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期间,他巧妙地尽量隐蔽着他和陶美玲的关系,不让赵瑞芝有所发现。有时候,
他就有意识地让陶美玲和张国焘尽量地多在一起,表面上看来显得更热乎一些。功
夫不负有心人。最后,他成功了,他终于获得了赵瑞芝对他的爱。当他获得了赵瑞
芝的爱以后,最初几天,他还激动过,他陶醉在赵瑞芝水一般的柔情里,觉得自己
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后来,他慢慢地感觉到赵瑞芝缺乏一种火劲儿,缺乏浪漫
的情趣,太柔顺了,柔情柔之有余,而情趣不足,太凉,太沉稳,太平缓,于是,
他又想起了陶美玲,陶美玲简直就是一团炽烈燃烧的情火,烧灼得他经常处于一种
激奋之中,就现在想起她,他都感到一种浑身灼热的冲动。他是搞艺术的,他需要
浪漫,需要刺激,需要亢奋,而不需要过多的柔顺,不需要过多的、像水一样的平
缓和深沉。尤其是使他不理解也接受不了的是,赵瑞芝一在李大钊主任、陈独秀学
长以及许德珩、邓仲澥、高尚德他们这些同学面前,一出去参加集会、游行、讲演
以及探讨救国救民之路等各类活动时,是那么英姿焕发,生机勃勃,经常是那么激
奋不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悲愤难抑,简直就是一团火,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可是一到他跟前,一依偎到他的怀里,就成了一汪柔顺而平静的秋水,他受不了,
实在是忍受不了。一种索然无味的心绪沉笼着他。他开始慢慢地疏远了他曾经是那
么迷恋过、不顾一切地死命追求过的赵瑞芝,而把心胸又敞开给了陶美玲。
宋维新的情变,是赵瑞芝未曾料到的。她对宋维新一片真情。她从心底深深感
谢她的这位继陆兄对她的一片痴情,敬佩他的艺术才华,也敬服他以“戊戌六君子”
为楷模而立志“继陆”、以血报国的壮志,她觉得他和她是志同道合、真真心心相
印的知音和伴侣。她真诚地接受了宋维新的爱,并决心与他以诚相爱,白头到老,
虽未能同生,但切望同死。宋维新同陶美玲关系有些不寻常,她也曾有所耳闻,她
觉得这不能怪她的继陆兄,而应该怪罪于她自己。她那时候对宋维新的痴情追求一
直不表态,冷之有余而热却不足,总是躲躲闪闪的。青年男子哪个不钟情?人都是
有感情的。你对人家不热,陶美玲对人家热,人家稍微回应一下,有什么可责怪人
家的?!完全勿须责怪。现在,只要她把心给了他,以真情相待,那他以后也不会
再和陶美玲过于亲密了。赵瑞芝以善待人,以宽容人,并没有能够拴住宋维新那颗
一味想寻求浪漫、寻求刺激的心。她的继陆兄从慢慢地冷淡她,到慢慢地疏远她,
尔后就干脆离她而去了。
一颗刚炽热起来的心,被一块沉冷的冰块无情地砸碎了。
赵瑞芝一下病倒了。
她总是甩脱不掉她面前的宋维新的影子——他曾经痴情地凝视着她的影子,他
给她整个身心投入地画像的影子,他苦苦哀求她要把给她画的那第一张像留下、挂
在自己床头上的影子,以及他给她雕塑《思想者》塑像的影子、他给她侃侃讲述法
国雕塑艺术大师罗丹及其创作群雕《地狱之门》前后情况的影子……她甩脱不了这
些影子,总是甩脱不了这些影子。
但是,赵瑞芝毕竟已经不是一年多以前那个新婚之夜从孔府黑色大门里逃婚出
来、在大街上毫无目标地小步奔跑着、不知所去的赵瑞芝了,她浸泡在泪水中躺了
两天后,第三天毅然翻身而起,到天安门广场参加“抵制日货、抗贼驱倭”的讲演
和查抄仇货、焚烧仇货的活动去了。
就是在这天,她见到了她所敬服的“新华儿”,也就是辛化洱。
她没有想到,简直是没有想到,这辛化洱——这近一年里在日本经常给国内各
报刊写文章猛烈抨击封建专制制度、抨击旧文化、提倡新文化、极力宣扬“德先生”
和“赛先生”、也对东洋日本吞噬中华的狼于野心进行揭露和痛击、以文笔犀利泼
辣而在国内外很有点小名气、同时也使她赵瑞芝很敬服、很想能结识一下的“新华
儿”,竟是她原来那名义上的丈夫、那沉甸甸的黑色大门里孔府家病得奄奄一息的
大少爷孔文义!
想不到。这太让人想不到了!太令人难以置信了!这不是在梦中吧?
