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云师兄,也一点法子没有吧!”德夫人向逸云道:“你这一番话,真抵得
上一卷书呢!任三爷说完这话,您怎么样呢?”逸云说:“我怎么呢?哭罢
咧!哭了会子,我就发起狠来了。我说: ‘衣服我也不要了!东西我也不要
了!任么我都不要了!您跟师父商议去罢!’任三爷说:这话真难出口,我
是怕你着急,所以先来告诉你,我还得想法子,就这样是万不行!您别难受。
缓两天我再向朋友想法子去。’我说: ‘您别找朋友想法子了,借下钱来,
不还是老太太给吗?倒成了个骗上人的事,更不妥了,我更对不住您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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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那一天就这么,我们俩人就分手了!”
逸云便向二人道:“二位太太如果不嫌絮烦,愿意听,话还长着呢!”
德夫人道:“愿意听,愿意听,你说下去罢。”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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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九转成丹破壁飞 七年返本归家坐
却说逸云又道:“到了第二天,三爷果然托了个朋友来跟师父谈论,把
以前的情节述了一遍,问师父肯成就这事不肯?并说华云已经亲口允许甚么
都不要,若是师父肯成就,将来补报的日子长呢。老师父说道: ‘这事听华
云自主。我们庙里的规矩可与窑子里不同:窑子里妓女到了十五六岁,就要
逼令他改装,以后好做生意;庙里留客本是件犯私的事,只因祖上传下来:
年轻的人,都要搽粉抹胭脂,应酬客人。其中便有难于严禁之处,恐怕伤犯
客人面子。前几十年还是暗的,渐渐的近来,就有点大明大白的了!然而也
还是个半暗的事。您只可同华云商量着办,倘若自己愿意,我们断不过问的。
①
但是有一件不能不说,在先也是本庙里传下来的规矩,因为这比丘尼本应该
是童贞女的事,不应该沾染红尘;在别的庙里犯了这事,就应逐出庙去,不
再收留,惟我们这庙不能打这个官话欺人。可是也有一点分别:若是童女呢,
一切衣服用度,均是庙里供给,别人的衣服,童女也可以穿,别人的物件,
童女也可以用。若一染尘事,他就算犯规的人了,一切衣服等项,俱得自己
出钱制买,并且每月还须津贴庙里的用项。若是有修造房屋等事,也须摊在
他们几个染尘人的身上。因为庙里本没有香火田,又没有缘簿,但凡人家写
缘簿的,自然都写在那清修的庙里去,谁肯写在这半清不浑的庙里呢?您还
不知道吗?况且初次染尘,必须大大的写笔功德钱,这钱准也不能得,收在
公账上应用。您才说的一百银子,不知算功德钱呢?还是给他置买衣服同那
动用器皿呢?若是功德钱,任三爷府上也是本庙一个施主,断不计较;若是
置办衣物,这功德钱指那一项抵用呢,所以这事我们不便与闻,您请三爷自
己同华云斟酌去罢。况且华云现在住的是南院的两间北屋,屋里的陈设,箱
子里的衣服,也就不大离值两千银子;要是做那件事,就都得交出来,照他
这一百银子的牌子,那一间屋子也不称,只好把厨房旁边堆柴火的那一叫间
小屋腾出来给他,不然别人也是不服的。您瞧是不是呢?’
“那朋友听了这番话,就来一五一十的告诉我,我想师父这话也确是实
情,没法驳回。我就对那朋友说, ‘叫我无论怎么寒蠢,怎么受罪,我为着
三爷都没有什么不肯,只是关着三爷面子,恐怕有些不妥,不必着急,等过
一天三爷来,我们再商议罢。’那个朋友去了,我就仔细的盘算了两夜。我
起初想,同三爷这么好,管他有衣服没衣服,比要饭的叫化子总强点;就算
那间厨房旁边的小房子,也怪暖和的,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我瞧那戏上王三
姐抛彩球打着了薛平贵,是个讨饭的,他舍掉了相府小姐不做,去跟那薛平
贵,落后做了西凉国王,何等荣耀,有何不可。又想人家那是做夫妻,嫁了
薛平贵,我这算什么呢?就算我苦守了十六年,任三爷做了西凉国王,他家
三奶奶自然去做娘娘,我还不是斗姥宫的穷姑子吗?况且皇上家恩典,虽准
①
其貤封 ,也从没有听见有人说过:谁做了官貤封到他相好的女人的,何况一
个姑子呢! 《大清会典》上有貤封尼姑的一条吗?想到这里,可就凉了半截
了!又想我现在身上穿的袍子是马五爷做的,马褂是牛大爷做的,还有许多
物件都是客人给的;若同任三爷落了交情,这些衣物都得交出去。马五爷、
① 比丘尼——佛教名词。梵文Bhi ksuni 的音译,一译“芯尼”。佛教出家五人(其余四人为比丘、沙弥、
沙弥尼、式叉摩那)之一。指已受具足戎的女性,俗称尼姑。
① (yí,音遗)封——通“移”。转移;转手。封,帝王把爵位或土地赐给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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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大爷来的时候不问吗?不告诉他不行,若告诉他,被他们损两句呢?说:
‘你贪图小白脸,把我们东西都断送了!把我们待你的好意,都摔到东洋大
海里去,真没良心!真役出息!’那时我说什么呢?况且既没有好衣服穿,
自然上不了台盘,正经客来,立刻就是青云他们应酬了,我只好在厨房里端
菜,送到门帘子外头,让他们接进去,这是什么滋味呢!等到吃完了饭,刷
洗锅碗是我的差使。这还罢了。顶难受是清早上扫屋子里的地!院子里地是
火工扫,上等姑子屋里地是我们下等姑子扫。倘若师兄们同客人睡在炕上,
我进去扫地,看见帐慢外两双鞋,心里知道:这客当初何等契重我,我还不
愿意理他,今儿我倒来替他扫地!心里又应该是什么滋味呢!如是又想:在
这儿是万不行的了!不如跟任三爷逃走了罢。又想逃走,我没有什么不行,
可是任三爷人家有老太太,有太太,有哥哥,有兄弟,人家怎能同我逃走呢?
