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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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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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椰子树给风刮得枝叶披离,长条长条的大树叶,吹折了,坠落在马路上,萧萧
瑟瑟的滚动着。杭州南路一根电线杆倒成了四十五度角,一束束的电线,松垮了下
来,垂到地上,交通警察正在吹着哨子指挥车辆绕道而行。马路上的行人,都给吹
得摇摇晃晃。一个女人的一把塑胶花雨伞,嗖地一下给刮到了半空中,像脱了线的
风筝,载浮载沉的飘摇起来。一阵暴雨,重庆南路马上淹没了,黄浊浊的小川,在
路上急湍的蛇行着。衡阳街成都路两旁骑楼上竖立的商店招牌,给风笞挞得惊慌失
措,一齐在哐啷抖响。“大三元”吹落了,洋铁皮的招牌框在柏油路上翻滚,发出
尖锐的声音。我坐公共汽车赶回西门町,银马车停业一天没有开门。我感到饥饿起
来,可是西门町一带的小吃店,大都关了门。我顶着风走到武昌街,希望能够在那
里找到几家摊贩。有几个卖水果的正在收拾摊子,推着推车,提早回家。一阵狂风
迎面卷来,几个摊贩同时都弯下身子,拼命顶住满载着香瓜、芭乐的推车。遥遥落
在后面的一个摊贩,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一头的长发给风吹得乱飞,她穿
着一条土红的布裙,裙子也吹了起来,露出她那双青白的小腿。她那架推车上,堆
满了鲜红的西洋柿。女人整个人都往前倾斜,肩膀抵住推车,然而她那细弱的身躯,
竟敌不过猛劲的风势,呼呼两下,给逼得一连往后踉跄,她脚下一松,一下坐跌到
地上去。推车前后一颠簸,哗啦啦便震落了十几枚西洋柿,鲜红的滚得一地。我赶
忙跑过去,抓住推车手柄,将车子稳住。女人从地上挣了起来。她看见一地的西洋
柿,有几枚还浸在污水里,痛惜叹道:“嗳。”
  她捞起裙子,弯下身,去将地上那些红柿子,一只只拾了起来,兜在裙子里。
她把几枚没有跌伤的,用裙角揩了一揩,仍旧放回推车上,剩下五六枚,跌得裂开
了,果汁淋淋漓漓流了出来。女人挑了一枚特别大的,递给我道:“我们吃掉吧—
—这些卖不出去了的。”
  我也不客气,道了一声谢,便接过柿子,大口啃了起来。柿子熟透了,沁甜如
蜜。女人自己也挑了一枚,跟我两人立在风中,一同吃着跌破的柿子。她二十七八
岁,深坑的大眼睛,尖尖的下巴,大概刚使过劲,青白的脸上,泛着红晕。大约她
看我吃得兴高采烈,她那双深坑的大眼睛,纵容的注视着我,笑道:“很甜呢,是
吗?”
  说着她又递了一枚跌伤了的柿子给我。我有许多年没有吃过这种熟透沁甜的西
洋软柿了。我记得那年母亲离家出走的前两天,她对我突然变得异样的温柔起来,
那天她买了几枚西洋柿回家,竟意外的把我叫到天井中,坐在矮凳上,跟她一块儿
剥柿子吃。那几枚西洋柿已经烂熟,手一撕,皮便扯掉。母亲剥好一枚柿子,自己
先咬了一口,惊喜的叫道:“真甜呵!”
  顺手便把剩下的半枚递给我,我咬了两口,果然甜丝丝的,却又带着些许柿子
特有的涩味。
  “好吃么?”母亲微笑道。她摘下手帕来,替我拭去口角上的柿子汁。大概因
为母亲从来没有对我那样亲昵过,她那次突发的爱抚,使我感到受宠若惊,而且惶
惑不解,竟至于有点尴尬起来。
  “黑仔,你知道么?你阿母小时卖过柿子呢的!”母亲若有所思的追忆道。母
亲很少提起她在桃园乡下养父母家的生涯,偶尔提起,也是一片忿恨,“我们乡下
园里,有十几棵柿子树,就在池塘边。柿子熟了,吃不完,你阿婆便叫我拿去镇上
去卖,卖不掉的,我就统统自己吃掉——”母亲说着咯咯的笑了,“——吃多了,
肚子发疼!”
