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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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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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傻孩子。”冯婆婆还是搂住了我。“人的天寿到了,都会走啊,这是谁也违抗不了的规律……”

  “不不不!婆婆,有小海在,小海不会让你……”

  “不行!”冯婆婆脸色一扳,“婆婆绝不允许你动那样的念头!人之命,乃天定,顺其自然就好,不可强求。”

  “可是,小海怎么可以让婆婆离开……”
        
  “好了,此时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在此也不能停留太久。”婆婆推开我,牵我到了那人的榻前,“沧海,不能逃避,看着他,看着这个在你心口掘出大洞的男人……”


33


  在我心口掘出大洞的男人。

  苍天。我在不认识他时,便晓得他是苍氏的长子,巫族最出色的男人。也是,天女未来的男人。

  那是我十四岁的生日。因为冯婆婆惊扰为天女取“药”的“圣洁”仪式,大巫师以仗责惩处。尽管神志疲弱,我仍扯下了臂间采血软管,挣扎下去,抱住了口被堵臂被搏眼看要被拖走的婆婆。

  十几年来,我无声无息,吞着苦涩的香兰草,忍着一年中半数岁月需在床榻度过的煎熬,并非为了每年月晕之日便随巫铃伴来的“汝生之,即为汝姐。非为汝姐,汝之焉存”的魔咒!

  因为,婆婆告诉我,每一个以生命的形态来到这个世界的人,都是上苍的福悯,每个人的生命都无比宝贵,不管是他人还是自己,俱无权轻贱。婆婆要沧海活下去,忍过上苍的试炼,忍到足可以主宰自己的生命之时。

  如果没有这样的婆婆,如果没有这份支撑,巫族云家的二女沧海能否存活到今日?

  但他们竟敢动我的冯婆婆,动我仅有的温暖,我不会依。

  对着满室因我突然冲下来的震愕面孔,甚至是大巫师深不见底的眼睛,道:“如果你们敢动婆婆,我会放光自己全身的血,让你们的天女在未来连一滴血都拿不到。”

  “为了一个老奴,你竟敢说出这般忤逆无良的话?”大巫师如毒蚝噬蛙般盯住小海。“为天女献血,那是你生来的使命,成为天女的药人,更是你无上的荣耀。”

  好笑。“我不认得天女,只识冯婆婆,你们敢动她一下,就让你们的天女去吞香兰草。”

  “你可忘了,天女是你的亲姐?”

  “你真是蠢,听不懂话么?我说,我不认得天女,也没有姐姐。”

  巫族,甚至整个巫界,敢如此对一族的大巫师如此说话的,小海是第一人。冯婆婆常言大巫师那压人的气势只有沧海毫无所觉,事实上,我的确感觉不出来。这个穿着金色巫师袍衣的百岁人,也只不过是那些对着小海的血会射出贪婪眼光的人群中的一个,面上的慈悲,掩饰不去心底的污暗。

  而我的不敬激怒了大巫师:“你们将她拉回采药台!将那老奴拉出去!”

  面对围来的人,我松开捂在臂间取血处的手,沧海宝贵的血立时如注流出,并迅速被大地汲取的点滴不剩。呵,真是宝贵,竟连这哺唷万物的大地都会馋涎,这血真是宝贝呐……

  “你住手,你住手,你……你们还不快拦住她!”沧海血流不止,大巫师眸色亦赤红如血,那急切焚乱的模样,几乎乱了他素来八面不动的稳笃修为。

  我取下头上那只唯一绾发的簪,放在自己的颈肩之间:“你们再向前一步,我会把这条脉割开。”

  “你——”大巫师的眼芒尽管毒冷,但我的眼仍淡漠无澜。我不怕他,他感觉到了。“没想到,你为了一个下贱的老奴,连自己的亲姐性命都可不顾!”

  “没了我,她可以吃香兰草。”过去的多少年,我不就是吃它活下来的?

  “香兰草奇苦奇涩,食之如柴,天女玉体羸弱,岂能食之?”

  “我可以吃,她就可以吃,何况,在我没到未六岁之前,她吃的不就是香兰草么?”

  “你命定下贱,岂能和天女相提并论?”

  “你何尝不贱?”

  “你说什么?”

  “又听不懂话了么?”

  “你这样的贱人,根本不该来到人间!”

  好极了。“那就让我消失。”尖利的簪,在我的颈脉间游移。

  “你住手住手住手!”

  “大巫师。”一道高拔的长影由外踏入,“这里交给我罢。”

  “苍天?”

  苍天?那块每隔几个月就会摸上巫山的小臭冰嘴里的“巫族神话”“巫族最英俊的男人”?尽管我想知道巫族最英俊的男人长得什么模样,但我撑不起自己的头,血的流失、与大巫师的时峙,已耗去我所有气力。

  “她是为了天女牺牲掉自己健康和自由的人,有功于整个巫族,我们每个巫族人都应该感谢她无私的付出,大巫师您不该对她如此叱责。”

  “苍天,你在责怪本巫师?”

