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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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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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道:”阿敏,你知道,你跟我算是跟得最久的了,你想你能跟我一辈子么?‘
我当然说能,张先生却冷笑道:“你又来哄我了!你们这些兔崽子,全是一个模子
里刻出来的,给你们几分颜色,你们就爬到人头上来了!’张先生告诉过我,从前
有个孩子跟他住,他很宠那个小家伙,谁知那个小家伙不但不领情,还倒踢一脚,
把他的东西偷得精光溜走。张先生一提起就恨。我半开玩笑对张先生发誓道:”张
先生,你不信我,我就死给你看!‘他叹了一口气,一脸的酒意,摸摸我的头说道
:“阿敏,你哪里懂得?四十岁的人,不能伤心,也伤不起!’阿青,你莫笑,虽
然张先生做得那么绝,我还是觉得住在张先生家那段日子最开心了。我宁愿天天洗
厨房洗厕所,也强似现在这样东飘西荡游牧民族一般。阿青,你的家呢?你有家么?”
  “我的家在龙江街,”我说,“龙江街二十八巷。”
  “难道你不想家么?”
  “我的家漏了,漏得好厉害。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我笑了起来,“前年黛西
台风过境,把我们家的屋角掀走了一大块!”
  我记得第二天,台风过后,我们家里涨水,泥滚滚的雨水,冒过了床脚,总有
一尺深,父亲率领着我和弟娃,我们三个人都打着赤膊,穿着短内裤,父亲手里提
着一只大铅桶,我和弟娃用脸盆,父子三人,拼命舀水往屋外泼。父亲嘴里一直哼
哼嘿嘿在咒骂,弟娃却咬着嘴唇偷笑,好像舀水是件乐事似的。水退后,我们那所
又阴又湿的矮房子里,一股泥腥,总也除不掉。父亲后来弄来几把艾草来烧,他说
可以去毒,因为弟娃皮肤敏感,中了湿气,发得一身的红疹子。
  “你家人呢?你不想念他们?”
  “我想我的弟弟。”我说。
  “他在哪里?”
  “他睡在这个下面。”我往地上指了一指。
  “哦”吴敏转过头来,望着我。路灯下,他那清秀的脸上,满布着稚气,“他
长得像你么?”
  我把他搂过来,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
  “他长得倒有点像你,乖乖。”
  “莫开玩笑了。”吴敏咯咯的挣扎着笑了起来。
  我提着鞋子站了起来,吴敏也立起身。我们两人,光着脚板啪哒啪哒跑到了中
山北路的路中央去。我跑在前面,吴敏跟在我身后,一条中山北路,连汽车也看不
见了。
  “小敏,我们是匈奴还是鲜卑?”我一边跑着步,喘着气回头问吴敏。
  “嗯?”
  “你不是说我们是游牧民族么?”
  “是匈奴吧?”吴敏笑了起来。
  “匈奴王叫什么来着?”
  “叫单于。”
  “那么我是大单于你是二单于。”
  吴敏追上来,气吁吁的问道:“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我们呢。阿青?我们
逐什么?”
  “我们逐兔子!”我叫道。
  我们都哈哈笑了起来,我们的笑声在夜空里,在那条不设防的大马路上,滚荡
下去。

第十一章
  回到锦州街,已经两点多,我房里的灯竟还亮着,大概小玉回来睡觉了。这两
个礼拜,小玉下了班来找我补化学,但是补完后,他仍旧回去陪他的林样,不在我
那里睡觉。可是我一上到楼梯,便听到房间里有人吵架的声音,我心中暗叫不好,
是老周,到底让他逮住了。老周来过几次,都让我和丽月两人敷衍过去。有一次,
我告诉老周,小玉的外婆得了绞肠痧,小玉赶回杨梅去了那是小玉教我讲的,其实
他外婆家根本不认他两母子。老周在我房里,站在床边,指手画脚。他那一张肿胖
的面包脸,油汗淋淋,赤得像猪肝,一下巴铁青的胡须楂子,好像根根倒张了起来
一般,眼睛瞪得怒圆,在冒火。身上一件孔雀蓝的绸夏威夷衫,肥厚的背峰上湿透
了一大块。
  “你说吧!”老周指着小玉喝道,他那一口上海国语,讲急了,舌头在打结,
“你这几天到底在哪里卖?捞了多少啦?”
  小玉坐在床沿上,穿着老周送给他的那件猩红衬衫,胸前一排纽子都打开了,
跷着腿子,打着一双赤足。嘴里歪叼着根香烟,也不答话,呼噜呼噜,猛抽了几口,
吐了两个烟圈,才冷笑道:“你周大爷又不是我的老鸨,我在哪里卖,你管不着。
捞了多少,也不必跟你算账,难道周老板还要来抽我的头不成?”
  “不要脸的贱货!”老周狠狠的啐了一口,“你瞒得过老子了?谁不知道你泡
上了一个日本华侨”老周突然又转向我瞪了一眼,“你们这起小赤佬,全是一个鼻
孔出的气!我问你”老周的手差不多戳到了小玉头上,“那个华侨佬,一夜贴你多
少了?”