这条计又想左了。翻来复去,想不出个好法子来。后来忽然问得了一条妙计:
我想这衣服不是马五爷同牛大爷做的吗,马五爷是当铺的东家,牛大爷是汇
票庄掌柜的。这两个人待我都不错,要他们拿千把银子不吃力的,况且这两
个人从去年就想算计我,为我不喜欢他们,所以吐不出口来,眼前我只要略
为撩拨他们下子,一定上钩。待他们把冤钱花过了”,我再同三爷慢慢的受
用,正中了三爷老太太的第一策,岂不大妙?
“想到这里,把前两天的愁苦都一齐散尽,很是喜欢。停了一会子,我
想两个人里头,找谁好呢?牛大爷汇票庄,钱便当,找他罢;又想老西儿的
脾气,不卡住脖儿梗是不花钱的,花过之后,还要肉疼:明儿将来见了衣裳,
他也说是他做的;见了物件,也要说是他买的,卿卿咕咕,絮叨的没有完期。
况且醋心极大,知道我同三爷真好,还不定要卿咕出什么样子来才罢呢!又
抽鸦片,一嘴的烟味,比粪还臭,教人怎么样受呢?不用顾了眼前,以后的
罪不好受。算了罢,还是马五爷好得多呢。又想马五爷这个人,专吃牛羊肉。
自从那年县里出告示,禁宰耕牛,他们就只好专吃羊肉了。吃的那一身的羊
膻气,五六尺外,就教人作恶心,怎样同他一被窝里睡呢,也不是主意!又
想除了这两个呢,也有花得起钱的,大概不像个人样子;像个人的呢,都没
有钱。我想到这里,可就有点醒悟了。大概天老爷看着钱与人两样都很重的,
所以给了他钱,就不教他像人;给了他个人,就不教他有钱:这也是不错的
道理。后来又想任三爷人才极好,可也并不是没有钱,只是拿不出来,不能
怨他。这心可就又迷回任三爷了,既迷回了任三爷,想想还是刚才的计策不
错,管他马呢牛呢,将就几天让他把钱花够了,我还是跟任三爷快乐去。看
银子同任三爷面上,就受几天罪也不要紧的。这又喜欢起来了,睡不着,下
炕剔明了灯,没有事做拿把镜子自己照照,觉得眼如春水,面似桃花,同任
三爷配过对儿,真正谁也委曲不了谁。
“我正在得意的时候,坐在椅子上倚在桌子上,又盘算盘算想道:这事
还有不妥当处。前儿任三爷的话不知真是老太太的话呢?还是三爷自家使的
坏呢?他有一句话很可疑的,他说老太太说,‘你正可以拿这个试试他的心’,
直怕他是用这个毒着儿来试我的心的罢?倘右是这样,我同牛爷、马爷落了
交,他一定来把我病骂一顿,两下绝交。嗳呀险呀!我为三爷含垢忍污的同
牛马落交,却又因亲近牛马,得罪了三爷,岂不大失算吗?不好,不好!再
想看三爷的情形,断不忍用这个毒着下我的手,一定是他老太太用这个着儿
破三爷的迷,既是这样,老太太有第二条计预备在那里呢!倘若我与中爷、
马爷落了交情,三爷一定装不知道,拿二千银票来对我说: ‘我好容易千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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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计的凑了这些银子来践你的前约,把银子交给你,自己去采办罢。’这时
候我才死不得活不得呢!逼到临了,他总得知道真情,他就把那二千银票扯
个粉碎,赌气走了,请教我该怎么样呢?其实他那二千的票子,老早挂好了
失票,虽然扯碎票子,银子一分也损伤不了;只是我可就没法做人,活臊也
就把我臊死了!这么说,以前那个法子可就万用不得了!