  “苍天不敢,苍天只是说出实话而已。这里交给我就好,血既然已采足,请您为天女送去,苍氏的护卫会沿路护送。”

  我仅听到了这里,便在婆婆的身上晕厥。黑暗来临前唯剩的一丝意识,是以为自己触到了一双天下最有力的臂弯……

  而意识重新恢复时,首先感觉到的,是满嘴满舌的涩苦。冯婆婆正喂我喝食香兰草的计液。我别开头,拒绝再吞咽那仿佛没有尽头的苦味。

  我的动作,让婆婆欣喜:“我的沧海小姐,你昏了五天终于醒来了,咸谢巫山的神!”

  巫山的神?那尊泥身怎当得起婆婆的谢意?我依着婆婆的臂半坐起来:“……你没有事罢?大巫师可动了你?”

  “没有没有,你那样不顾性命的维护,谁还敢?何况,还有苍氏世子出面,婆婆我没事。”冯婆婆说话间,泪淌了整脸,“可是,沧海啊,你不能再做同样的事,你怎能那样糟蹋你的生命?”

  “我知道了。”

  但知我甚深的冯婆婆不接受我的含混带过:“你必须答应婆婆,没有下一次,必须。”

  “我也不希望有下一次。“婆婆是我唯一拥有的,如果下一次,同样的事还会发生。

  “沧海小姐,你是这世界上最珍贵的存在,你必须珍惜你自己,哪怕你的每一根头发……”

  “冯婆婆说得对,生命如此珍贵,你亦如此珍贵,务必珍惜。”

  这个硬朗的男声,让我抬眼。睐清了他,也就知道了他的身份:苍天,小臭冰最崇拜的“巫族童话”。我见过的男人少之又少,除了那些每年前来采血而我从来不会花力气去细端而目的人,他该是首个。所以,我无法评断他的俊丑,但他宽阔的额,浓拨的眉,深邃的眼,以及那宽阔的双肩,高大的身量,的确让他如山般可以让人依靠。到现在,我也作如是想,只是这座山想要覆荫的,不是我而已。

  不是没有想过:我是如何对苍天生了恋慕之情的呢?打一开始,我就知道他是天女未来的丈夫呐。

  也许因为,他是第一个为我出头的男人,第一个赞我珍贵的男人,第一个会用呵惜的眼神凝视我的男人,第一个会承诺保护我的男人。

  尽管,从他走近我那时,心上便装了镐,手里便举了锹,为的是在我枯漠心田上挖掘出深暗黑洞,以将我人生吞噬,把我前路埋没,使我甘心埋骨巫山。但直到今日,我人生里那么多的第一,他仍然是。

34

  “外面下雪了,想去看看么?”

  “巫山一年里有半年都在下雪。”

  “就算如此,每一场雪也应该被人所珍爱所感谢。”

  “为何?”

  “不能因为平常就忽略,不能因为习惯就熟视无睹。能够活着,能够感受冷和暖,能够看到风和雪,本身就是神灵的恩赐。”

  我望向这个男人:“你为何还留在巫山不走?”

  “我一直都在巫山。”

  “都在?”

  “对,已经三年了。”

  “做什么?”

  “保护你。”

  “我的血?”我的眼里一定盛满讥讽。

  “沧海,不要这样看自己。”苍天从窗前离开,坐在我榻旁的椅上,“你是为了整个巫族,为了天女牺牲掉健康的人,你是上苍派给巫族的最圣洁无私的神之使者,你值得我们的保护和尊敬。”

  “那只是你的以为。”

  “不,整个巫族都是这样认为,整个巫族都感谢你。”

  “包括你们的天女?”我承认,对那个靠我的血生存却受尽万般尊宠的女人,我从来没有善感。

  “……她也是你的天女,更是你的姐姐。”

  “是么?”我不是反驳,只是持疑。“如果她真是我的姐姐,为何有香兰草不用,偏偏长年食用她亲生妹妹的血?”

  “沧海,她不仅是你的姐姐,还是巫族的天女,她的健康与否关系着整个巫族的存亡,兰草的奇苦会折损她的元气,进而影响整个巫族的运数。她不能冒这样的险。但是,她是关心你的,每一回喝下你的血,她都会说,体内有了你的力量,你们姐妹两个人永远相依相存。”

  “……真的?”

  “不要怀疑自己的力量,沧海。打开怀抱去感恩这个世界。”

  他的话,是我从来没有想及的领域。我默然。

  “要不要到外面去欣赏那些如你一般纯洁无瑕的雪?”