  母亲笑得前俯后仰,她那一头长长的黑发一匹黑缎似的波动起来。我看见母亲
笑得那般开心,乐得像个小女孩一般,也跟着她笑了起来,那是惟一的一次,我们
母子俩在一块儿笑得那般忘情。两天后,母亲便失踪了。
  “我要买两斤柿子。”我对那个摊贩女人说道。
  “十五块一斤——”她打量着我说,随着挑了四枚最大最鲜红的,用秤称了一
下,递给我看,风把秤锤吹得飘荡起来。
  “两斤二两,就算你两斤吧。”她好意的说道。
  “谢谢你。”
  我道了谢,把三十块钱钞票塞给了她。
  她将钱收到裙子口袋里,推起她的车子,顶着风,吃力的行走下去。她的头发,
在风中,飘得老高。偶一回头,她望着我,却又笑了。我捏着那袋柿子,乘上了公
共汽车,往南机场去。我要把那袋又红又大的西洋柿,拿去送给母亲。
  到达南机场克难路母亲居住的那间碉堡似的阴暗潮湿的水泥楼房里,来开门的,
又是上次那个额上生满了白斑的老太婆,她见了我,没等我开口便说道:“你是阿
丽的大儿子阿青,是么?”
  “我给阿母送点东西来,阿巴桑。”我应道。
  老太婆让了我进去,走到里面那间昏幽的厅堂,她止住我道:“你稍等。”
  说着她径自蹭到里面,搬出一只竹篾编的箱笼来,嘭地一下搁到地上,掀开了
盖子,喘吁吁的指着笼子里说道:“阿丽留下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竹篾笼里,塞满了破烂的衣物,母亲上次身上裹着的那件透着药味的黑绒线衫
也覆盖在里面。老太婆弯下身去,伸手到笼子里翻掀了一阵,把母亲两件斑斑点点
泛了黄的亵衣也扯了出来,笼里发出一阵刺鼻的怪味。
  “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要呢,就拿几件去。”老太婆仰起面对我说道。
  “是几时的事——”我悄声问道。
  “你上次什么时候来的?”老太婆偏过头去,眯起眼睛想了一下问道,她脑后
吊着的那一小团稀疏的发髻,好像随时都会剥落似的。
  “是中元节,七月十五。”
  “对啦,就是第二天,半夜三更断的气。”
  我双手紧捏住那袋柿子,看着老太婆蹲在地上,把笼子里的破烂左翻右翻,半
天她立起身来,拍了一拍手,唠叨起来:“阿丽病了那么久,在床上都睡了三个多
月,用了多少钱,你知道么?我们并不是有钱的人家啦,很艰苦呢。这次事情,火
葬费就是三千块——是阿丽自己要烧的,我们是遂了她的愿。老实说,我儿子也算
对得起她了——”老太婆又咂嘴又叹气,向我数说。她看见我没有答腔,一直瞅着
竹篾箱底里那一堆破烂,她便冷笑了一声,说道:“她那只金戒子么?值几个钱?
