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善喜笑颜开,合掌笑了起来,到此时方才露出一点娇态,秦昭看她欢喜,更不能将信报告诉她,只将地域图搁在条案上,把袖子卷到手肘,替她盛一碗汤:“先用饭罢。”
桌上只有一锅鸡汤四个馒头,卫善在外头跑了一天,还没功夫打理官衙中的事,把馒头撕成小块泡在汤里,泡软了一边吃一边道:“明儿市集就能重开了,让丫头多做几个菜。”
秦昭见她泡软了才吃,知道她这是行军的时候养成习惯了,笑道:“有肉汤还不够好的,你别操心这许多,有事也别自己亲自去跑,吩咐底下人办就是了,章宗义这个人还是能办些事的。”
“今儿看他,确是个仔细的人。”话是这么说,可卫善哪里能歇得住,口里答应了,第二日一早依旧骑着马往城郊去。
章宗义跟在后头,也骑在马上,一大清早地里就已经有了农人兵丁,壮丁几乎都被魏宽的军队征走了,不得不调派兵卒过来抢收,也幸亏连着下了几天的雨,这些稻子小麦才得以保全,没被一把火全烧了。
除了抢收下的粮食之外,将士们的寒衣也该做起来了,十一月霜冻,十二月落雪,日子眨眼过去,这些东西此时预备已经晚了。
庆州被拉走的壮丁许多,留下孤儿寡妇无以为生,都缩身在大觉寺中,日日等一口粥食。卫善在潞州时将这样的人分派去照顾伤员,洗衣做饭,换些钱粮渡日。
眼前几万个兵丁将士需要冬衣,这些人手且还不够,还得发动各州各府一同做冬衣,再陆续运来,好让前线战士,守城兵卒都有冬衣换。
卫善是夏日里随军的,经过酷暑没经过严寒,小唐倒能说上几句,当年赵太后的哥哥便干过以次充好的事儿,拿芦花当棉花塞在冬衣里,不扛冻的咬着牙还打颤,还有人将稻草塞进衣裳里保暖,被袁礼贤奏上去,正元帝一怒之下把赵家的差事撸到了底。
这事儿卫善还记得,赵太后好一通大闹,不敢去跟儿子闹,闹到了丹凤宫来,赵家动了军衣又动军粮,从此之后再没担过职,一向都是虚衔,只有一个赵二虎还算勤恳。
卫善骑在马上,望着稻田回过神来,把这事交给了章宗义,有他帮衬,确是省事不少,她才刚说一句,章宗义便把按件算钱,以衣换布和棉花的事宜全提了出来。
想是肚里已经打过腹稿了,卫善还没想到的细处,他想了个七七八八,还赔笑道:“防着里头有偷布偷棉的,王妃给她们活路,这些事也得先计较好了,往后才有法可依,免得给王妃添恶名。”
卫善听了也觉有理,先点头赞同,又摆一摆手:“此须小节不必理会,先将大事办了再说。”当务之急是冬衣,若有偷工减料的,只要抓着一次,就再不许接这活计。
章宗义应得一声,将这事记下,复又禀报道:“官衙中总有人进进出出办事,真种上菜蔬也不好看,就在后头开了块地,土都已经翻过了,菜籽也都种下了,有专人守着,王妃不必担心。”
章宗义寻了个由头把菜地放到衙门后头去,王妃的法子倒是想得好,可她哪里知道种菜是个什么味儿,她长到这么大,怕连皇庄都不曾去过,就算亲耕亲蚕,那些东西也是洗得干干净净,摆得漂漂亮亮,当真看见挑了粪浇菜也太不雅相。
卫善抬眼看了章宗义一眼,这会儿才明白过来,笑一笑,也不说自己没想到,只对章宗义连连点头,道:“章亲事事事仔细,这便很好。”
章宗义深知卫善在秦昭心中的份量,她夸上一句,比别人说上百句都更有用,哪里敢不精心,在她面前尤其要显得自己能干,连称不敢,等回到城中,又将今日的事一件件报给秦昭。
秦昭听见卫善夸他仔细,颔首道:“你办得好,事事须得想在王妃前头,叫她不要操劳,城中大夫里头若有擅长调理身子的,派一个去给王妃摸摸脉,我看她这两日脾胃不适。”
头回用饭还不知道,待见她把馒头泡在汤里,才想到怕是这一路行军她脾胃不适,还得找大夫看看,往后吃软食调养回来。
章宗义连连应是,便是庆州没有这样的大夫,秦昭开了口,他也必得办到,连秦昭未曾吩咐的也先办了,派人寻摸了个做南食的师傅,在官衙中专给王爷王妃做饭菜。
出了门便去清点布铺棉花铺子的存货,庆州城中还存得有多少布多少棉,按市价折算收取,满城打锣将肯来做冬衣的妇人们聚集在大觉寺中,把自己妻子派去当监工。
他一直没找着机会让妻子来拜见卫善,也投到卫善身边当个跑腿管事的,这下可寻着了机会,章娘子本就是个爽利妇人,这事儿交给她,办得有条有理,见了卫善便将寺中有多少人做冬衣,一日能做出几件,报给她听。
卫善也还记得她,一面听她说,一面在纸上记下,手快的妇人能做一件冬衣,算一算布匹棉花半个月后就不够用了,按进度到落雪之前,城中一半人都还没有冬衣。