“又想,这是我的过虑,人家未必这么利害,又想就算他下了这个毒手,
我也有法制他。什么法子呢?我先同牛马商议,等有了眉目,我推说我还得
跟父母商议,不忙作定,然后把三爷请来,光把没有钱不能办的苦处告诉他,
再把为他才用这忍垢纳污的主意说给他,请他下个决断。他说办得好,以后
他无从挑眼;他说不可以办,他自然得给我个下落,不怕他不想法子去,我
不赚个以逸待劳吗?这法好的。又想,还有一事,不可不虑,倘若三爷竟说:
‘我实在筹不出款来,你就用这个法子,不管他牛也罢,马也罢,只要他拿
出这宗冤钱来,我就让他一头地也不要紧。’自然就这么办了。可是还有那
朱六爷,苟八爷,当初也花过几个钱,你没有留过客,他没有法想;既有人
打过头客,这朱爷、苟爷一定也是要住的了,你敢得罪谁呢?不要说,这打
头客的一住,无论是马是牛,他要住多少天,得陪他多少天,他要住一个月
两个月,也得陪他一个月两个月;剩下来日子,还得应酬朱苟。算起来一个
月里的日子,被牛马朱苟占去二十多天,轮到任三爷不过三两天的空儿;再
算到我自己身上,得忍八九夜的难受,图了一两夜的快乐,这事还是不做的
好。又想,嗳呀,我真昏了呀!不要说别人打头客,朱苟牛马要来,就是三
爷打头客,不过面子大些,他可以多住些时,没人敢撑他;可是他能常年在
山上吗?他家里三奶奶就不要了吗?少不得还是在家的时候多,我这里还是
得陪着朱苟牛马睡。
“想到这里,我就把镜子一摔,心里说:都是这镜子害我的!我要不是
镜子骗我,搽粉抹胭脂,人家也不来撩我,我也惹不了这些烦恼。我是个闺
女,何等尊重,要起什么凡心?堕的什么孽障?从今以后,再也不与男人交
涉,剪了辫子,跟师父睡去。到这时候,我仿佛大澈大悟了不是?其实天津
落子馆的话,还有题目呢。
“我当时找剪子去剪辫子,忽然想这可不行,我们庙里规矩过三十岁才
准剪辫子呢,我这时剪了,明天怕不是一顿打!还得做几个月的粗工。等辫
子养好厂,再上台盘,这多么丢人呢!况且辫子碍着我什么事,有辫子的时
候,糊涂难过;剪了辫子,得会明白吗,我也见过多少剪辫子的人,比那不
剪辫子的时候,还要糊涂呢!只要自己拿得稳主意,剪辫子不剪辫子一样的
事。那时我仍旧上炕去睡,心里又想,从今以后无论谁我都不招惹就完了。
“谁知道一面正在那里想斩断葛藤,一面那三爷的模样就现在眼前,三
爷的说话就存在耳朵里,三爷的情意就卧在心坎儿上,到底舍不得。转来转
去,忽然想到我真糊涂了!怎么这么些天数,我眼前有个妙策,怎么没想到
呢?你瞧,任老太太不是说吗:花上千的银子,给别人家买东西,三天后就
不姓任的,可见得不是老太太不肯给钱,为的这样用法,过了几天,东西也
是人家的,人还是人家的,岂不是人财两空吗?我本没有第二个人在心上,
不如我径嫁了三爷,岂不是好?这个主意妥当,又想有五百银子给我家父母,
也很够欢喜的;有五百银子给我师父,也没有什么说的。我自己的衣服,有
一套眼面前的就行了,以后到他家还怕没得穿吗?真正炒计,已不得到天明
着人请二爷来商量这个办法。谁知道往常天明的很快,今儿要他天明,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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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窗户越下亮,真是恨人!又想我到他家,怎样伺候老太太,老太太怎样喜
欢我;我又怎样应酬三奶奶,三奶奶又怎样喜欢我;我又怎样应酬大奶奶、
二奶奶,他们又怎样喜欢我。将来生养两个儿子,大儿子叫他念书,读文章
中举,中进士。点翰林,点状元,放八府巡按,做宰相;我做老太太,多威
武。二儿子,叫他出洋,做留学生,将来放外国钦差,我再跟他出洋,逛那
些外国大花园,岂不快乐死了我吗?咳!这个主意好!这个主意好!
“可是我听说七八年前,我们师叔嫁了李四爷,是个做官的,做过那里
的道台,去的时候,多么耀武扬威!末后听人传说,因为被正太太凌虐不过,
喝生鸦片烟死了。又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