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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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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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老爷子淡淡的笑了一下。
  “大夫还能说什么?到了这把年纪,心脏衰弱了,冠壮脉有点阻塞。”
  “那么老爷子倒是不能大意呢。”师傅认真说道。
  吴大娘把一碗碗的红豆汤分给了我们,每人一只小碟里盛了一块晶莹的千层糕。
  “俺也是这么说呀,”吴大娘径自唠叨,“这里到中和乡要转两道 车,下雨
天,公共汽车爬上爬下,万一摔一跤,怎么得了?”
  吴大娘分派完毕,拾起茶盘,脚下左一拐右一拐的走了,临走时又对我们说道
:“喝完了厨房里还有,熬了一大锅。”
  “不瞒老爷子说,”师傅干咳了两声,正襟危坐起来,“老爷子身体不舒服,
我们是不该来打扰的。这次我把几个孩子带来,一来是给老爷子磕头谢恩,二来也
是向老爷子备个案。老爷子可还记得我从前开的那家桃源春酒馆子?”
  “是了,”傅老爷子点首道,“你开得好好的怎么又关了?”
  “咳,”师傅顿足道,“还不是没有后台撑腰,流氓警察轮流生事。不瞒老爷
子说,桃源春那时着实风光了一番的,至今公园里的人还念念不忘,一直怂恿我重
起炉灶,恢复桃源春当年的盛况呢。其实我自己也从来没死心,只是没有机会没有
本钱罢咧。现在时机到了!公园宵禁,那群鸟儿正在发慌,没个落脚处。我来另筑
个窝巢,不怕他们不飞过来。不瞒老爷子说,我连地方也寻妥了,就在这南京东路
同一条街上,一百二十五巷里——”
  我们师傅杨金海教头,唰地一下将折扇打开,一面起劲扇着,一面兴高采烈的
向傅老爷子报告筹备经过。最先是万年青电影公司董事长盛公出的主意,盛公说:
杨胖子,你出面,我在幕后支持你,把个酒馆子开起来,日后咱们也有个地方走动
走动。盛公答应借二十万,师傅又做了一个会,一万一股,我们圈子里有头有脸的
人物,都参加了。聚宝盆的卢司务、茂昌西装店的赖老板还认了两股,顶让费一切
都不成问题。
  “如果顺利,中秋就可以开张啦。”师傅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我找了一家装
潢店去估了一下,怎么将就装修也需十万块呢。现在无论做啥,动着就是钱哪。凭
良心说,俺开这个酒馆子,一半也是为了这几个小亡命,走投无路。在酒馆子里当
伙计,总还强似街头流浪么——”
  傅老爷子一直凝神倾听着,这时陡地举起手止住师傅问道:“新酒饭叫什么来
着?”
  “正要向老爷子讨个利市,请老爷子赐个名儿呢,”师傅赔笑道。
  傅老爷子驼着背,眼睛半闭,沉思了片刻,微笑着说道:“从前在南京,我住
在大悲巷,巷口有一家小酒店,有时我也去吃个夜宵,我记得酒店的名字叫‘安乐
乡’。”
  “安乐乡!好彩头!”师傅一叠声的叫了起来。
  南京东路一百二十五巷里,大多是酒饭饭店。巷口是凤城,一家生意鼎盛的粤
菜馆,饭馆在二楼,楼下是贩卖部,橱窗里倒挂着一排排焦黄晶亮的油鸡烧鸭。紧
隔壁是一家叫梅苑的日本料理,门口悬了一溜一只只西瓜大晕红的纸灯笼,再过去
是韩国烤肉店阿里郎,阿里郎正对面是家西餐馆金天使,玻璃门窗吊着许多肉叽叽
光着屁股张着翅膀的小天使。一到晚间整条巷子霓虹灯五光十色的便亮了起来,烤
肉香于是便开始在巷中横流四窜。巷中还挤满了摊贩,卖荔枝龙眼的,卖烤鱿鱼的,