章娘子看在眼里,她也不识得字,记帐都是记在心里的,当面报数,回去便把小儿子带在身边,让小儿子记下来,隔两日往卫善身边送帐目,卫善见这孩子字写得干净仔细,倒像他爹,便许他到官衙里来,帮书吏整理毁损的卷宗。
卫善写信到晋州,一封给徐太姬,一封给碧微,问孩子们如何,如意可好些了,跟着便将冬衣的事交给了碧微,晋州参军的男丁极多,军眷都能发动起来做冬衣。
这事自有人督办,让碧微一并跟着,是想叫她多出出门,别成日闷在王府中,也带着如意一道出去,多走走多看看,心境会开阔得多。
她才刚落笔,青霜闪身进屋来,欲言又止,卫善落笔不停,余光扫了她一眼,难得她身边最不会扭捏的人倒扭捏起来了。
卫善嘴角一勾笑了起来,这些日子青霜成天跟着小唐进进出出,她有许多事不通,小唐却是个鬼精灵,肯带着她跑进跑出,动的什么心思,人人都知道。
只有青霜自己,懵懵懂懂的,一味好玩,她年纪不小,小唐看着跳脱,实是个靠得住的人,若真有喜讯,倒能替他们办场喜事,热热闹闹。
卫善还当青霜要说些什么,忍住笑意道:“说罢,你这肚里能藏什么心事?”
青霜眨眨眼儿,她还当卫善已经知道了:“原来公主都知道了,袁含之休了妻。”
第361章 取舍
卫善只当是小唐青霜两个好事将近; 青霜跟在她身边这许多年; 从来也没这么扭捏过; 心中还一时感慨; 这些年不得安定; 身边的丫头一个个都到了年纪; 也该替她们打算打算; 青霜若是点了头,便把上官娘子接来,替他们热热闹闹办场喜事。
连要置办什么嫁妆都已经在心里列出两条; 听见这句; 一时怔住了; 沾墨狼毫顿在纸上,宣纸立时氲开个大墨团; 卫善收了笑意; 把笔搁到笔架上,问道:“你是听谁说的?”
青霜低下头去; 她自然是听小唐说的; 小唐肚子里头也不知几百个心眼子; 对青霜却没有隐瞒的心思,张嘴便说漏了,说完便心中懊悔; 生怕她告诉卫善; 哄她道:“这事儿连王爷都还没说呢; 你也得瞒着; 别叫王妃心里头不痛快。”
青霜当时是点头答应了,一转头便觉着还是不能瞒着卫善,她这些年跟着沉香,早就事事以卫善为先,可除了忠心之外,也学了一点人情世故。
魏人秀原来和卫善走动得多,两人很是亲近,闺中互赠爱物是常有的事,连青霜都跟着卫善跑过几次魏宽,魏宽做的事,算不到他女儿头上去,魏人秀被休了,卫善知道心里也不知作何想。
“昨儿听小唐说的。”青霜嚅嚅,脚尖磨着青砖地蹭到卫善的身边,小心翼翼觑着卫善的脸色:“听说是袁家与魏家义绝。”
袁慕之袁含之兄弟两,将父亲的灵柩扶回家乡,青牛峰下都要替袁礼贤立碑,老家龙门山自然早早就替他修起了大屋,连他原来讲书的那间草堂,也又重新修缮,还派了族人千里迢迢上京城去,求袁礼贤提字。
袁礼贤连门生故旧都不肯轻易给一个字,这块草堂上摘下来的匾额要他提字,也是一样不肯,袁氏族人只得将这块无字匾带了回去,也不知如何传说,竟把这事传得神乎其神,说无字便是袁相提的字,挂到了草堂正中,从袁礼贤的诗集里撷取一个名字,叫作“天心堂”。
袁礼贤从没有回去过,等两个儿子回到家乡,才见到这间草堂,两人还是日夜读书,家产归还之后,置下些田地,由母亲谢氏打理。
袁慕之已然厌政,他在狱中身上眼看着父亲身上被浇了这许多脏水,能够回到乡间,每日晨起教童子读书写字,乡间耕读,虽不比过去门前车马似流水,倒也安得其乐。
袁含之却还有一腔雄心壮志,虽受挫败,也未曾消磨志向,他时刻关心朝中局势,经得事多了,倒不似原来那样意气天真,眼看朝中风向不对,与秦昭时有书信来往。
正元帝将江山交给孙子,就已经与袁礼贤的主张相悖,待袁含之知道永平帝是个痴儿,魏宽摄政挟帝退位让权,便不再忍耐,举旗勤王。
卫善将袁含之的诗遍刊印成册的时候,只希望通过他的诗作替秦昭传扬美名,他的诗确是写得有情有景,用词浅显朗朗上口,小儿女子都能传诵,让人读之便似塞上风光尽在眼前。
当时并不曾想过,有一日袁含之也会是竖在秦昭身后的一面旗帜,他的诗名远播四海,这番举旗应和秦昭,替秦昭招揽了一批文人雅士。
袁含之身份特殊,又有才名,肯在此时不当书生当个武生,倒让原来瞧不上他诗作的文人,也得夸他两句,声势越造越大,将不投降晋王都说成了乱臣贼子。
可他既是袁相的儿子,也是魏家的女婿。
卫善将那写花了的帐册撕掉一页,团起来扔到炭盆里,青霜难得这样有眼力见,拿火钳替卫善把炭盆拨旺:“公主要不要添茶?”
