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这位铁老爷佛理精深,德太太叫我有不懂的问他老人家呢。”逸云说:
“好,你问,我也沾光听一两句。”靓云遂立向老残面前,恭恭敬敬问道:
“《金刚经》云:‘若人满三千大千世界七宝以用布施,其福德多,不如以
①
四句偈语为他人说,其福胜彼。’请问那四句偈本经到底没有说破?有人猜
是: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老残说:
“问的利害!一千儿百年注金刚经的都注不出来,你问我,我也是不知道。”
逸云笑道:“你要那四句,就是那四句,只怕你不要。”靓云说:“为么不
要呢?”逸云一笑不语,老残肃然起敬的立起来,向逸云唱了一个大肥喏,
① 偈 (jì,音季)语——佛经中的唱词。
… 26…
说:“领教得多了!”靓云说:“你这话铁老爷倒懂了,我还是不懂,为么
我不要呢?三十二分我都要,别说四句。”逸云说:“为的你三十二分都要,
所以这四句偈语就不给你了。”靓云说:“我更不懂了。”老残说:“逸云
师兄佛理真通达,你想六祖只要了 ‘因无所住,而生其心’两句,就得了五
祖的衣钵,成了活佛:所以说 ‘只怕你不要’。真正生花妙舌。”老残因见
逸云非凡,便问道:“逸云师兄,屋里有客么?”逸云说:“我屋里从来无
客。”老残说:“我想去看看许不许?”逸云说:“你要来就来,只怕你不
来。”老残说:“我历了无限劫,才遇见这个机会,怎肯不来,请你领路同
行。”当真逸云先走,老残后跟。德夫人笑道:“别让他一个人进桃源洞,
我们也得分点仙酒喝喝。”
说着大家都起身同去,就是这西边的两间北屋,进得堂门,正中是一面
大镜子,上头一块横匾,写着:“逸情云上”四个行书字,旁边一副对联写
道:
妙喜如来福德相;
姑射仙人冰雪姿。
只有下款“赤龙”二字,并无上款。慧生道:“又是他们弟兄的笔墨。”
老残说:“这人几时来的?是你的朋友吗?”逸云说:“外面是朋友,内里
是师弟。他去年来的,在我这里住了四十多天呢。”老残道:“他就住在你
这庙里吗?”逸云道:“岂但在这庙里,简直住在我炕上。”德夫人忙问:
“你睡在那里呢?”逸云笑道:“太太有点疑心山顶上说的话罢?我睡在他
怀里呢!”德夫人道:“那么说,他竟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吗?”逸云道:
“柳下惠也不算得头等人物,不过散圣罢咧,有什么稀奇!若把柳下惠去比
赤尤子,他还要说是贬他呢!”大家都伸舌头。
德夫人走到他屋里看看,原来不过一张炕,一个书桌,一架书而已,别
无长物。却收拾得十分干净,炕上挂了个半旧湖绉幔子,叠着两床半旧的锦
被。德夫人说:“我乏了,借你炕上歇歇,行不行?”逸云说:“不嫌肮脏,
您请歇着。”其时环翠也走进房里来。德夫人说:“咱俩躺一躺罢。”慧生、
老残进房看了一看,也就退到外间,随便坐下,慧生说:“刚才你们讲的《金
刚经》,实在讲的好。”老残道:“空谷幽兰,真想不到这种地方,会有这
样高人,而且又是年轻的尼姑,外像仿佛跟妓女一样。古人说: ‘莲花出于
污泥。’真是不错的!”慧生说:“你昨儿心目中只有靓云,今儿见了靓云,
何以很不着意似的?”老残道:“我在省城只听人称赞靓云,从没有人说起
逸云,可知道曲高和寡呢!”慧生道:“就是靓云,也就难为他了,才十五
六岁的孩子家呢……”
正在说话,那老姑子走来说道:“泰安县宋大老爷来了,请问大人在那
里会?”慧生道:“到你客厅上去罢。”就同老姑子出去了,此地剩了老残
一个人,看旁边架上堆着无限的书,就抽一本来看,原来是本《大般若经》,
就随便看将下去。话分两头:慧生自去会宋琼,老残自是看《大般若经》。
却说德夫人喊了环翠同到逸云炕上,逸云说:“您躺下来,我替您盖点
子被罢。”德夫人说:“你来坐下,我不睡,我要问你赤龙子是个何等样人?”