还有一个摊子在卖炸麻雀,油锅旁边排着一串串炸得焦黑的小鸟儿,晚上巷子里挤
满了人,汽车也开不进来了。在这浮面的繁华喧嚣下,我们的新窝巢安乐乡却掩藏
得非常隐密,不是我们的同路人,很容易便被隐瞒过去。因为安乐乡的外面,没有
招牌,大门紧挨着金天使的左侧,狭窄的一条门缝,仅仅能容得一人通过,接着便
是一条陡直的楼梯一级级伸引下去,楼梯口只悬着一盏淡黄的小灯,光线昏暗,走
下去,得扶着栏杆,摸索下降,直到下面,一转右,两扇玻璃门便唰地一声,自动
张开,里面赫然别有洞天,进入了安乐乡中。
  安乐乡的地下室酒馆有六十坪大。东西两壁镶满了水银镜子,灯光人影互相反
射又反射,照出重重叠叠的幻象来。灯光一律是琥珀色的,映得整间酒馆浴在濛濛
夕雾中一般。东面靠着壁镜是一条长吧台,台沿包着殷红的漆皮,台面打着派利斯。
吧台有十二张独脚旋转圆凳。坐到圆凳上,可以面对着壁镜中的影子对饮。吧台后
面的案架上,摆满了各式酒瓶,从红牌威士忌到台湾啤酒,从三星白兰地到五加皮。
西面靠壁是一行六套双人靠座,座椅也是殷红漆皮的,座背高耸。大型圆桌只有一
张,在酒馆的角,坐得下十个人,是让人订座请客的。在进门处,右手有一个圆台,
台上摆着一架电子琴,琴上搁着一只麦克风,让客人兴来唱歌。地下室没有窗户,
经常得开冷气,调节里面的空气。
  安乐乡,开张的前几天,我们师傅杨金海杨教头把我们集中起来,扎实训练了
一番,把开酒店的规矩全部传授给我们,而且每个人都分派了职务。小玉跟我分配
到酒吧企台,当酒保。小玉嘴巴巧,善应对。坐吧台的客人,由他招呼笼络。我在
一旁,负责配酒。师傅说,消夜小菜,赚头有限,要紧还是在酒上头,一本万利,
所以我们两人的责任,最是重大。
  “站到吧台后头,就由不得你们耍性格了!”师傅训戒我们道,“少爷架子趁
早给我收起来。客人三教九流,喝了几杯,嘴里大荤大素也是有的。你们只管装聋
作哑,笑脸相迎就是了。客人进来,咱们只认他的荷包,其他一概勿论!”
  师傅把各种酒排在吧台上,指点我们:“本地酒,价钱定死了,无啥作为。洋
酒可就有讲究了!四十块一杯,却有几种卖法。”
  他拿出一瓶红牌威士忌,酒杯里搁了冰块,倒入一点儿酒,羼上苏打水,示范
给我们看。
  “酒少了,客人不乐意;酒多了,咱们赔不起。你们走着瞧吧。客人好讲话,
就多羼些苏打冰块,碰着难缠的,就老老实实,给够量。客人一高兴,买杯酒送给
你们,也是有的。咱们这行有个规矩,酒保当班,滴酒不沾,免得醉了生事。客人
送酒,你们暗地里斟上汽水就是了。至于酒钱,也有个行情:四六拆账。你们拿六
成,酒馆拿四成。你们不吃亏,老板也赚钱,皆大欢喜。”
  分派下来,吴敏托盘送酒,端菜跑堂。老鼠打杂,清桌子,收碗碟,拖地板,
洗厕所,一任包办。阿雄仔也有了职位,守门站岗,送往迎来。阿雄仔门口一站,
巨灵门神一般,对一些前来滋事的小流氓,有阻吓之效。师傅又商得聚宝盆卢司务
卢胖子同意,把他手下一个三厨叫小马的暂借过来,掌橱做夜宵。夜宵酒菜,我们
只列四味:卤肫肝、鸭翅膀、白切肚、五香牛肉,聊备一格。职务派定,我们都很
兴奋,恨不得安乐乡早日开张,我们好穿上杏黄色胸口绣红字的新制服上班。只有
老鼠闷闷不乐,一双小眼睛斜瞅着我们师傅抱怨道:“师傅,怎么拖地板、扫厕所
这些臭事都轮到我一个人头上来呢?酒保我也会当呀——”
  他还没说完,早就挨师傅啐了一口。
  “你们听听!凭他这副贼脸嘴也想上台盘呢,客人看见没的隔夜酒饭也要呕出
来。你乖乖的每天替我把厕所打扫干净,我要闻到尿臊,就拿乃沙水来灌你!小玉、
阿青、吴敏——你们都仔细听着:酒杯、碗碟,打碎一只,薪水照扣。上班时间,
偷懒、开小差、浑水摸鱼,一概不准。头一次警告,连犯三次,休怪我师傅无情,
一律扫地出门!都听见了?”
