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我面前来回踱着,向汽车那边走几步,又向房子这边走几步,荒草在她脚下吱嘎作响。我看着她走来走去,揉捏着麻木的手臂,搓搓脸,把头发拢向脑后。
“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他愿意死,那么他还会做出什么决定吗?”我很想问个明白。
她站住了,无所事事地用鞋尖刨着土。
“我不害怕,一点儿都不怕。”她平静地说道。“我愿意返回去,哪怕是马上回去,只要对他有益。或许我们可以把他留在那里面,为什么他要遭受那么多罪?不这么做又能怎么样。对于你来说是另外一回事,这我知道。”
“我本来应该在火车上了。我的假期已经到期了。如果不再发生什么事的话,我就得被关禁闭了。这样挺好是吧?”
她笑了,又不停地来回走起来。
“对一个士兵来说能怎么样呢?关不关起来还不都一样吗?告诉我,你有钱吗?”
“干什么?”
“在街上到处都是人之前,”她挺快地回应说,“最好先去买些东西。一瓶咖啡,香烟,如果你找得到的话,再来两块奶油蛋糕。你愿意去吗?小路尽头向右拐有一家店铺,那里什么都有。来回也就5分钟。”
“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你去?”
她那满是尘土的鞋尖又不耐烦地在土里刨起来。
“我不离开他。”她平静地反驳道。“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再说了,这儿的人都还记得我母亲,最好别让人看见我。对吗?不过,如果你不愿意,就不去,我不想强迫你。”
“马上就去?”我让步了。
“是啊,这在你又算不了什么。这里的人都起得很早,他们已经是农民了。你想想看,一杯好咖啡,对大家都好。”
我站了起来,浑身的肌肉酸痛。
“再买一支蜡烛,有备无患总要好些。”她又迅速补充道。
老太太还没收拾好蒸馏咖啡机,虽然手里忙着也没妨碍她转身向我送来笑脸。
“需要耐心等一等,现在水还没有热。你可以借这个机会转转看看,也许还会想起再买点儿什么。我们这儿什么都有,像城里的商店一样。”
又一次战争爆发
商店的尽头拉着一幅布幔,不大的地方到处都是纸箱和玻璃货柜,几个相对而立的货架上堆满了坛坛罐罐,一个挺大的人工秤丢弃在蔬菜筺上。
在一堆花花绿绿的纸包堆上,我看见一个电话机和挂在一旁的电话簿。
很快就在电话簿上看到了康迪达。我不记得伊内斯的姓,也不记得中尉的家。其实只要随便给谁打个电话,就可以知道那边的情况。只好把电话再挂好,自然是一无所获。难道说我在这方面也错了?
我反复琢磨发生在那些房间里的事情和几处不明疑点的前前后后,一时搞得我精疲力竭。
“咖啡机还没完全搞好。不过,您可以先尝尝这个。”老太太边招呼我,边从柜台上递过来一小杯咖啡。
我喝着咖啡,感受着其中的些微暖意。
我又想到,应该买几份报纸。
“报纸?没有,再晚些才会来,中午前后才能来,有时到中午也来不了。”老太太有些抱歉,还做了个鬼脸。“也许出了什么大事?又一次战争爆发了?这个世界还要怎么样噢,请你们这些知道的人告诉我。”
我拿起纸包走出店铺。瓶子很烫,我不得不双手倒换着。
时间好像过得很慢。阳光灿烂的天空无边无际,显得更空旷更豁亮。但是同样的时间在别的地方,在山下那些杯盘狼藉的房间里,在军营里,在我要乘坐的北上的火车里,却偷偷溜得飞快。它在折磨我,指责我。
夯实的小路曲折陡峭,我问自己,萨拉怎么竟能轻松地驾车在这样的路上疾驶。拐过一个很狭窄的弯后,我又看见了汽车和那所房子。
她还坐在台阶上,看见我抱着纸包,拿着瓶子,她扬起一只手,好像是夸奖我很出色。
“他一直在睡。”她边站起身边说。“我是不是应该叫醒他?也许叫醒他更好些?”
“等等吧,再过一个小时,还早呢。”
“那就再过一个小时。”她同意了。
她接过瓶子,急切地打开瓶塞。
“这儿连一只杯子都没有,像个什么家啊,都是些白痴和废物。”她斥责道。
她就着瓶子喝起来,边按住胸脯竭力使自己气息平静。
“很好。他醒来时还会是热的。那是蛋白杏仁甜饼吗?没有奶油蛋糕?”