  “林样么?”小玉又吸了一口烟,慢条斯理的答道,“我是不要他的钱的。”
  “你听听!”老周又转向我,这回却嘿嘿的笑了,“你看他下流到哪一径?人
家是华侨,他就颠着屁股上去,白赔了!你以为你交上个华侨就涨了身价了?一样
还不是个卖货?有本事,就马上叫你那华侨佬带你回日本去,叫他拿个笼子把你养
起来。”
  “林样说,他正在替我办手续,申请入境证。等我到了东京,要不要他养,还
要考虑一下哩。”
  小玉说话时,半仰着面,一脸得色。老周却一下子找不出话来了,闷吼了两声,
脸上的油汗鲜亮鲜亮,一条条往下流。小玉不慌不忙的把半截香烟按熄在一只破酱
油碟里,却倏地立起身来,脸一沉,指着老周厉声喝道:“你小爷白赔谁,干你屁
事?你姓周的又没有我的卖身契子。谁不知道我是公园里的大卖货?还要你来替我
做广告?我下流,你不下流?你不下流,你就颠起屁股上来”
  啪的一下,小玉脸上早着了一记响巴掌。小玉头一歪,另一边又挨了一巴掌。
小玉蹦跳起来,喊道:“你敢打人?小爷到警察局去告你!”
  小玉一头撞到老周怀里,揪住老周的衣领便往外跑。老周抡起拳头乱揍一轮,
小玉左闪右闪死也不肯放手,两人扭成了一团。我赶紧上去,将小玉扯开。老周喘
了半天,嗓子都发抖了,说道:“我买给你那么些东西”
  小玉一纵身钻到床底,哗啦啦拖出一只破皮箱来,掀开盖子便豁啷一倒,把里
面的东西都倒到地板上,乱抓乱掏,抓起了三条西装裤,六件各色衬衫,裹成一团
往老周怀里一塞,手上那只精工表也褪了下来,掷给了老周。老周捧着一堆花花绿
绿的衣裤,气咻咻正要往门外走去,小玉赶上去,连揪带扯,把身上那件猩红衬衫
也脱了下来,扔到老周肩上,喊道:“拿去!”
  老周刚离开,丽月却香喷喷的闯了进来。她穿了一袭镂空的黑纱裙,透着一身
的肉色。
  “这是怎么说?警察来抄过家了么?”丽月用高跟鞋踢了一下撒得一地的衣服。
小玉立在乱物堆中,赤着上身,一头一脸的汗水。
  “老周刚来过。”我朝丽月使了一下眼色。
  “哦,”丽月笑道,“胖阿公呷醋了!咦”
  丽月凑近小玉,扳起他的下巴颏,小玉腮上一边五道赤红的指印。小玉赶忙推
开丽月的手,垂下头去。
  “挨揍啦,”丽月摇头叹道,“这就是乱拜干爹的下场!到阿姐那边去吧!小
玻璃。阿巴桑熬了桂花酸梅汤,去喝一碗,解解热毒。”
  “阿姐这么晚才回来,生意忙啊!”我笑道。
  “好说,差点命都没有了!”丽月把胸口的扣子松开,露出胸脯来,用手扇了
两下,“今晚吧里来了个大黑人,总有六呎五,起码一吨重,活像架坦克车!他一
直缠住你阿姐,还要找你阿姐出去开心呢。我哄他上便所,便从后门溜走了。”
  阿青。“
  “嗯”我刚矇着,小玉又把我推醒了。
  “我睡不着。”小玉一个人躺在黑暗里抽烟。
  “睡不着你就去宝斗里去卖!”我翻过身去没好气的应道。
  “阿青,林样已经走了。”
  我的瞌睡已经让小玉吵醒了大半。他把烟递给我,我吸了一口。
  “几时走的?”
  “今天早上。前天东京总公司打电话来催,那边业务忙,他们老板又病倒了,
马上要他回去。”
  “那还不好,你的华侨干爹可以接你去东京了。”
  小玉转过身来,一只手撑着头。
  “昨天晚上,我跟林样谈到半夜。林样真周到,什么都替我安排好了。他在我
们公司里另外给我安插了一个位置,做潘经理的助手,一个月五千块,比现在要多
一倍。”
  “嚄,这下你可抖了,玉仔。”
  “他说他回去后,仍旧会按月寄钱来,供我去读夜校,他要我好好去考试。”
  “那么我先来考你一下,硫酸的分子式是什么?”
  “H2SO4。”
  “要得嘛,小子,开窍了。”
  “其实我认真起来,也能读书的。可是我不要去考开南了。”
  “什么?”我叫了起来,“你拿你哥哥开玩笑!大热天,替你补习。”
  “成城我也不要去做了。潘经理你看见了?凶神恶煞,我还去受他那副老虎狗
的脸嘴呢?五千块,哪里捞不到?裤带松一松,只怕还不只那一点。”
  “臭美!”我笑道,“你值那么多?”