逸云说:“我听说他们弟兄三个,这赤龙子年纪最小,却也最放诞不羁的。
青龙子、黄龙子两个呢,道貌严严,虽然都是极和气的人,可教人一望而知
他是有道之士。若赤龙子,教人看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嫖赌吃着,无所不
为;官商士庶,无所不文。同尘俗人处,他一样的尘俗;同高雅人处,他又
… 27…
一样的高雅,并无一点强勉处,所以人都测不透他。因为他同青龙、黄龙一
个师父传授的,人也不敢不敬重他些,究竟知道他实在的人很少。去年来到
这里,同大家伙儿嘻嘻呵呵的乱说,也是上山回来在这里吃午饭,师父留他
吃晚饭。晚饭后师父同他谈的话就很不少,师父说, ‘你就住在这里罢。’
他说: ‘好,好!’师父说:‘您愿意一个人睡,愿意有人陪你睡?’他说:
‘都可以。’师父说:‘两个人睡,你叫谁陪你?’他说:‘叫逸云陪我。’
师父打了个楞,接着就说: ‘好,好:’师父就对我说: ‘你意下何如?’
我心里想,师父今儿要考我们见识呢,我就也说:‘好,好!’从那一天起,
就住了有一个多月。白日里他满山去乱跑,晚上围一圈子的人听他讲道,没
有一个不是喜欢的了不得,所以到底也没有一个人说一句闲话,并没有半点
不以为然的意思。到了极熟的时候,我问他道: ‘听说你老人家窑子里颇有
相好的,想必也都是有名无实罢?’他说: ‘我精神上有戒律,形骸上无戒
律,都是因人而施。譬如你清我也清,你浊我也浊,或者妨害人或者妨害自
己,都做不得;这是精神上戒律。若两无妨碍,就没什么做不得,所谓形骸
上无戒律。……’”
正谈得高兴,听慧生与老残在外间说话,德夫人惦记庙里的事,赶忙出
来问:“怎样了?”慧生道:“这个东西初起还力辩其无,我说子弟倚父兄
势,凌逼平民,必要闹出大案来。这件事以情理论,与强奸闺女无异,幸尚
未成,你还要竭力护短。俗语说得好: ‘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阁下
一定要纵容世兄,我也不必哓舌,但看御史参起来,是坏你的官,是坏我的
官?不瞒你说,我已经写信告知庄宫保说:途中听人传说有这一件事,不知
道确不确,请他派人密查一查。你管教世兄也好,不管教也好,我横竖明日
动身了。他听了这话,才有点惧怕,说,‘我回衙门,把这个小畜生锁起来。’
我看锁虽是假的,以后再闹,恐怕不敢了。”德夫人说:“这样最好。”靓
云本随慧生进来的,上前忙请安道谢。究竟宋少爷来与不来,且听下回分解。
… 28…
第六回 斗姥宫中逸云说法 观音庵里环翠离尘
话说靓云听说宋公已有惧意,知道目下可望无事,当向慧生夫妇请安道
谢。少顷老姑子也来磕头,慧生连忙掺起说:“这算怎样呢,值得行礼吗?
可不敢当!”老姑子又要替德夫人行礼.早被慧生抓住了,大家说些客气话
完事。逸云却也来说:“请吃饭了。”众人回至靓云房中,仍旧昨日坐法坐
定。只是青云不来,换了靓云,今日是靓云执壶,劝大家多吃一杯。德夫人
亦让二云吃菜饮酒,于是行令猜枚,甚是热闹。瞬息吃完,席面撤去。德夫
人说:“天时尚早,稍坐一刻,下山如何?”靓云说:“您五点钟走到店,
也黑不了天,我看您今儿下走,明天早上去好不好?”德夫人说:“人多,
不好打搅的。”逸云说:“有的是屋子,比山顶元宝店总要好点。我们哥儿
俩屋子让您四位睡,还不够吗?我们俩同师父睡去。”德夫人说:“你们走
了,我们图什么呢?”逸三说:“那我们就在这里伺候也行。”德夫人戏说
道:“我们两口子睡一间屋。”指环翠说:“他们两口子睡一间屋。”问逸
云:“你睡在那里呢?”逸云说:“我睡在您心坎上。”德夫人笑道:“这
个无赖,你从昨儿就睡在我心上,几时离开了吗?”大家一齐微笑。
德夫人又问:“你几时剃辫子呢?”逸云摇头道:“我今生不剃辫子了。”
德夫人说:“不是这庙里规定三十岁就得剃辫子吗?”答道:“也不一定,
倘若嫁人走的呢,就不剃辫子了。”问:“你打算嫁人吗?”答:“不是这
个意思,我这些年替庙里挣的功德钱虽不算多,也够赎身的分际了,无论何
时都可以走。我目下为的是自己从小以来,凡有在我身上花过钱的人,我都
替他们念几卷消灾延寿经,稍尽我点报德的意思。念完了我就走,大约总在
明年春夏天罢。”德夫人说:“你走,可以到我们扬州去住几天,好不好呢?”
