叽叽咕咕,好像在观赏动物园里的猴子似的。
“阿青,你那里找来这样一个小憨呆?”小玉见到我,拍起手笑得弯了腰,
“刚才我们进来,问他:”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谁知道他在床上站了起来,
捞起小鸡鸡便叫道:“嘘嘘’,吓得我赶忙跑过去端起你的脸盆来把他兜住!”
“你妈的,为什么不拿你的脸盆?”我骂道,地上我那只搪瓷盆里接了半盆黄
黄的尿液。
老鼠看见我手上的豆浆便要抢着喝,我一把推开他。
“是买给那个小家伙喝的!”我说道。
“嘿!”老鼠吱吱笑道,“阿青在养小汉子哩!”
吴敏却过去伸手摸了一摸小弟的头,笑道:“你们瞧,他的头光得真有趣!”
我把他们三人赶开,把一漱口盂豆浆递给了小弟。他捧起漱口盂一连喝了两大
口,很满足似的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我把一套烧饼油条也给了他,他接过去,兴高
采烈的啃嚼起来。我正要开始吃另一套,没提防却让老鼠一把扣住了手腕子,把烧
饼狠狠地咬去了一大块。
“妈的耗子精!”我笑骂道,我把昨天晚上老龟头的公园里拍卖小弟的情形讲
给他们听。
“可恼呀,老贼!”小玉哇哇喊道。
“那个老不死!”老鼠满嘴烧饼,“等我拿根棒槌去狠狠捅他一捅!”
“他那一颈子的牛皮癣!”吴敏皱起了眉头。
原来小玉他们是来找我到东门游泳池去游泳的,三个人连毛巾都带来了。我说
游泳池里人挤人,水肮脏,有什么意思?不如到萤桥水源地,去河里泡泡,惬意得
多。三个人都欢呼了起来,连说怎么早没想到。
“这个小家伙怎么办?”我指着坐在床上的小弟说道,“我本来打算今天把他
送回家去的,可是他连家在哪里也说不清楚。”
小玉却走过去,拎到小弟一只耳朵,说道:“小乖乖,哥哥们带你到河里去洗
澡,洗鸟鸟,好不好?”
小弟愣愣望着小玉,满面惶惑。吴敏推过小玉,笑道:“小弟,我们带你到河
里去游水,这样游好么?”吴敏手划了两划,比给小弟看。
“爱——玉——冰——”小弟一个字一个字念道。
“好,好,好,我们去买爱玉冰给你吃!”吴敏拍着他的肩膀道。
小弟突地咕噜咕噜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一颗青亮的头乱晃一阵。
“伊娘咧!”老鼠骂道,“分明是个小神经郎!”
我们一致决议,把小弟一同带去萤桥。我搜出一套旧衣服来给小弟穿上,一件
破白衬衫像外套似的罩在他身上,晃荡晃荡,一条卡叽裤长得拖到地板上,只好将
裤管卷起,用两个别针别上。没有鞋子,便让他打赤足。小玉他们是租了三辆脚踏
车骑来的。我们五个人,我载小弟,小玉载吴敏,老鼠打单,他的车后夹着我们的
毛巾。小弟坐在我车后,我命他搂紧我的腰。小玉的脚踏车骑得歪歪倒倒,差点撞
到安全岛上去。吴敏在车后直叫:“小心!小心!”
“摔不死的,吴小弟!”小玉喝道,“你割手都不怕,现在鬼叫鬼叫!”