  “……也好。”

  他把我抱了起来,虽只有短短一瞬便把我放进了床边的推车里,但那双有力的臂膀,那陌生坚实的气息,仍让我平寂的心湖起了跳跃。

  而他坚毅的面容一如平常,给我裹上厚氅,推移到了雪花飞舞的室外。

  “噫,它们怎不落我头上……”我抬头,方知他在我头顶撑起了一把伞。

  “先在伞下看罢,等到你足够强壮的时候,再与它们一起玩乐。”

  他硬朗却温和的声消去了我的执拗,只将手伸出伞外,让雪瓣落上掌心,感觉冰冷的它们仿佛有了温度。

  “你笑了?”

  “嗯?”我再仰脸,却和他浮着笑意浮着热力的深眸对上,不明所以的,颊上升起了微微的热。

  “你的笑,很美。”

笑?很美?我?

  他蹲下高大的身子,与我平视的双眼亮如火炬:“你应该多笑的,沧海。”

  你应该多笑的,沧海。

  那个男人,蹲下身来,以明亮的眼神凝视着我,告诉我要多笑,因为我的笑容很美。

  很美,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望着这张自己看了十几年的脸:“婆婆。”

  “怎么了?”冯婆婆正坐在我身后,持木梳轻柔地梳理我长至腰间的头发。

  “沧海长得是什么样子?”

  “傻孩子。”冯婆婆将脸偎上了我颊,镜内立时有了我们两人。“你看看,我的沧海有多美。你的眉毛把巫山最黑的黛石比下,你的眼睛里装着最澄黑的巫湖之水,你的颊,由巫山顶的白雪砌成,你的唇,更是开在巫山最高处的火莲花汁液染就……”

“婆婆见过天女么?”

  婆婆一愣,眉毛皱了皱,眼睛闪了闪:“见过一面的,那次我下山,赶上了为族人祈福的法会,天女就坐在圣坛上。只是,你谈起天女做什么?”

  “和她比,沧海还会美么?”

  “和任何人比,我的沧海都是最美的。”

  我噘了嘴:“婆婆是疼沧海,才会这样说。”

  婆婆笑,搂了我:“沧海,如果有机会让你见到外面的世界,看见外面的人,你就会知道自己有多美。但你的话还是对的,每一个人在疼爱她的人眼里,永远是最美,明白么?”

  彼时,我并不知道婆婆是在告诫。

  她应该是从沧海的眼里发现了什么,但疼爱沧海的婆婆不愿让沧海十四岁的心继续枯寂无澜,她想让我如每一个豆蔻少女般体验怦然心动,休味爱慕情愫。但她更怕我爱非所爱,深陷难返,所以,虽未明言阻止,仍时时在旁提醒。“天女的容貌不管比不比得上沧海,在苍世子的眼里,都会是最美的,沧海。”

  “小海!”

  我冷眼睨着这个再次冒出的“面具怪客”。这人,从三年前出现,此后每隔三四月都会神出鬼没一气,且多选在婆婆下山为山内添置日用物之时。更使人无解的,他执意叫我“小海”,且一股子一厢情愿地不见外的热络,总之,“怪”字了得。

  “小海,你竟然时对我的出现如此无动于衷,你生来就是伤我这颗虚弱心灵的么?”

  一个连脸也不敢露出来的人,有心么?

  “巫山的神啊,她对我如此冷漠,我的心受伤了!”

  我懒欣赏他唱作俱佳的表演,眼睛回到手中的书册上,是婆婆从山下为我带来的关于各处风土传说的小书,我很喜欢。

  他凑近我,一张蒙着巫山神像面具的脸距我的颊只有几寸的间隔,一对在面具后的眼珠骨骨碌碌:“噫,怎么才三个月不见,我的小海好像又变得更漂亮了?不公平不公平,我为你朝思暮想形销骨损,你却是冰肌雪肤赛月上嫦娥,不公平!”

  如果不想理一个人,任他在耳边嗡如蚊蝇还是嚣如猛兽都可以当他不存在,但他的话引了我的好奇:“嫦娥是谁?”

  “嫦娥是汉人的月中仙子,传说中,那可是整个天庭的第一美人呢。”

  天庭的第一美人?“比天女还要美么?”

  他发出嘿嘿怪笑:“哪个天女?是巫族的天女?还是天上的天女?除了冯婆婆,我的小海不是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无动于衷的么?怎对天女感起兴趣?”

  算了。我翻了手中的书页,不再理会。

  “小海,对待朋友不可以是如此的态度哦。”

  我没有朋友。

  “做伤朋友心的事,不是神灵喜欢的孩子唷。”

  神灵本来就不喜欢我。

  “和我说话嘛,说话嘛,我喜欢小海,和我说话嘛……”

  就算他当真喜欢我,他喜欢我有什么用,他又不是……不是……不是谁?!

  我怆然一震,手里的书“啪”声滑落。

  “小海,你怎么了?喂喂喂喂喂,小海小海小海……”

  他的迭声打扰扰不乱我,但外面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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