果。
立果也看着丁克,看了很久。
丁克之所以那样看着立果,是因为他从立果说的话里品味到另一层内容。
“你什么意思?”
丁克问。
立果不说,只做。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迭人民币。不多,1000元。
立果把1000元人民币推到丁克面前。
“这就是你生日的礼物吗?”
丁克皱眉,迅速在回忆这1000元跟自己的关系。一个词瞬间跳到脑海。
赌资!
22
“不杀了他我誓不为人!”
三年前,丁克曾这样咬牙切齿地对立果说,他当时开出的赌资是10000元。他记得当时立果不跟他赌。
“我没钱。”立果说。
“那就1000。”
丁克斩钉截铁地说。
23
“夏力还没死!”
丁克把那1000元钱推到立果面前。
“他就要死了!”
那笔钱又被推了回来。
“为什么这么说?”
“你不是一直在计划着在今天杀死夏力吗?”
立果平静地说。
“你怎么知道的?”
丁克问。
立果笑,笑而不答。
丁克忽然想起在法庭上立果就是这样笑的,一句话也没说。
但却把一切都说了。
现在立果又露出了那种笑容。
他笑的是什么呢?
丁克想,立果难道真的是钻进他肚子里的蛔虫,把他想做的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或者说立果就是上帝派来拯救他的使者,隐在这个浮躁的地方,就为了点拨他。
24
“你走后我一直在想,想你为什么放弃饭店而去开出租车,想你为什么会执意去看望庞娜,想你怎么会喜欢上楚洁?想为什么我那么指责你而你不生气——今天我终于想明白了,你所有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完成一个目的,杀死夏力,选择一个特别的方式为自己庆祝生日!对吗?”
立果直视着丁克那双洞察的目光。
丁克勇敢地把目光对准立果。
他想穿透这双猫眼找到答案。
“我想知道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不明白你今天要喝什么酒?是白的还是红的还是啤的?”
立果不笑了,看着他。
“酒的确是个好东西,它可以成为你杀死夏力后的保护伞!”
立果说着,拿起酒瓶给丁克倒酒。边倒边说,“你把一切都计划好了,但你却恰恰忽略了一点,你缺少个酒后驾车的证人。”
立果举起酒杯,“人生好比做72岁,36岁正好是你人生的一半,人生的上半部你一直处在摸索的阶段,36岁以后你就活得明白了,以前无论有过什么,都过去了,现在人生要翻篇了,所以你一定要喝,这不是酒,这是纪念你前半段生命的消失。”
立果举起酒杯,跟丁克的酒杯碰到一起。
“喝!”
立果说。
丁克没有理由不喝。
23
风景是什么?
是窗外淅沥下个不停的雨吗?还是那棵在雨中飘摇不安的树?或者是在雨中顶风而行的那个人。
那名行人从何处而来又到何处而去呢?
在2003年8月4日的那个夜晚,丁克竭力想弄清楚这个问题。
他知道这答案他永远也不会清楚,他唯一能弄清楚的就是,那人是自由的,他从想来的地方来,又到想去的地方去。
他想去的地方是哪里呢?
丁克在想。
是那个温暖的房间吗?
那个温暖的房间有床、有橘黄色灯光,还有一个叫庞娜的女人。
他依稀记得那个叫庞娜的女人昨晚潜到他的梦里跟他对话。
“你杀了他!”
“那是个意外——我酒喝多了?”
“胡说!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是故意要这么做的,你是个杀人凶手。”
丁克一时无言以对,只有沉默。
“你为什么不反驳了?你心虚了?”
“你是不是非常恨我!”
“对。”庞娜斩钉截铁地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爱你!”
“你胡说!你爱的只是你自己。”
“你不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杀他!我承认,我原来是想杀他,为此我精心计划了一切,但今天一见到你,一听到你跟我说生日快乐,我所有的仇恨都烟消云散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一刻我才知道,原来仇恨也是有生命的,过了这个时间,仇恨就没有了,就被其他的东西所替代,甚至当我想到我要杀死夏力后的情景,我要面对一个失去父亲的无辜孩子,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我甚至可以预想到你看我的那双眼神,我什么都瞒不过你,还有楚洁,我又该如何面对她呢!她那么善良,而我转眼间就让她的孩子失去了父亲——她的孩子会怎么想?到那时我想象的快乐就会离我越来越远,而我将背上永远的十字架,我将终生受此折磨直至死去!
丁克动容地说。
但他的动容只换来庞娜的嘲讽。
庞娜嘲讽地打断丁克的动容:“看来你确实变了,不但变的残酷,还变得会掩饰自己,替自己开脱了!”
“你真的误会我了,我真的没有杀他!”
丁克痛苦地看着她,似乎还想解释,但庞娜已经把耳朵捂上:“你走,你赶紧给我走,你这个杀人犯!“
丁克只有痛苦地看着庞娜,慢慢转身走下楼梯。
24
8月4日的那个晚上,丁克记得庞娜曾经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我爱你!
我们永远在一起!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呢?
他想。
他这样想着,开着车,车速很快。冲向前面的风景。
尾声
三天后。
立果收到一份迟来的生日礼物。
礼物是一个速递公司小伙子送来的。
是一个牛皮纸信封。
封面上写着,“送给我亲爱的兄弟!”
署名是丁克。
立果小心翼翼剪开信封。
里面是厚厚的一叠钱,还有一封信。钱分薄厚两捆,厚捆的立果不用数也知道,是10000万元人民币。
他把那一双猫一样的目光盯在稍薄的钱上。
盯了足有10秒钟。
他仿佛预感到什么,小心翼翼展开那封信。
信不长,只有25个字。
立果,我输了,关键时刻我仍然没有下去手,你没用的兄弟——丁克!
姜炜2004年12月底完稿于大西洋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