老鼠骑的是一部跑车,坐垫耸起老高,他的屁股飞翘。老鼠尖起嘴在吹口哨。
一忽儿抢上前去摸小玉一把,一忽铆退到后面踢吴敏一下腿子。小玉的车摇晃得更
厉害了。小玉一头大汗,嘴里咒声不绝,什么话都骂了出来。小弟坐在我身后也乐
得呵呵笑了。我们打着,骂着,喊着,笑着,三辆脚踏车,浩浩荡荡,一路呼啸到
达萤桥水源地。下车后,大家的衣服都已湿透。
因为久未下雨,水源地一带的新店溪河水很浅,河面窄了许多,又露出不少沙
滩来,沙滩上大大小小星列着一颗颗灰黑的鹅卵石。近水处,却是一大片狗尾草,
一丛丛都在吐着大蓬的絮子,迎风摇曳,在烈日下,白得发亮。新店溪是台北惟一
一条尚未遭到严重污染的河了,河水还有些绿意。从前暑假,我总带着弟娃骑脚踏
车到水源地来游泳。两个人晒得像烫熟了的虾子,红头赤脸的跑回去。过了两天,
弟娃便开始褪皮,总是从先鼻尖起,一张鲜红的脸,露出个白鼻头来。我们趁着台
风来临以前,在水源地游个饱。台风一来,河水便混浊了,而且水位涨高,有漩涡,
便不能游了。我们几个人推着车子,下到岸边沙滩上,钻进了那片狗尾草里。草比
人高,躲在里面,岸上的人看不见我们。我们都脱下了外衣,只穿了一条内裤,一
个个从草丛里跑了出来,往河边走去。鹅卵石给太阳晒得滚烫,我们的光脚板踏在
上面,灼得刺痛,啊唷啊唷都喊了起来,连跑带跳,急往水边奔去。小玉穿了一条
大红尼龙三角裤,跑在最前面。老鼠赶上去,摸了他屁股一把,笑嘻嘻问道:“小
玉,你这条内裤是偷你老母的吧?”
小玉转身一脚踢到老鼠胯下,老鼠吓得赶快往后跳了两步。
“耗子精!”小玉喊道,“看小爷把你小卵蛋子踢出来!”
小弟走得慢,落在后面。大概沙滩上的石块太烫了,他走不稳,趔趔趄趄,一
跤跌坐在地上,啊啊乱叫。我回转身去,将他一把从地上拉起,拖着他直往水边跑
去。
到了岸边,小玉猛不防将老鼠推了个狗趴屎跌落水中。河边浅处都是淤泥,老
鼠一头栽下去,手忙脚乱,半天才挣了起来,双手抓满了烂泥,满头满脸糊着污黑
的泥浆,嘴里呸呸在吐着口水。我们都拍手哈哈大笑起来。老鼠气急败坏,连跌带
爬便要去捉小玉。小玉赶忙三脚两跳往河里跑去,一阵水花,便纵身往河心游去了。
小玉会游蛙式,很灵快。老鼠差劲,跟在后面,只会狗扒,头捣蒜一般,一点一点,
半天仍旧浮在那里,游不了几呎,没多时,竟落在小玉身后一大截。
“老鼠加油!”我跟吴敏都在岸上大叫道。
游到河心,老鼠看见大势已去,怎么样也赶不上小玉了,只得踅了回来。爬上
岸,早已累得面红耳赤,嘴都合不拢了。
“这下可真的变成水老鼠了!”吴敏笑嘻嘻说道。
“干你娘!”
老鼠恼羞成怒起来,佝下身去,掬起一捧水便泼到吴敏脸上。吴敏也不甘示弱,
脚一扬,踢起了一团泥浆,飞溅到老鼠身上。两个人同时往水里跑去,站在浅水中,
双手乱拨,打起水仗来。水花洒到空中,映着日光,变成一串串晶亮夺目的珠子。
老鼠和吴敏一个手臂上印着一枚枚乌黑的烙泡,一个手腕上刻着一道殷红的刀痕。
两个人都抡舞着那只受过创伤的手臂,愈战愈勇,直到后来,两个人都精疲力尽了。
打着打着,愈打愈近,终于抱成了一团,头搁在对方的肩上,只有喘气的份儿。
我正看得出神,不提防,依偎在我身边的小弟,不知什么时候径自跑到水中去,
水深齐胸,他高举起两根细瘦的臂膀,左摇右晃,太阳直射到他的青头皮上,反映
着亮光。我也赶忙追下水中,河水冽凉,一下去,一身暑热尽消。正当我赶到小弟
身后,他却双手噗通噗通划起水来。他的头浸到水中,双腿一阵蹬踢,像只翻身入
水的小鸭子,居然浮了起来,而且还不规则的在水面前进着。
“小家伙,你也会浮水呵!”
