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离无锡很近,该绕道去看望那位从外国人眼皮底下偷药的质检科经理,我想去真诚地说几句感激的话。最终我还是没有去,不是因为觉得甘居人下了,不耻相求了,尊严扫地了,而是觉得,语言的份量实在太轻,太轻……我在南京市一个邮电局给他打了长途,像对一个老朋友一样,告诉他南京之行没有得到预期的结果。然后,把礼品打了个小包裹寄往无锡。做完这一切我轻松了许多,不再觉得人心是牢笼,也没有困兽,而是像一片宁静的湖水,装得下友爱与慈悲、同情与理解,也装得下自爱之心与爱人之心。
第一部分:爱一个人能有多久爱一个人能有多久 5
做这一切,是因为爱情或者不是,都是不准确的,事实上这个问题远没有那么简单。
千百年来,世界发生的变化已经不必待言。但是,惟有爱情——不是与爱情相近,也不是与爱情相似——依旧不变。所以,相思依旧是苦的,眼泪依旧是咸的。所以,遗憾依旧,悔恨依旧。这是上帝为心灵的路途准备的驿站。
我常常在这驿站休憩。每当遗憾和悔恨从心底的深处浮上来,日常生活便像退了潮似地离我远去。我在那个时刻与你相遇,面对你,倾听你,也向你倾诉……但我永远没有机会告诉你,对于你,我真正在意和计较的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个大年初一的上午,我把菜做好了高兴地提着赶到医院。你的口味苛刻是出了名的,但你很少提要求,我常常为不能讨好你的口味而发愁。有一次你说想吃自己家蒸的包子,我发面、剁馅、擀皮、上锅。可是你胃口不好,我用了三个小时蒸出来的包子你只吃了一个。我看着你吃,但是你吃得很少,我等着你的评价,你却什么都不说。那年初一,我特意做了两道你妈妈常做的菜。我忍不住问,你犹豫着:“和我妈做的味道不一样,没有她做的好吃。” 我默默地收拾,默默地走出病房。在水房我哭了,哭了很久。也许你事后发现我哭过了,你已经后悔不该如此地“诚实”, 我多么希望你只是不好意思对我说一声“对不起”,我没有机会告诉你,一个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的女人,她真正想得到的回报到底是什么。
我还想起那件让我至今耿耿于怀的事情。我的那辆自行车已经骑了二十多年,它总是坏,用它拖着拖斗送娃娃去托儿所,让我觉得怕。每次坏了我都会告诉你,你总是拿了工具去修。最初我的感觉很好,私自感受一种“你种田来我织布”的小女人情调。次数多了我心里期待的已经不是你一如既往地修它,而是在某一天,当我风尘仆仆地回到家时,见到一辆你为我买的崭新的自行车。我无数次地这样想象,但我的期待总是落空。直到有一天,那是你住院之前,我正为你的诊断四处奔波,骑着那辆破车,我从北京城西南的三○一医院,跑到北京城东南的肿瘤医院,再回到北京城东北角去接儿子。就在离娃娃幼儿园不到两公里的地方,那车终于瘫痪了,前轮脱离车身飞得老远。我在路边捡了一截铁丝把轮子串起来,推着走。现在回想起来,我没当场把它扔在路边真是太奇怪了!我不会为几年不买一条新裙子而冤,也不会为不曾使用过洗面奶而怨。我哭,不是因为我们没有足够多的钱买一辆自行车。那么,眼泪为什么而流呢?我为什么故意地渲染甚至是唠叨而不把要求提出来呢?况且咱们家的钱都是我管,我为什么就不能干脆自己跑到商店推回一辆呢?这听起来有点儿可笑。是呀,我自己不说可又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呢?这对你来说也许是个千古冤案,对我来说却是个公开的谜语。它如此简单,以至我不好意思说出口。我哭,只是因为女人渴望而没能得到的领会。那领会才是女人的体面、满足和骄傲,虽然那只是一辆自行车,不是一部汽车,不是一所豪宅。那是物质的世界里没有的物,那是形式的逻辑里没有的形。然而!荒诞的是,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语言里,它最终仍然还是一辆自行车!