卫善冲她笑一笑:“你去大觉寺里看看冬衣进度如何,这些事儿用不着你。”
青霜见她神色如常,还当她无事,脆生生应了,转身便出了门,卫善见她走了,重又提笔沾墨,写上几个字停了下来,望着窗前开的零星几朵素梅发怔,若无战事,魏人秀同袁含之是很相配的一对。
袁含之不会为了妻子便放下大义,魏人秀也不会因为丈夫便对亲人刀剑相向。
秦昭不欲让她知道,她便装作不知,让婢女添上热茶,天越来越冷,倾了些杯中茶水融开墨汁,搓搓指尖,将章宗义送来的帐目列在帐册上。
秦昭回来,桌上已经摆上了粥菜,大夫替卫善摸过脉,确是说她脾胃不调,此时若是仗着年轻底子厚,不回以保养,到年老了且有苦头好吃。
卫善立时想到了秦昭,他是打小就在军营里头摸爬滚打过来的,随过军才知,便是主帅在野外也一样吃苦,这些年只怕也是一身伤病,特意让大夫写了日常保养的方子,照着替他做了软和饭食来。
庆州不靠水,吃不着鲜鱼活虾,牛得留下耕田,猪羊所余不多,得留着过年犒军用,官衙中住着许多副将参将,总好日日杀鸡,糙米换的那些鸡,留下来下鸡蛋用,煮了细粥,炖上蛋羹,再点上几滴麻油,两个人吃得既简单又暖胃。
秦昭还没进门便闻见香味,他每日回来总是脚步轻快,桌上有饭食,屋中有卫善,虽日子过得苦些,却比在王府时山珍海味披锦围裘更合他的意。
卫善替他盛上粥汤,先说说今日她都做了些什么,太初写了信来,说保儿成日里吃饱了便是睡,挠他脚心他也不动,实在不乐意了便哼哼两声,是个脾气极好的孩子。
卫善取了书信给他瞧,点着灯火看太初那一笔大字,写得方方正正,这么一封信都不知道要费她多少功夫,秦昭抚一抚墨迹:“太初写都写得这样好了。”
太初的字是临秦昭写的帖子学的,根骨极正,又隐带风流,离京的时候她才刚刚握得稳笔,手腕且还转得不圆,竟写得这么好了。
卫善闻言一笑:“她跟着姑姑,每日都要写足十张字,有一个字写得不好,一整张都要重写,这才把字儿练出来了。”
如意也是这么练字的,卫敬容身边带大的每个孩子,字儿都写得好,就连秦显也是一样。秦昭听见她说起姑姑,将她揽在怀中,两人未曾提起过卫敬容,可心里想的却是一样的。
卫善靠在他胸膛上,把信纸抻一抻,翻过一页去,太初急着要教弟弟说话,可保儿除了会吐奶泡泡,甚也不会,屋子里烧了地龙,他也不愿意爬,爬上一会就趴在褥子上,实在被烦得很了便动动脚丫子敷衍人,和年老的黑袍将军倒是一对儿,一个动脚尖,一个动尾巴尖。
“这丫头自个儿是个急脾气,不会走就想着要跑,当她弟弟也同她一样呢。”卫善怎么不想儿子,也不知道保儿这会多重了,带他出京的时候小小一只襁褓,这会儿都快满。
秦昭从没见过自己的儿子,他离开京城卫善就怀上了身孕,孕期生产都不在她身边,这会儿看见什么都想夸两句:“这才稳重。”
卫善扑哧一声笑出来:“我说他是把劲头都用在早出世上了。”除了吃奶有劲头,别的事都懒洋洋的,生下来的时候丁点儿大,双满月就成了个小胖子,肥嘟嘟的脸蛋儿,拿指头戳他,他也只会咧着嘴笑。
秦昭从怀中取出一方印石来,有鹅蛋那么大,是块和田玉,秦昭在凉州当地找了玉雕匠,把保儿的小脚丫子给刻了上去,就是照着卫善寄过去的信刻的。
这块玉他时刻都带在身边,想到家人便拿出来摩挲一回,摸得玉色泛光,放到卫善手上,恰是保儿
刚出生时脚丫子的大小,卫善没想到他会着人雕一枚玉石收藏,挽住他的胳膊,笑道:“日后拿这枚玉跟保儿的脚比一比,看他长大了多少。”
秦昭便是这么想的,把这玉交给了卫善:“有你在此,我便不用再望玉思亲了。”
婢女收拾了桌子,秦昭在灯下看奏报,卫善把做了一半的针线取出来,她用簪子挑亮灯火,一针一针扎在袄上,秦昭略一抬头,看见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