早赔进去了。你今天来得正好。你阿母留下的话:无论如何,要你把她的骨灰送回
你们家去,葬在她小儿子的旁边——”
  “她的骨灰放在哪里?”我打断了她的话。
  “大龙峒大悲寺,我们已经跟庙里的老师傅讲好了,你自己去取吧。”
  大悲寺是一个破旧荒凉的庙宇,四周围着七零八落的违章建筑。有些贫苦老人
无处安身,便挤到寺里去栖住去了。我进到寺内,看到里边三五成群,衣着褴褛的
老人,拱缩在一堆。有的在条凳上呆坐,有的交头接耳在私语。一个小沙弥引我去
见寺里住持,他是一个七十左右的老和尚,一脸皱得眉眼不清,矮小的身躯,干枯
得只剩下一袭骨架,身上那件黑袈裟,拖拖曳曳,差不多垂到了地上。我向他说明
来意,老和尚的听觉失灵,我讲话,他便用手兜住耳朵,他那张瘪得深坑下去的秃
嘴巴,一径开翕着,喃喃不停。我在他耳朵边喊了几次母亲的名字,他才若有所悟
似的,点了点头。
  “黄——丽——霞——她是半个多月以前进来的吧?”老和尚的声音颤抖而沙
哑。
  “是的,老师傅。”
  “他们说,她在等她的儿子,等他来领她回家——”
  “我就是他的儿子,黄丽霞的儿子,”我弯下身去,在他耳边大声说道。
  “咳。”老和尚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的念了几句,然后朝我挥了一下手,说
道:“跟我来吧,小弟。”
  老和尚颤巍巍的走了出去,一阵劲风把他那袭袈裟吹得抖瑟瑟的飘起,他那枯
瘦的身躯连晃了几下。我跟在他身后,向寺庙右侧的极乐殿走去,殿里是置放灵骨
的所在,里面暝暗,靠正面墙有一个三叠层的木架,密密的排着三排一只只酱黑色
圆肚子的骨灰坛,木架上端点着一盏黯淡的长明灯。骨灰坛上都贴了标签,有的年
代久了,没人收葬,坛上积了一层灰,标签变得焦黄,上面的姓氏字迹都模糊了。
  “黄丽霞在这里。”
  老和尚走过去,弯下身,颤抖抖的伸出手来,按到第二排左边第四只坛子上。
我赶忙蹭过去。那是一只新坛子,在幽暝中,还微微的反着光。标签是白的,上面
写着“桃园黄丽霞”几个字。骨灰坛约一尺高,是黑陶坯,表面粗糙,挤在其他几
个骨灰坛的中间。
  “你来把你母亲带走吧。”
  老和尚回头向我说道。我将手上那袋柿子挟到腋下,佝下身去,双手将母亲那
只骨灰坛捧了起来。
  “老师傅,我要到殿上去上一炷香。”我对老和尚说道。老和尚点了点头,他
那张坑下去的瘪嘴开翕了两下,然后蹒跚的引领着我,踱过走廊,往正殿上走去。
到了大悲殿门口,他却止住了脚,对我说道:“小弟,把你母亲放在殿外头,里面
有佛祖菩萨,她是不能进去的。”
  我把母亲的骨灰坛放置在大悲殿门槛外面地上,步及殿内。殿门上端悬着一块
乌木横匾,“苦海慈航”四个大字金漆已经剥落,木匾齐中间开了一道裂痕。殿内
神龛暗沉沉的,布满了灰尘,殿中央那尊巨大的佛祖塑像,大概因为香火不盛,年
久失修,金面薰得焦黄,莲座也缺裂了。供台上供着香烛果品,风从殿外卷进来,
吹得香烟乱绕。我把那几枚鲜红的西洋柿搁到台上的供碟里,向老和尚要了一炷香,
因为风大,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燃,一阵浓郁的香烟扑到脸上来,薰得我的眼睛酸辣
辣的。我双手握住那炷香,插到台上一只蓝瓷香盆里,退回到殿中央,在那尊巨大
的佛像面前,跪拜了下去。我自己从来没有进过寺庙,烧香拜佛。可是记得小时候,
每年观音诞,母亲便买了香烛到板桥那间香火鼎盛的观音妈庙去进香。有一次她带