  “听见啦!”我们几人齐声应道。
  八月十五中秋节,安乐乡终于开幕了。早上已经有花店送花篮来,万年青电影
公司董事长盛公送来的那只最大,有六尺高,几百朵艳红的玫瑰花扎成了一扇大大
的孔雀开屏,红缎飘带上却题着一副对联:
  莲花池头风雨骤安乐乡中日月长
  茂昌西服店的赖老板,天行拍卖行的吴老头,都送了贺礼。聚宝盆卢司务卢胖
子送来的是本行货色,一桌十二色酒菜,是卢司务亲自下厨炮制的,由小马送过来,
装在两只大台盒里。
  六点钟,我们都已准备停当,开上了冷气,琥珀色的灯光,从两面壁镜反射出
来,映得整间地下室,金雾茫茫的一片。我们各就各位,都穿了清一色的杏黄制服,
每个人的胸口绣上了“安乐乡”三个红字。领子上还系着一只红领花。小玉的头发
长出了寸把长,一顺溜覆在额上,一双吊梢桃花眼,笑眯眯的,更加俏皮了,站在
吧台后面,俨然小酒保的模样。阿雄仔最神气,他笔直立在大门口,满面严肃,像
座守门神。老鼠和吴敏一直跑出跑进,师傅不停的指挥着他们两人,搬西搬东,忙
个不停。师傅也换上了一套崭新深黑色奥龙西装——是茂昌的赖老板送的,西装做
得很贴身,圆球似的肚子屁股包裹得前翘后挺,里面穿了一件淡得棱角分明的白衬
衫,领上也系了一只大红蝴蝶结,把个肉嘟嘟的双下巴,挤得吊了下来。尽管冷气
森森,师傅胖脸上的汗珠子,仍旧不停的滚,手中那柄扇子,扇得唰唰响。
  八时正,安乐乡的两扇自动门豁地张开,公园里的那一群鸟儿,一只只抖擞擞
地都飞扑了进来,不一会儿,我们这个新窝巢,黑鸦鸦都浮满了人头,我们圈内知
名的人物,差不多全体到齐。突兀兀立在人堆中,最抢眼的,当然是华国宝了。华
国宝近来愈更骚包,因为盛公果然看中了“这块料”,在万年青的新片子《情与欲
》让他当上第二男主角,因为《灵与肉》在台湾、香港及星马上演都大卖座,盛公
大赶紧抢拍这个续集。华国宝穿了一袭蓝汪汪亮个长袖衬衫,袖口却翻卷起来,左
腕上松松的绾着一串宽边银手链,胸口的几粒钮扣故意松开着,肌肉波伏的胸膛上,
悬着一枚鸽卵大的玛瑙垂饰;他穿了一条雪白的喇叭裤,裤腰却扎得紧紧的,系着
一根猩红的宽皮带。华国宝的头昂得更高了,旁若无人,如似一只踌躇满志,飞行
灿烂的孔雀一般。阳峰仍旧戴着他那顶遮掩残秃的巴黎帽,坐在酒吧台最边的一个
座位上,远远的望着华国宝,早衰的脸上,更加无奈了。花仔率领着三水街的一群
小么儿拉拉扯扯便挤到了电子琴的旁边,争着点曲,要琴师弹奏。“《日日春》,”
一个叫道。“《情难守》,”另一个叫道。“《阮不知啦》!《阮不知啦》!”又
另一个喊道。琴师杨三郎在日据时代还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乐师,写过几首曲子,让
酒女们唱得红遍台北。杨三郎的眼睛已经半盲了,晚上也戴着一副黑眼镜,僵木的
脸上一径漾着一抹茫然的笑容。他调整了配音,头一昂,悠扬的电子琴声,在嗡嗡