这不是在作梦,是真实情况。
开始时,辛化洱没有说他是孔文义,他也不认识赵瑞芝。当时,赵瑞芝被迎娶
进孔府黑色大门,行完大礼,到新房里去冲喜时,头上顶着严严实实的盖头,看不
到外面,当时她也只是偷偷地从细细的边缝处看到一个沉睡着的面黄肌瘦、形同枯
槁的青年男子,那男子到底长得是什么个模样儿,她也没看清楚;而孔文义呢,病
得迷迷糊糊地沉睡着,后来索性又一下昏迷了过去,当然也不可能看见赵府二小姐
长得什么样子。两人谁都不认识谁,但是谁都知道谁。好在赵瑞芝见过孔文才,熟
悉孔文才,差一点就把辛化洱当作孔文才了,由此也疑疑惑惑地推测到辛化洱会不
会是孔文义?当时要情绪激昂地带领大家跟随着林丽萍去查抄她姑父家杂货店里私
藏囤积的“仇货”,没顾得上去细想,细谈,细问。后来,那位辛化洱来北大找蔡
元培校长,想插班进北大上学,正好又碰上了她,到她寝室坐了坐,聊了聊,讲开
了,他就是孔文义,他当时也是特别反对那个所谓的“冲喜”,那种害人的封建专
制阴影下的陋习,他后来听说赵瑞芝新婚之夜逃婚出走了,他特别高兴,更特别钦
佩、特别敬服这位赵家二小姐,后来,因为病重,要治病,便到了上海,后又去了
日本东京,在那里认识了天津去的周恩来先生,两人成了莫逆之交,一起参加爱国
留学生们的革命活动,又一起回国,周先生回天津去了,他想留下来进北大学习,
和北大同学一起参加各个社团的各种活动,等等。
听了辛化洱其实也就是孔文义讲明了这一切情况以后,赵瑞芝简直不知道该说
什么好。她心里面既是非常惊愕,又多少有一些说不清楚的莫名的慌乱。她感到惊
愕的是,当时躺在新房病床上的那么一个病入膏育、形销骨立、奄奄一息的孔府大
少爷,怎么一下子又成了这么一位眉宇间洋溢着几分勃勃英气的轩昂青年了呢?而
且,他从他们孔府的那沉冷而森然的黑色大门里冲了出来,近期还成了新文化运动
中的一名已经很有点小名气的、坚定不移地反封建专制反东洋恶强的、敢冲敢闯的
勇士。令人惊愕,这确实是令人惊愕。(这时,赵瑞芝自然而然地也想起了孔文才,
他满带着失望和怨恨,“无奈秀枝做大酬”,“意断情了各两头”,回湘水老家去
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情况怎么样?)在对孔文义孔府大少爷的变比感到
惊愕的同时,赵瑞芝还感到有些慌乱——面对面地听着他讲述着这前前后后的情况
——她的脸微微有些发红而灼热,心怦怦怦地跳着,眼睛也不敢一直正视孔文义,
扑闪扑闪地总是往下看着。这孔文义毕竟曾经是过她名义上的丈夫,尽管是名义上,
而实际上是根本不存在的,但不管怎么说,总还是有过那么一层关系,两人一相见,
尤其是这样面对面地讲述那过去的情况,她不知道他孔文义感受怎么样,反正她是
挺不自然的,尤其她有点气恨自己的是,不知怎么,慢慢地,她的心波微妙地、说
不清楚地、莫名其妙地隐隐有些漾动。
自己这是怎么了?她暗暗问着自己。
赵瑞芝是这样,孔文义呢?
孔文义较之赵瑞芝,显得更为不平静。
那天,在天安门广场上,他第一眼见到赵瑞芝,而且知道她就是新婚之夜从他
新房中逃婚而去的赵府二小姐时,也是极为惊奇的,而且,惊中有喜,并还随着惊
且喜而怦然心动。他深邃的目光,倏然灼亮一闪,旋即又收回,躲了开去,就如是
两眼深奥莫测的洞窟,很快地稍微闪开了一下,旋即又关闭住了似的。
回到临时住处以后,他的心绪一直还隐隐处在一种也是说不清楚的莫名其妙的
躁动之中。
周恩来先生回天津去了。他一个人在房间里有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看书,
翻了没几页,就不想翻了;想睡一睡,但躺在床上后,脑子里又比什么时候都清醒。
他不由自主地回想着天安门广场上他看到赵瑞芝并知道赵瑞芝是谁时那莫名其
妙的心灵受到震撼的最初一望,完全就像长夜过去那天边倏然闪亮的一道曙光,以
一种灿烂的东西,唤起着他情感上的醒觉。
这种醒觉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扰乱着他的心绪,他更为坚定了
要进北大插班学习的意念。
经蔡无培校长的特批,孔文义如愿以偿地插班进了北大,住进了宋维新原来住
的房子。
学生会全体干事会议决定:五月七日袁大头签署“二十一条”的国耻纪念日在
全市举行抗倭雪耻大游行,推举孔文义写一篇声讨倭寇国贼的檄文。这天,他刚写
完,认真又看了两遍,赵瑞芝就受许德珩的委派来取这篇稿子了,准备找几个同学
再抄上几份,以便游行时用。
三
山不转水转。这是多么令人尴尬、而又令人心绪慌乱的、极为奇妙的又一次相
会啊!