也许只有你知道,我讲述的这些,都是事实,但并不是事实的全部。全部的真相是,我为你活着而拼尽全力,同时我也祈祷别的,那“别的”我不能告诉你,也不能告诉任何人。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就在我们等待了五个多月的手术的前一天,我突然失踪了一个上午。我回到医院时,你刚刚自己用剃须刀在小腹部做完备皮。你虚弱得连说话都困难,我却把你一个人丢下。我去哪儿了?你问我。我说,去办点儿事。但眼睛不肯看着你。你是如此敏感的人,一定知道我并不想说;你又是如此磊落的人,一定不会对我的不解释胡思乱想。
我自认为是缺乏灵性的人,宁愿面对今生,不愿寄希望于来世,更不烧香拜佛乞求实惠。现在我告诉你,那天我去了北京城南道教的寺庙白云观。我在每一尊神像前都敬上几柱香,放下一些钱,然后虔诚地下跪、磕头。我乞求佛保佑你手术成功。同时,我还乞求:如果手术不成功,保佑你尽快解脱。
我坦白我的罪,罪名是自我亵渎,它将抹煞我所做过的一切。
我相信你自己也一定这样愿望过。所以,我发誓,你少受点儿罪是我希望你尽早解脱的惟一理由!但是,你相信吗?其他人相信吗?我自己相信吗?事实是,你病着,我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时间,金钱,儿子的成长,我自身的向往……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那煎熬会延续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八年……
你的问题,和我的问题,本来是两个问题,但它们变成了一个问题。
好的,与不好的,甚至是坏的,都在一起,它们成为了一个整体。
善与恶,本能与理性,简单与复杂,都是一个整体。
事物的本质是什么?当一个事物是由另一个事物引起的;当这两个相互因果的事物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结果;当你清楚地知道,成全了一个,另一个也同时得到成全,你怎么能保证,不把你真的想要的,当成是你顺便得到的?边界如此模糊,本质也变得不那么纯粹和绝对。
其实,我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么坚强,甚至怀疑根本不存在所谓坚强。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嫁给一个健康的男人。然而,我被一种自己无法把握的力量操控着,我决定不了不嫁给你,也决定不了不后悔嫁给了你。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叫作信念。坚强或者软弱,不是由性格决定的,是由信念决定的。而信念早已超越了自我,像一架马车,拖着渺小虚弱的我飞快地奔跑。虽然我已经不堪其颠簸,不堪其辛劳,但我无力让那马车停下来。我不能不对你好,我只能祈祷让你解脱,好让那架不停奔跑着的马车停下来。
这次手术的彻底失败,是证明了神的无用,还是证明了我的不够虔诚?总之,我庆幸祈祷没有真的灵验。我累了,但马还没累,它拖着我,一直又跑了三年……
世上原本没有孤零零的“你”,只有当“我”,还有“他(她)”存在的时候,才把你称作为“你”,也才有所谓“我们”。
我们的留恋是千丝万缕的,我们的胶着是无所不在的,我们的瓜葛是没有穷尽的……我的坚强在你的忍耐里,你的尊严在我的执着里,你的生命在我余生的记忆里,我的余生在你死亡的阴影里……
你住院期间,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曾经问你:如果我有了别人,你能不能接受?你想了想,回答说,能。
我不知道她何以谈起这个话题,也许是对夫妻伦理的理想主义向往,也许是对情爱观念的形而上探讨,甚至仅仅是出于对我个人的善意,否则她不会在事后向我描述这番对话。
我痛恨这个回答。我觉得,与其说这是宽容,不如说这更像是一种亵渎,对我的,也是对你的。我是说,如果你不是重病缠身,也许我会把这看成是一个男人的大度。这样想非常矫情。但我不允许自己从相反的角度面对这个问题:如果你已经面临这个问题,如果你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你该怎样回答,才更能表明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和对于我的尊重?如果你说“不能”,我会感到满足呢,还是会指责你自私?我甚至赌气地想,要让你真实地宽容一次、大度一次。
我更加痛恨这个问题。你会敏感地误认为,这不是一个假设的问题,而是一个已经存在的事实。更槽糕的是,我无法解释。解释是庸俗而可笑的,也是我的自尊和你的自尊不允许的。在任何情况下,我都没有义务向任何人承诺忠诚,当然也包括你。忠诚不是两性关系的前提,只是一种可能的结果,而在我看来,解释就是承诺。