逸云说:“很好,我大约出门先到普陀山进香,必走过扬州,您开下地名来,
我去瞧您去。”老残说:“我来写,您给管笔给张纸我。”靓云忙到抽屉里
取出纸笔递与老残,老残就开了两个地名递与逸云说:“您也惦记着看看我
去呀!”逸云说:“那个自然。”又谈了半天话,轿夫来问过数次,四人便
告辞而去。送了打搅费二十两银子,老姑子再三不肯收,说之至再,始强勉
收去。老姑子同逸云、靓云送出庙门而归。
这里四人回到店里,天尚未黑,德夫人把山顶与逸云说的话一一告诉了
慧生与老残,二人都赞叹逸云得未曾有。慧生问夫人道:“可是呢,你在山
顶上说爱极了他,你想把他怎样,后来没有说下去。到底你想把他怎样?”
德夫人说:“我想把他替你收房。”慧生说:“感谢之至,可行不行呢?”
夫人道:“别想吃天鹅肉了。大约世界上没有能中他的意了。”慧生道:“这
个见解倒也是不错的,这人做妾未免太亵渎了,可是我却不想娶这么一个妾,
到真想结交这么一个好朋友。”老残说:“谁不是这么想呢?”环翠说:“可
惜前几年我见不着这个人,若是见着,我一定跟他做徒弟去。”老残说:“你
这话真正糊涂,前几年见着他,他正在那里热任三爷呢,有啥好处?况且你
家道未坏,你家父母把你当珍宝一样的看待,也断不放你出家,到是此刻却
正是个机会,逸云的道也成了,你的辛苦也吃够了,你真要愿意,我就送你
上山去。”环翠因提起他家旧事,未免伤心,不觉泪如雨下,掩面啜位。听
老残说道送他上山,此时却答不出话来,只是摇头。德夫人道:“他此时既
已得了你这么个主儿,也就离不开了。”
正在说话,只见慧生的家人连贵进来回话,立在门口不敢做声。慧生问:
… 29…
“你来有什么事?”连贵禀道:“昨儿王妈回来就不舒服的很,发了一夜的
大寒热,今儿一天没有吃一点什么,只是要茶饮;老爷车上的辕骡也病倒了,
明日清早开车恐赶不上。请老爷示下,还是歇半天,还是怎么样?”慧生说:
“自然歇一天再看,骡子叫他们赶紧想法子。王妈的病请铁老爷瞧瞧,抓剂
药吃吃。”正要央求老残,老残说:“我此刻就去看。”站起身来就走。少
顷回来对慧生说:“不过冒点风寒,一发散就好了。”
此时店家已送上饭来,却是两分,一分是本店的,一分是宋琼送来的。
大家吃过了晚饭,不过八点多钟,仍旧坐下谈心。德夫人说:“早知明日走
不成功,不如今日住在斗姥宫了,还可同逸云再谈一晚上。”慧生说:“这
又何难,明日再去花上几个轿钱,有限的很。”老残道:“我看逸云那人洒
脱的很,不如明天竟请他来,一定做得到的。我正有话同他商量呢。”慧生
说:“也好,今晚写封信,我们两人联名请他来,今晚交与店家,明日一早
送去。”老残说:“甚好,此信你写我写?”慧生说:“我的纸笔便当,就
是我写罢。”
当时写好交与店家收了,明日一早送去。老残遂对环翠道:“你刚才摇
头,没有说话,是什么意思?我对你说罢:我不是勒令要你出家,因为你说
早几年见他,一定跟他做徒弟,我所以说早年是万不行的,惟有此刻倒是机
会,也不过是据理而论,其实也是做不到的事情。何以呢?其余都无难处,
第一条:现在再要你去陪客,恐怕你也做不到了;若说逸云这种人真是机会
难遇,万不可失的,其如庙规不好何?”
环翠说:“我想这一层倒容易办,他们凡剃过头的就不陪客;倘若去时
先剃头后去,他就没有法子了。只是有两条万过不去的关头:第一,承你从
火水中搭救我出来,一天恩德未报,我万不能出家,于心不安;第二,我还
有个小兄弟带着,交与谁呢?所以我想只有一个法子,明天等他来,无论怎
样,我替他磕个头,认他做师父,请他来生来度我,或者我伺候你老人家百
年之后,我去投奔他。”
老残道;“这倒不然,你说要报恩,你跟我一世,无非吃一世用一世,
那会报得了我的恩呢?倘若修行成道,那时我有三灾八难,你在天上看见了,
必定飞忙来搭救我,那才是真报恩呢。或者竟来度我成佛作祖,亦未可知。
至于你那兄弟更容易了,找个乡下善和老儿,我分百把银子替他置个二三十
亩地,就叫善和老儿替他管理抚养成人,万一你父亲未死,还有个会面的日
期。只是你年轻的人,守得住守不住,我不能知道,是一难;逸云肯收留你
不肯收留你,是第二难。且等明日逸云到来,再作商议。”德夫人道:“铁
叔叔说的十分有理,且等逸云到来再议罢。”大家又说了些闲话,各自归寝。
次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