两人面对面坐着。
赵瑞芝手里拿着孔文义刚交给她的那篇讨贼檄文的稿子,来来回回翻阅着,看
着这骨络清晰、遒劲有力的一手好字,看着这优美、流畅而又力透纸背、掷地有声
讨贼檄文,从内心深处不胜叹服,不胜钦佩至极,而也在这同时,心底又隐隐约约
涌腾起了那种微妙的、一下说不清楚的、莫名其妙的情潮的波澜。她的心跳加快,
偷偷地狠劲地撞击着胸膛,面颊微微发红发热,一直不敢抬头望孔文义一眼。
赵瑞芝呀,你这到底是怎么啦?
赵瑞芝心中大声气恨地喝问着自己。
她自己也说不清,而又管不住自己。
“赵小姐,噢,不,瑞芝同学,你看这样写行不行?把该说的都说到了没有?
有什么不妥当之处,恳请瑞芝同学能直言不讳地给文义指出来,文义定洗耳恭听,
并将认真加以修正!”
孔文义诚恳地而同时也有些慌乱地问赵瑞芝。
赵瑞芝抬起头望了孔文义一眼,脸红红的,眼神慌乱,嘴动了动,想说什么,
但欲言又止。
“瑞芝同学,有什么不妥当之处,文义恳望指正,望勿犹豫多虑!”孔文义忙
又恳切地说。
正这时,有人敲门。
“请进!”孔文义朝门望着,招呼道。
邓仲澥和张国焘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们看!”邓仲澥边对孔文义说,边把手中的一张报纸递给了孔文义。
孔文义接过报纸一看,是一张刚出版的还散发着浓浓的油墨香的北京的《晨报》。
“你看这!”邓仲澥给孔文义指着报纸上的一篇文章说;孔文义轻声念道:
“《外交警报敬告国人》。林为民。”
张国焘介绍说:“这位林为民,是咱们徐世昌徐大总统特聘请的顾问,而且还
兼着总统府外交委员会的委员兼事务长。”
孔文义默声地看着文章;看着,看着,眉峰耸起,两眼闪灼着火光,不由自主
地念出了声来:
“……胶州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
“怎么?”赵瑞芝望望孔文义,又望望邓仲澥和张国焘,惊疑不解地问道:
“怎么回事?”
邓仲澥说。“这位林为民先生三天前听到了我们在巴黎和会上已经完全失败、
青岛和整个山东都将交付于东洋日本国的噩耗,林先生痛心疾首至极,在报上发表
了这篇文章,以告国人。”
“啊,真的?真的是这样?”赵瑞芝睁大着眼睛,惊愕失色,“我们的青岛和
整个山东真的就这样彻底落进到东洋日本人的狼口里去了?”
“那还有假?林为民先生是总统府里最知情的人了,他的消息是绝对可靠的!”
张国焘极为肯定地说。“再说,刚才听陶美玲说,漆小玉她姐也从上海来信讲这件
事,漆小玉她爸在财政部也听到了这种情况。”
邓仲澥猛然想起地说:“林丽萍同学刚才也在着急地到处找你,会不会也是这
方面的事?”
张国焘说:“我想可能就是。听说咱们的林妹妹一大早就被青岛她们家来的一
个姓柳的保镖叫出去了,弄不好,是不是也和这事情有关?”
正说着,外面有人喊问道:
“瑞芝姐在这儿吗?”
是林丽萍。
赵瑞芝忙跑出去。林丽萍气喘吁吁地迎上前来,慌急失色地说道:
“瑞芝姐,那家伙来了!”
赵瑞芝猛一下没反应过来:“你说的是谁?”
“就那只披着人皮的狼。”
赵瑞芝知道林丽萍说的是谁了,她想到了这家伙一定来者不善,严峻地问道:
“他来干什么?说了些什么?”
“他从巴黎回来,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凶狠狠地说看我还能再逃到哪儿去?
他对我说:‘告诉你吧,你们奉调回国出任外交总长的那个章宗祥,和你们的那个
币制局总裁陆宗舆、交通总长曹汝霖,已经草拟好了电令,而且也已经得到你们的
那个徐世昌大总统批准,马上就要发往巴黎,命令你们的代表在和约上签字。’他
头一扬,很是不可一世地说,青岛和整个山东都即将彻底归属于他们大日本帝国,
而且,不久的将来,这北京城,以至这整个神州大地,也都属于他们大日本帝国的。
他问我;‘到那时候看你还能躲到哪儿去?看你还能飞上天去不成?!’他说完,
仰面哈哈狂笑着,真让人毛骨悚然。”
赵瑞芝听着,不禁也打了个寒噤。
赵瑞芝正听林丽萍说着,见许德珩和博斯年急匆匆地走来了。
许德珩问道:“文义同学在吗?”
赵瑞芝回答说:“在。还有仲澥同学、国焘同学也都在。”
许德珩说:“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