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视者 作者:格利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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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视者 作者:格利耶-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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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上的两只眼睛中间。这扇门一定很厚,敲下去声音很低沉,屋里的人也许根本没听见。他正想用他的粗大的戒指再敲一次,忽然听见前廊里有了响声。

  现在可要拟定一套不那么荒诞的程序了。叫顾客开口说话是必要的;要做到这一点,他自己得首先开口。动作太快也构成严重的障碍:做得快不应该影响态度的自然。

  大门稍为张开一点,露出母亲的满带猜疑的脸。这个意外的访问打扰了她的工作,来客的面貌又是陌生的一一一一岛这么小,她认识岛上所有的居民——她已经要动手把门关上了。马弟雅思一定是找错了人家——或者是一个旅行推销员,反正就是这么回事。

  显然,她不会开口问他的。他自认为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出一句:“您好,太太……近来怎么样?’们砰的一声冲着他关上。

  门并没有砰的一声关上,门自始至终是关着的。马弟雅思开始有一种头晕眼花的感觉。

  他发觉自己走得太接近防波堤的边沿了,而这一边又是没有栏杆的。他停下来让一群人走过;堆积在路旁的空箱子和篮子,把道路弄得十分狭窄,很危险地堵塞着人群的行列。他从没有栏杆的堤上望下去;在笔直的堤壁下面,海水时起时伏地冲击着石头。防波堤的暗影给海水涂上一层深绿色,几乎是黑色。道路畅通以后,他立即离开堤边——挪向左边——继续走路。

  一个声音一再在他背后说,今天轮船到得准时。可是这个说法不十分正确:实际上轮船靠岸十足晚了五分钟。马弟雅思把手腕一抬,望了望他的手表。这个靠岸简直长得叫人受不了。

  等到他终于能够走进人家厨房,他预计的时间准会已经远远超过了一大段,而他的生意却还没有前进一步。屋子里的女主人显然是勉强让他走进来的。厨房的正中有一张椭圆形的大桌子,他把手提箱平放在桌子上。

  “您自己来瞧吧。”他逼着自己说出一句话来;可是听见自己这句话的响声和接下来的静寂,他感到这句话说得多么不合时宜。这句话缺乏信心——缺少分量——缺少到简直使人不安的程度;这比什么都不说更糟。桌子上铺着一块漆布,布上印着小花,他的小箱子的衬市也正是应该印着这种小朵的花。他一打开箱盖,立刻拿起那本备忘录放在翻倒的箱盖上面,想遮住那些洋娃娃不让那位女顾客看见。

  一拿开那本十分显眼地放在第一张护表纸上的备忘录,就露出了那股卷成8字形的小绳子。马弟雅思站在大门外,正在欣赏并排漆在门板中间的两个圆圈和那些对称的畸形线条。最后,他终于听到前廊里有了响声,大门稍微张开一点,露出母亲的满带猜疑的脸。

  “您好,太太。”

  在一刹那间,他以为她要开口回答了,可是他弄错了,她只是一言不发地继续望着他。她那紧张的、几乎带点焦急的表情,既不显示惊异,也不是不高兴或者猜疑,而是一种别的什么东西;如果是害怕的话,又叫人猜不出害怕的原因。她的表情却和她最初看见他时的表情完全一样——仿佛是被人家出其不意地摄在照相底片上的那种表情。这种没有表情的状况,对解释她脸上表情的含义非但没有帮助,反而只能使每一种解释都站不住脚:虽然她的脸明显地表达着一种意思——一种十分平凡的意思,使人一开始时以为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可是当马弟雅思试着运用各种引证来抓住它的时候,却无论如何也抓它不住。他甚至不能肯定她凝视着的到底是不是他——一个引起她猜疑、惊讶、害怕……的人——或者是他背后的什么东西——大路上的什么东西,路边上的土豆田,铁丝篱笆,篱笆外的旷野——从海上来的什么东西。

  从她的神气看来,她并没有看见他。他作出了他自认为是十分巨大的努力:

  “您好,太太,”他说,“我有消息要告诉您……”

  她的眼珠并没有挪动一毫米,可是他有了一种印象——这种印象是他幻想出来的,他获得这种印象犹如拉起了一只渔网,网里装满鱼或是大量的海藻,或是一些淤泥——在他的想像中,她的视线落到他的身上。

  女顾客的视线落到他的身上。“我有消息要告诉您,关于您的兄弟的消息,就是您那个当水手的兄弟。”那个女人把嘴巴张开好几次,动了动嘴唇,仿佛要说话——样子很吃力,可是没有声音发出来。

  几秒钟以后,才听见低低的一句话:“我没有兄弟。”这句话太简短了,和她的嘴唇刚才所作出的动作毫不相称。紧接着才像回声一样传过来那些期待着的声音,这些声音比较清晰,但是声调正常,不像人说话的声音,却像一架劣等录音机放出来的声音:

  “哪一个兄弟?我所有的兄弟都是当水手的。”

  眼睛也像嘴唇一样,动都没有动过。总是望着那边的旷野,悬崖,而且越过田野和铁丝篱笆,望着遥远的海。

  马弟雅思正打算就此罢休,可又再从头解释一番:他说的是那个在轮船公司里做事的兄弟。女人的声音变得比较正常了,答道:“哦,那是若瑟。”于是她问他有没有带来什么口信。

  总算幸运,从这时开始,谈话逐渐有了生气,速度也加快了。声调和脸上的表情开始恢复正常,动作和语言也照常在执行他们自己的职务了:“……手表……目前最好的一种,价钱也最便宜;还发给买主质量保证券和厂牌证明书,证明书上印着注册商标和编好的号码;防水,防锈,避磁,防震……”这时候本来应该算一算说了这许多话花掉多少时间,可是她想知道她的兄弟是不是也戴手表,而且从什么时候戴起的,这个问题一提出,势必要造成新的决裂,马弟雅思需要集中全力来避免这种决裂。

  他终于顺利地走进了厨房,一直走到那张椭圆形的桌子旁边,一边继续谈话,一边把小箱子放在桌子上。然后就是那块漆台布和布上印着的小花朵。事情进行得几乎太快了些。接下来是,手指按在箱子的开关上,箱盖大开,那本备忘录放在一叠硬纸板上,印在箱子里层的衬布上的洋娃娃,备忘录放在箱盖里面,那一叠硬纸板上搁着那股卷成8字形的小绳子,通向码头的那条防波堤的笔直的堤壁。马弟雅思离开水边,向围墙那边挪近一步。

  他向走在他前面的长长一行旅客张望,找寻那个凝视着波涛的小女孩;他再也找不到她——除非他已经看见她而没有认出她。他边走边回过头来,想在后面望见她。他惊异地发觉他现在已经是最后一个人。在他背后,防波堤上又空无一人,一簇平行线划出一系列的长方形平面,横直相间,有些是光亮的,有些是阴暗的。最末端矗立着那标志着海港人口的信号台。

  在没有走到防波堤的尽头以前,由堤道构成的那个横长方形有了变化:一个突然出现的凹口使路面宽度减少了三分之二;提道这样改窄以后,仍然继续一直通到信号台,路线仍然在围墙(面临大海)和没有栏杆的堤壁之间;那堤壁被斜桥缩短了二三公尺,笔直地插入黑色的水中。从马弟雅思目前所站的位置,根本望不见那个登岸斜桥,因为斜桥的坡度很陡,看起来似乎提道到了这里就毫无理由地被切断了似的。

  从这一点到马弟雅思所在的一点之间,原则上是留给人行走的道路,而路面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物品,数量那么多,以致他想像不出那一大群旅客和来迎接他们的亲戚是怎样开出一条路来的。

  等到他回过身来继续向码头走去的时候,他的前面也没有人了。防波堤上的人群一下子就走光了。码头上,一排排的房屋前面,只看见这里那里停着三四堆人数不多的人群,还有几个孤单的人向各个方向走去,各人去干各人的事。所有的男人都穿着或多或少破旧而补过的蓝布裤子,和宽大的渔民短褂。妇女穿着围裙,不戴帽子。男男女女脚上都穿着木展。这些人不可能是刚到埠已经回到他们家里的旅客们。旅客们已经消失了——或者已经走进自己的屋里,或者走进了附近通向镇中心的胡同里。

  可是镇中心并不在沿港口的房屋后面。镇中心是一个大体上成三角形的广场,尖端指向内地,最小的一条边就是码头本身。除了构成三角形底边的码头以外,这个三角报一共有四个路口:三角形的两条较长的边上(比较不重要)各有一条路,三角形的尖顶上有两条路——右边一条是通向要塞烟台的,这条路环绕炮台一圈,然后沿着海岸直通西北;左边一条是通向大灯塔的。

  马弟雅思在广场的中心发现了一个雕像,他不认识这个雕像——最低限度他没有留下记忆。这个雕像是一个身穿当地服装的妇女(这种服装现在已经没有人穿了),面向大海,凝视着天边,直立在花岗岩的台座上;这花岗岩模仿天然岩石的样子刻着纹理。台座的四面虽然没有刻上一长串的人名,却可以断定这是悼念死者的纪念碑。

  纪念碑的周围有很高的铁栏杆围着,这铁栏杆是由许多等距离的直线形垂直铁条构成的一个圆圈;栏杆的周围还有长方形的石板铺成的人行道,和整个雕像合成一个整体。他沿着铁栏杆走着的时候,发现脚下石板铺道上出现了那个石头雕像的影子。这影子被投射得变了样子,已经难以辨认,但是线条十分清晰;和旁边布满灰尘的路面比较,影子的颜色十分深黑,而且轮廓那么鲜明,使得他产生了错踏在一个结实的物体上的感觉。他本能地把脚一缩,避开了当前的障碍物。