嘤嘤的人声笑语中,猛然奋起。于是坐在第一桌的那四个正在服役的充员兵,更提
高了声音。其中有一个,正津津乐道,在讲他班上的一个老班长,把他灌醉了勾引
他的趣事。四个充员兵都剃着短短的小平头,脸上晒得赤红,有一个还穿着制服,
大概从外地赶回台北,一下了车就直奔前来,还来不及回家更换。隔壁一桌是大学
生,两个是社会系的,他们说:有一天,他们两人要合写一本社会调查:《新公园
青春鸟的迁徙习性》。几个大学生今晚到安乐乡来替他们的朋友饯行,他们都举起
了啤酒杯,预祝今年毕业的马来西亚侨生一帆风顺,侨生马上要返回槟榔屿了。台
湾的一切,使他依依不舍。在台湾他度过了四年热情而又叫人心碎的日子。侨生苦
想山地歌手曹族美男子蓝若水的故事,是我们圈子里,常常提起的佳话。都来了:
西门町的老板跟小伙计。心脏科的名医跟军法官。艺术大师坐在一角,闷闷不乐。
铁牛那张画,始终没有来得及完成。铁牛送到了火烧岛,大师的灵感也跟着烧成了
灰烬一把。到哪儿再去寻找像铁牛那样原始、那样野性、那样令人血脉贲张的纯男
性模特儿?大师惋惜道。
  另外的一角,坐着另外一个中年男人,也在闷闷不乐。他嘴角上的那一道沟纹
更加深了,好像脸上印了一道黑色的裂痕一般。光武新村的张先生居然也来了,他
闷闷不乐。有两种传说。一种是他把小精怪萧勤快赶了出去,因为嫌他手脚不干净,
偷了张先生一架加隆照相机出去卖。还有一种说法是小精怪把张先生甩掉了,因为
小精怪搭上了一个德国商人,给介绍到香港德航去做事去了。总而言之,张先生又
挂了单,一个人在忿忿的喝着闷酒。聚宝盆的卢司务兴致最高昂,挺着一个水桶大
的肚皮,在人堆里奋力寻找他的耗子精。整个安乐乡挤得连转身都困难了。两边的
壁镜,互相辉映,把人影照得加倍又加倍,在琥珀色的灯光下,晃动交插好像一群
在夕阳影中兴奋得蹦跳的企鹅一般。
  万年青的董事长盛公终于光临了,可是却给摒挤在门外,无法进来。我们师傅
杨金海杨教头见到了,赶紧拨开一条路,迎了过去,半拥半推,将盛公护送到酒吧
台前,一叠声喝令小玉道:“白兰地、三个五,快点送上来!”
  又转头向盛公道:“盛公,盼了你一晚,生怕你老人家不肯赏光呢!”
  “杨胖子,今天是什么日子?就是天上下雹子也要来的!”盛公笑道,“我今
晚有个应酬,在五福楼给绊住了。我还是装肚子痛,逃席的呢。”
  盛公穿了一件绛红底起大白团花的夏威夷衫,乳白裤子,镂空白皮鞋,头上仅
存的三绺毛发,仍旧抹了油,梳得井井有条,贴在顶上。
  “盛公今晚很美丽呀!”小玉笑吟吟的称赞道。他奉上一杯白兰地,又替盛公
点上一枝三个五。
  “你们听听!吃老头子的豆腐呢!”盛公笑得眉眼皱成了一团。
  “盛公的豆腐是‘营养豆腐’,吃了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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