了我和弟娃一块铥产,要我们跟她一同跪拜观音菩萨,她那娇小的身躯匍匐在观音
大士的脚下,一头的长发几乎吊到了地上。母亲双手合十,嘴里喃喃念念,在祈求
倾诉。她那双深坑的大眼睛,闪烁得厉害,在发着异常痛苦的光芒。那天中元节,
我去拜访她,她紧握住我的手,要我到寺里替她上一炷香,乞求佛祖超生,赦她一
生的罪孽。那时她那双变成了两个黑洞的眼里,也那样充满了畏惧和惊惶。母亲大
概一生都在害怕着什么,所以她那双眼睛才会那样一径闪烁不定,如同一双受惊的
小鹿,四处乱窜。一辈子,她都在惊惧,在窜逃,在流浪。她跟着她那些男人,一
个又一个,飘泊了半生,始终没有找到归宿,最后堕落瘫痪在她那张塞满棉被发着
汗臭药味的破床上,染上了一身的恶毒——她临终时,必是万分孤绝凄惶的。然而
她那具残破的躯骸已经焚烧成灰,封装在殿外那只粗陶的坛里,难道坛里的那些灰
烬仍带着她生前的罪孽么?我朝着佛祖一头磕了下去,额头抵住佛殿冰凉的磨石地
上。
  “小弟,快送你母亲回去吧,大风要来了——”
  祈求完毕,老和尚颤着声音向我招手道。他企立在殿外的石阶上,他身上那袭
黑袈裟,给风吹得急切的抖动着。
  在龙江街二十八巷我们家的那个巷口,我便叫计程车停了下来。巷子里了无人
迹,各家门窗紧闭,只有墙头缺口一根根光秃秃的晾衣竹篙兀自撑出墙外来,那些
破烂得丝丝缕缕的尿布三角裤大概老早收走了。左边秦参谋家的大门仍旧缺着一扇,
剩下的另一扇,在风中咿咿呀呀来回乱晃。巷中的垃圾堆,还在那里,黄黄黑黑的
高耸着。阴沟里涨了雨水,混浊浊的秽物冲到了路面,一片泞泥。风刮进巷子,发
出呜呜的呼声,使得我们这条破败的死巷,显得愈更荒凉,而且急乱。我把母亲的
骨灰坛,紧紧搂在胸前。我的手心在发汗,那只圆肚子的坛子有点滑溜,不容易捧
牢。风大逼人,脚下不甚稳靠,一步一步,兢兢业业,我将母亲的骨灰坛,护送到
家。
  我们家屋檐角上那块黑油布,仍然覆盖在那里,上面压着许多块红砖,砖头都
发了黑霉。前年黛西台风过境,把我们的屋顶,掀走了一角。第二天,父亲领着我
跟弟娃,我们父子三人合力把这片漏洞用油布遮了起来。我爬上屋顶,父亲站在梯
子上,弟娃在下面传递砖头。可是爱美丽要比黛西强烈得多,这一角漏洞,不知能
不能抵挡得住今晚的暴风雨。我从大门缝中,看到里面家中的门窗都关闭着,没有
开灯,尚未到六点,父亲下班大概还没有赶回来。我捧着母亲的骨灰坛,站在我们
家的大门口,刹那间,我几乎忘却了我曾经离家已经四个月了,而且还是让父亲逐
出家门的。我将母亲的骨灰坛搁在地下,纵身越墙爬到屋内,打开大门,将母亲的
遗骸,迎接到家里。我们那间阴湿低矮的客厅,在昏暗中,我也闻得到那一股常年
日久墙上地上发出来呛鼻的霉味。那股特有的霉味是如此的熟悉,一入鼻,我顿时
感到,真的又回到家了。我捻开厅中那盏昏黄的吊灯,将母亲的骨灰坛,放置在我
们那张油黑的饭桌上。客厅里一切依旧,连父亲那张磨得发亮的竹靠椅位置也没有
移一下,端端正正的坐落在厅中的吊灯下。椅旁的一张小几上,搁着父亲那副老花
眼镜。夏天的晚上,屋内热气未消,我们都到门口去乘凉,父亲一个人留在屋内,
打着赤膊,就坐在那张竹靠椅上,戴着老花眼镜,在那盏昏黯的吊灯下,聚精会神
的阅读他那本翻得起毛、上海广益书局出版的《三国演义》。只有蚊子叮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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