小弟扒了一阵,头抬出水面,我对他笑道。
“嘻嘻。”小弟咧开嘴,猛喘气。
“过来!”我向他招手道,“我来教你游蛙式。”
我双手在水中划了两下蛙式给他看。
“弟兄们!”小玉在对岸喊道,“快过河来呀!”
小玉站在桥下的石礅上,双手朝着我们挥舞。老鼠和吴敏都哗啦一声纵身入水,
往对岸游去。小弟急得朝小玉那边猛指,也要跟着他们往河心划去。
“慢着!”我拉住他道,“你一个人游不过去的!”
他突然变得固执起来,嘴里呜呜啊啊,拖着我就要往外跑。
“小弟,你听着!”我喝道,“你一定要过河,我背着你游过去。这样子:你
双手搂住我的腰,腿跟着我一齐夹水。”
我把他双手箍在我的腰上,我们在水中试了一试,居然还可以配合。
“老鼠、吴敏,我们也过来了!”
我一面向老鼠、吴敏叫道,跟小弟两人,他搂住我的腰,一齐夹着水,缓缓往
河心浮去。老鼠和吴敏回转了头,护住我们两侧,四个人,像一小队舰队似的,往
对岸慢慢开去。河水浅,很平静,一点浪头也没有。我背着小弟,并不感到十分吃
力。我记得从前带了弟娃到水源地来游泳,开始他不会换气,只能游二三十公尺,
还不敢过河。后来我把他教会了,第一次渡河,我陪着他一同游过去,游到一半时,
弟娃呛了一口水,害怕起来,便要回头。我忙叫住他,不许他回去,命他搂住我的
腰,带领着他,游到对岸。那是个七月的黄昏,太阳快下山去,落在萤桥的那边,
红红的一团。那天水急风大,我们朝着火红的太阳,一同奋力的夹着水,游了半天,
才到彼岸。因为那是弟娃第一次渡河,他爬上岸时,兴奋得欢呼起来,夕阳昭得他
一脸金红金红。
“万岁!”
小玉叫道,他伸出手提了我们一把,把我跟小弟两人拉上岸去。老鼠跟吴敏也
爬了上来。我们五个人,一身水淋淋的,在岸边的水泥墩上围着坐下来休息。桥上
及沿岸街道车声人语喧哗异常,中等下班的人,来往匆匆。桥下有风,吹到身上,
非常凉快。小弟坐在墩上,一双腿甩来甩去,嘴里咿咿呀呀,怡然自得的哼起不成
曲调的歌声来。
“小憨呆!”小玉拍了一把小弟的光脑袋,笑道:“看不出你还会唱歌呢!”
“‘小老鼠’——凤姨教我的,”小弟歪起头颇为得意的答道,“还有‘红公
鸡’——”
“好,好,小弟,”吴敏怂恿他道,“你那支‘小老鼠’,好听,快唱!”
“岂有此理!”老鼠低声咕噜道。
小老鼠嘴巴尖偷了鸡蛋又偷面小弟索性放声唱了起来,一个字一个字,上气不
接下气;可是却很起劲,脖子也拉长了。小玉、吴敏和我老早笑得跌倒在地上,捧
着哎唷。小玉仰卧在地上指着老鼠叫道:“这只老鼠的嘴巴还要尖,还会偷鸡巴呢!”
老鼠立起身跑过去踢了小玉两脚,又揪起小弟一只耳朵喝道:“小东西,以后
对你老鼠哥哥不得无礼!听到么?这支混帐歌以后不许再唱!”
“那么我唱红公鸡,”小弟说道。
“免啦,免啦,”老鼠皱起眉头十分不耐的斥道,“你那些歌回去唱给你阿青
哥哥一个人听。我们不要听,我们要去捉螃蟹去!”