那个朋友绝对不会想到,我会如此在意她的问题和她向我转述的你的回答,她至今不会想到,无意间的伤害,像刺进肉体的一根芒刺,不偏不倚地嵌在心里,持续地隐隐作痛。
说一个女人为爱情而活,很可能是真实的;说一个女人仅仅为某一个男人而活,一定是虚假的。一些人一生可能不止恋爱一次,但是为爱情而活的女人,每次恋爱都是对同一种理想与精神的追随;另一些人一生可能只恋爱一次,但是标榜只为某一个男人而活的女人,很可能已经泯灭了理想放弃了精神。
爱一个人能有多久?这应该是向上帝提出的,而不是向心灵提出的。就像接受命运一样,好像我是被特地选出来接受这个命题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一直纠缠着我。爱一个人能有多久?它也许不适合做一篇文章的题目,却实实在在是关于你和我,关于你们和我们的永远的提问。
二○○一年
第二部分:无题往事无题往事 1
一凡临死前的那些日子,正值我中年得子。年近三十五岁才决定生个孩子,这其中的理由和原因真是一言难尽。但是不管怎么说,我最终成了一个男孩儿的母亲。我沉浸在做母亲的惶恐和困惑之中。
儿子满月的前几天,我到位于北京宽街的中医医院去看望一凡。那是夏天,病房里很热,单薄的白床单下,凸现出一凡那使陌生人感到尴尬的畸型躯体。一凡的头很大,前额巨宽,眼窝深而目光明亮。这颗沉重的头颅因为装满太多的记忆终于低垂下来。我告诉他儿子的体重,儿子的大名、小名以及他出生后让我失望的丑样子……以往在一凡面前,我总是这样芝麻西瓜一股脑都倒出来,如同倒进一个没底的篮子,不管多么琐碎和无聊从不觉得不好意思。而他总是一如既往地专注和微笑,然后或者劝说或者安慰或者鼓励,我则心安理得地接受下来。我已经习惯了霸道地占有一凡,却很少考虑到他是否能够承受。躺在病床上的一凡仍然听着我的倾诉,却没有了往日的微笑。即便如此,我仍然没意识到这将是我们的永别。我注定了是个没有悟性的人,对于死神光顾的征兆总是特别迟钝。
对于一凡死前我没能身前身后地照料,死后没能操持后事,我始终感到内疚。但我很有把握地知道他绝不会生我的气。我是一个被他宠惯了的女孩儿。在他眼里,不管我多大,只要他活着,我总可以被一个人当成女孩儿。他死了,我现在只能是女人,是母亲,永远不再有人把我当成女孩儿了。也许这正是他的死之于我的实质性损失和致命的伤痛所在。所以说,在儿子出生后第四十五天,拖着臃肿而虚弱的身子到八宝山与他的遗体告别时,我哭得那么伤心纯粹是为了自己。我愿意他活着,为我而活着,为世界上能有一个真正理解我、呵护我、容忍我的人而活着。我很清楚世上没有谁能仅仅为谁而活或者为谁而死——即使是一凡。我这样愿望着,不过说明在我们俩的关系中我的自私和霸道。
回顾走过的道路,对我生活有重大影响的人和事的出现,很难说是纯粹偶然造成的,更不是简单的猎奇所致。对于在少有精神浸润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来说,她随时都企盼着,等待着,准备着遵从内心中最强烈的冲动,响应来自心灵的召唤。与一凡,与后来成为我丈夫的周郿英,与那些有了他们的分担,失败便不再显得可怕;没有他们的分享,成功也变得黯然失色的朋友们的相识绝不是偶然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每个女人,都能享有这样一份馈赠,或者是我得天独厚?
无论如何,我感谢命运!
第二部分:无题往事无题往事 2
认识一凡,是因为我当年的男朋友总把这位与众不同的邻居挂在嘴边。使我好奇的不只因为他残疾,因为他自学成才,而是因为他的古怪和独特。印象最深的是,朋友说,即使有人穿着鞋上一凡的床上去踩,他都不会恼火。我当然不信,朋友便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为了说服一个固执的女孩儿,一凡写了一封十几页的信,女孩儿当面把信扔进火炉。一凡不气不恼,又写第二次,她还是不看,把信撕得粉碎。写第三第四次,直到她被说服为止。一凡认为,这时候的自尊心无异于虚荣。为了对方,他不在乎自己受伤害,或者说他根本没感觉到受了伤害。
如今,我已无法描述和一凡第一次见面时,是阳光灿烂,还是阴云满天。但我不会忘记,我是怎样因为一凡在一个陌生女孩子面前所表现出的腼腆而感到吃惊。他微笑着,涨红了脸,由于多年拄拐而特别大的双手神经质地摸索着桌上的东西,几乎有点儿不知所措的样子。后来我才知道,不仅是我,一凡在所有陌生人面前总是腼腆得像个孩子。
那时除了睡觉吃饭,一凡总在后院一间房子里工作和待客。那是一间老式的木地板房,一凡常年穿在脚上的高筒翻毛皮鞋踩在上面发出缓慢的吱吱响声。很快,我成了那间屋子的常客。一凡总是坐在窗下的写字台前,我坐在侧面一把专门为客人准备的椅子上。以后很多年,我和一凡常常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