  “我去上班,念书,全是讨林样的欢心呀。他走了,还有什么心思?昨晚他跟
我讲得很坦白,他说以后有机会,他会回来看我,东京,他是不能带我去的”
  小玉猛吸了一口烟,深深的舒了一口气。
  “他那位满洲太太倒没有关系,只会念佛,不管事的。就是他那个儿子太厉害。
他儿子知道他的事,有一次,在新宿一家酒吧门口,他儿子撞见他带着一个孩子出
来,回家后闹得天翻地覆,弄得他简直无法做人。他儿子便乘机要挟,家里的事,
他儿子倒做了一半主。把我带到东京,他儿子发觉了,更不得了。”
  “你的樱花梦又碎了,玉仔。”我说道。
  “我倒一点也没有怨林样呢。人家对我真心,才肯对我讲真话。临走时,他也
很舍不得,身上的几千块台币都掏了出来给我,他常用的一支派克六一也留下给我
做纪念了。阿青,我和林样在一起没有多少日子,可是每一天我都是快乐的。从来
我也没给人家那样爱惜过”
  小玉把烟按熄在床头的酱油碟里,躺了下去,双手枕在头底,沉默了半晌,突
然问我道:“《好色一代男》你看过么,阿青?”
  “没有,我很少看日本片。”
  “池部良在里头真帅!他穿了雪白的一身和服,站在一棵樱花下面,我到东京
去,就想穿得那样一身雪白,在樱花树下照张相。”
  “你穿起和服来,我看倒真像浅丘琉璃子!”
  “你知道,阿青。《好色一代男》是我阿母带我去看的!她自己看过五六遍。
他说,我那个卖资生堂化妆品的阿爸,穿起和服来,像足了电影里的池部良。”
  “小玉,我看你想去日本想疯了!”
  “你知道什么?你们有老爸的人懂个屁!我这一生,要是找不到我那个死鬼阿
爸,我死也不肯闭目的!”
  “好吧,就算你到日本去,找到你老爸了,他不认你,你怎么办?”我看见小
玉那般认真,便存心逗他道。
  “我也不一定要他认嘛!”小玉冷笑道,“我那么不要脸?自己老爸不认,还
要死赖不成?我是要知道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就行了,就算他长得不像池部良也不要
紧,我要看看那个马鹿野郎,是个牛头马面,还是个七爷八爷!”
  “要是你爸爸已经死了呢,小玉,那么你的心血不是白费了?”我再激他一下。
  “他死了么?他的骨头总还在吧!”小玉的声音有点忿忿然起来,“我去把他
的骨头捡回来,运到我们杨梅乡下去,好好的造一个墓,供起来,竖一块大理石的
墓碑,刻几个大大的金字:显考林正雄之墓。以后清明,我便可以真的替他去扫墓
了”
  “玉仔,我看你游水到日本去算了。”
  “游得过去我一定游。”小玉叹了一口气说:“阿青,有一天,我要是真能离
开这个地方到东京去,我就改名换姓,从头来起。好兄弟,我十四岁便在公园里出
道,前后也快四年了。你以为那个地方那么好混么?你看看赵无常,还不到三十哩,
好像哪个坟里爬出来似的。我听说,有人给他五十块,他就跟了去了。我看见他那
个鸦片鬼的模样,心里就发寒。你说老古董,也不好伺候呢!我跟老周也有一年多
了。今晚他那些话,很好听么?就算我不好,在外面野,他来找我,讲几句好话,
我也会跟他回去了的,到底他对我还不算坏哪!你听见了?他骂小爷是卖货哩!笑
话,他又不是百万富翁,那两个臭钱,就想买小爷了?”
  小玉猛捶了床一下,却又落寞的叹道:“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到底是差些的。
连林样那样体贴的人,还不能自己做主呢!”
  “算了,玉仔,”我拍了一拍玉仔的肩膀安慰他道,“反正你是个考古专家,
不怕找不到真古董。”
  “也难呀,”小玉笑叹道,“看走眼也是常有的。”
  “睡觉吧,玉仔,天都快亮了。”我转过身去。
  “阿青,”小玉突然好像记起了什么似的,一骨碌翻身起来,推我道,“你喜
不喜欢吃猪耳朵?”
  “猪耳朵?”我笑了起来,“我喜欢吃卤的。”
  “明天我带你去吃卤猪耳朵。我阿母今天下午托人带信给丽月姐,要我明天回
三重去吃中元拜拜。她那个山东佬到高雄送货去了。”
  “万岁!”我叫道,“我好久没吃拜拜了。明天我要狠狠灌他几盅老酒。”
  “这次小爷回去,吃他娘一对大猪耳!”

第十二章
  我们睡到第二天下午,两人睡得一身汗,爬起来,冲了个冷水澡,都换上了干
净衣服,才出去。小玉先到西门町今日百货公司去买了一大堆资生堂的化妆品带给
他母亲。他说他母亲虽然上了年纪,可是仍旧喜欢擦胭抹粉,所以他每次回去,总
带些给她。他把那些化妆品用一张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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