萤桥下面岸坡上有许多洞,洞里有螃蟹。有一次老鼠捉了七八只回来,拿到我
们那里,用油炸了,鲜红喷香,小玉、吴敏我们四个人分吃了。我们把小弟一个人
留在石礅上,便跑到桥下岸边,去翻石头。老鼠性急,也不等我们围好,一下便把
一块大石头翻开,里面赫然跑出一只茶杯口大的青花蟹,横行着飞跑逃掉。老鼠连
爬带跌,也没有追上,等我们赶过去,那只青花蟹老早跑入水里,无影无踪。老鼠
恨得摔手顿足,呱呱怪叫,到处猛翻石头。我们几个人忙了一大阵,只捉到两只铜
钱大的软壳蟹。老鼠拎着那两只软壳蟹,一边咒一边骂吐了两泡口水,索性扔到河
里去。我们都感到肚子饿了,正打算走回岸上去买糯米饭团吃,却发觉石礅上,小
弟不见了,我们一急,同声喊道:“小弟”
“那个小憨呆,莫不掉进河里去了?”小玉嘀咕道。
“我们到桥上去看看。”吴敏提议道。
有一条石级引到桥上,我们一窝蜂跑了上去,跨上萤桥。桥上挤满了车辆行人,
桥头围着一大堆人,指指点点,在哄笑。我们跑过去,发觉原来小弟站在人堆中央,
全身赤裸,内裤不知脱到哪里去了,露出了下体来。他两手交叉护着他那瘦白的胸
膛,胸口溅满了红色的汁液,蜿蜒下流滴着。他愣愣的众人,嘴巴咧开,在痴笑,
可是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充满了惊惶的神色。人群多半是一些好奇的小孩及少年,有
几个女学生,前探了一下头,却赶紧捂住嘴,跑掉了。小弟面前站着两个趿木屐,
梳包头横眉怒目的小流氓。其中一个手里正拿着两块吃剩了一半鲜红的西瓜往小弟
身上砸去。老鼠先钻进人堆,他一个箭步抢身过去,猛推了那个小流氓一把,喝道
:“干你娘,你敢打人么?”
“神经郎!”那个小流氓恶声相向道。
“他随地小便!”另外一个理直气壮的帮腔道。
“他随地小便,关你屁事?”老鼠指手画脚跳骂道:“没小到你嘴巴里就行啦!”
围观的人都哄笑起来,两个小流氓擦拳摩掌便要跟老鼠干上了。
“弟兄们,动手了呢!”小玉高声嚷道,我们都挤进了圈内,四个人,一字排
开,护住小弟,都摆上了架势。两个小流氓看见我们人多势众,苗头不对,一面开
溜,一面喊道:“我们去叫警察,来捉神经郎!”
我们四个人,互相使了一个眼色。我跟小玉一人拉住小弟一只手,老鼠和吴敏
一前头开路,五个人拉拉扯扯,跑过桥去。到了桥尾,我们连爬带滚的从岸坡滑下
了河滩。等我们钻进那丛狗尾草,回到我们藏车子衣服的地方,我们都瘫倒在地上,
动弹不得了。我们躺在滚热的沙上,喘了半天气,大家才不约而同的笑着迸出了声
:“干!”
“我这里又不是疯人院,神经郎你也带回来!出了事怎么办?”
丽月发觉我收留小弟过夜,便嚷了起来。
“不要紧,他什么都不懂,不会闯祸的。”我忙替小弟解说道。小弟盘坐在我
的床上,晒得红头赤脸,他瞅着丽月,眼睛一连眨巴了几下。
“你说的好轻巧!”丽月指到我脸上来,“他这么疯疯癫癫的跑了出来,他家
里人一定到处在找了,说不定早已报了警了呢?你快把他送回家,免得警察找上门
来,说我们这里私藏疯人。”
“送他到哪里呢?”我摊开手笑道,“他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