  可是他还来不及作一个必要的转弯,就发现了自己的错觉而微笑起来。他把脚踏进影子的中心。在他的四周围,铁栏杆的影子给地面画上许多直线,就像小学生用来练习书法的本子上画着的粗黑斜平行线那么整齐。马弟雅思虽然心里很不高兴,却只好转向右边,以便快点走出这个影子构成的网。他走到广场的高低不平的石头铺道上。从影子的清晰轮廓可以看出来,太阳已经完全驱散了晨雾。在这种季节,一大早就有这么好的天气是很罕见的。

  
  











  三角形的右边,通向;日蓄水船坞的那条小街角上,的确有一家兼卖香烟的咖啡店;根据他昨天搜集得来的情报,这家店同时也用来做停车房。

  门口有一块很大的广告牌,背后用两根木柱子支撑着,牌上揭示当地电影院每周上映的片子。毫无疑问,影片每逢星期日就在停车房里放映。那幅用强烈的色彩画成的广告画,画着一个魁梧高大的汉子,身穿文艺复兴时代的服装,抓住一个穿白色长睡施的年轻女子;他的一只手把她的两只手腕紧紧地抓车,勒在她的背后,另一只手扼住她的咽喉。她的上身和脸稍向后倾,尽力想从别子手的掌握中挣扎脱身,她的修长的金发一直垂到地上。后面的背景是一张宽大的有床柱的床,床上铺着红色的被单。

  广告牌这没了半个店门,挡住了去路,使得马弟雅思不得不绕了个弯才能走进咖啡店。屋子里既没有顾客,店主人也不在柜台里面。他没有叫喊,只等了一分钟,又走出咖啡店。

  附近一带没有人。这个地区本身的结构就给人一种荒凉的印象。除了这家香烟咖啡店,别的店一家也没有。食品杂货店,肉店,面包店,最大的一家咖啡店,都是朝着港口开的。此外,广场的左边被一垛密实的围墙占据了一大半,墙高将近二公尺,墙上灰泥剥落,墙顶的瓦片有好几处已经没有了。在三角形的尖顶,两条路的叉口上,有一所官厅气派的小建筑物,前面有一个小花园把它隔开,大门的三角形屋顶上有一根长长的旗杆,却没有挂旗;它可能是一所学校,或者是市政厅——或者既是学校又是市政厅。除了雕像周围,没有任何地方有人行道,令人十分惊异;街道上铺着的是破旧的石块,到处都有洼洞和突起的地方,一直铺到房子的墙脚。这种细节马弟雅思早已忘掉了,正如他也忘掉了别的事情一样。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环境以后,视线又落到那块木板广告牌上。他在城里早已看见过这张海报,几个星期以前全城贴满了这张海报。这一次也许因为这张广告的倾斜角度很特殊,他第一次看见男主角脚下有一个残肢断臂的、弄脏了的玩具娃娃。

  他抬起头来仰望咖啡店楼上的窗户,希望引起别人注意他。咖啡店的房子简陋到了极点,只有一层楼,和它邻近的房子一样,而沿码头的大多数房子都有二层楼。现在他通过对面的那条胡同可以望见他刚才从前面走过的那些房子的后面——同样建筑得十分简陋,虽然比较高一些。最末一所房屋坐落在广场和码头接连的角落上,像一大片黑影似的和港口闪耀发光的海水构成鲜明的对照。还可以望见防波堤的空荡荡的一头从屋顶的山形墙旁边伸出来,也背着阳光,只是在围墙和堤壁之间,有一长条亮光从堤的一端横伸到另一端,和一条短短的斜直亮光连接,一直照到停靠在斜桥旁边的轮船上。轮船的位置比表面上看起来更远,这时又是退潮时间,堤壁显得特别高大,对比之下,轮船就变得小到十分可笑的地步。

  马弟雅思不得不把手放在前额上搭成凉棚,遮住阳光。

  一个穿黑长袍的女人从屋角上出现,超过广场,向马弟雅思走过来;她的裙子很宽大,围裙却很狭窄。为了避免踏上纪念碑旁的人行道,她绕了半个圈子;这半个圈子的曲线本来可能很完整,但由于地面高低不平,却看不出来了。等她离开马弟雅思只有二三步远,马弟雅思才向她打了一个招呼,问她能否告诉他到哪儿去找停车房的主人。他想——他又加上一句——租一辆自行车骑一整天。女人指给他看那张电影广告,换句话说,就是指给他看广告牌后面的那间烟草店;马弟雅思告诉她屋子里没有人,她显得很郁闷,仿佛这样一来就毫无办法可想了。为了安慰他,她又用十分含糊的话对他说,也许停车房的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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