她好像又要急切地做些什么忙些什么才好。我看着她,试图让她明白我已经疲惫不堪。她立刻耸耸肩挤挤眼算了。
“你说谁要来?”她低声问道。“宪兵还是警察?还是宪兵更好些,你说不是吗?”
任何人都不会来,我心里感到好像掉进了深渊,没有一个人会找来,不会发生任何事。温琴佐没死,一切如常照旧。我们将继续在燥热当中到处游荡,像无头苍蝇,像浮游的灰尘。
为了打破寂静,我说:“宪兵,谁会带他们来这儿?”
“我母亲,我妹妹。只有她们,别人想不到。”她叹息道。
像一个局促不安的小伙子一样,她将双手插进腰带里。
“精疲力竭是做不成什么的。”她继续说道。“我们不会有问题。我们就呆在这儿,就在这儿等着。”
“好,有道理。”我说。
“有道理。”她同意并露出了微笑。
“谁知道呢,也许我们还来得及。谁能说得清楚?”她悄悄地说着,不过显露出没有信心的样子。
“还来得及,是的,来得及。”她马上高兴地保证说。“他会安排好一切。他一醒过来就会考虑一切。我已经看到他会这样做,我发誓,他会的。”
“如果中尉活着,他会安排一切。否则还有什么可安排的?”我回答说。
“他肯定活着。傻瓜从来不会死,枪也打不死。”她气愤地反驳说。
“萨拉……”
她转眼不再看我。
“好吧,好吧,你说得对。”她回答我时已经颇为冷淡了。“我自己也知道,我考虑得不周到,做得不妥当,我会搞得越来越糟。我知道。但愿我母亲能见到我,可怜的女人啊。她可是很厉害的,她会把我关起来。你连想都想不到。”
队列乱了阵脚
一队大蚂蚁在草间爬行,它们闪着亮光,沿着尘土中的一条极细极细的之字形小路爬着,蚁爪间拖着大大的肚皮。到了树脚下有序的队列乱了阵脚,有些蚂蚁钻进了树根的裂缝中。
“请你走开一下,就一分钟,你是个懂礼节的人。”她担忧地对我说。“我现在就开始叫醒他。让我来叫吧,然后我叫你。我会叫你的。”
头顶传来一阵轰鸣,我抬眼望去。一个灰色的三角形剪影出现在清亮的天空,直奔城市的方向飞去,拐弯后远远地消失了,轰鸣声随着也消失了。一切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
已经8点了。也许躺下我还可以再睡一会儿。我确实很困,但我就是想睡也睡不着,头脑里思绪万千,杂乱无章,想我还能不能再穿上军装,还后悔给家里只寄了一张明信片。
父母的容貌和军营里睡在我右侧的那个撒丁籍士兵的容貌在我脑中模模糊糊,不像是人的模样,只是一些散落的点和固定的圈。那些点和圈集中起来指向一个地方,不过既不是我一直所在的地方,也不像我常去的那些地方。
房子里没有一点生气。也许她还没能叫醒他,也许她只是坐在他面前并没有去摇动他,也没有喊他,而是像以往一样被他迷住了,这是可以理解的。只要一见到他,她就丧失了理智,成了一个胆怯的人。她那美好的希望将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
我知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谁也没有死。我们只是远离了尘世。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被赶了出来,但我们仍然紧紧抓着这个星球的最后一层外壳。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过一会儿怎样回到其他人中间,忘掉一切重新开始,像以前一样。假期到期了,是昨天还是今天上午到期?我要尽一切努力再穿上军装……
我又点燃一支香烟。我的嘴已经麻木得无法辨别任何味道,舌头也肿了。衣袖上沾染了一块污渍,不知是怎么搞上去的。我用两个手指从那些肥大的蚂蚁中挑选出最大的一只。被我捏住的蚂蚁在空中疯狂地舞动着脚爪和触角,而那队蚂蚁则一直往树根和周围爬去,在尘土中继续忙碌着。
“你也到绞刑架上呆会儿吧。”我说着把那只蚂蚁扔到了更高的树枝上。
然后我也活动一下。我站起来往那儿走,最好去看看他们,别让他们单独呆着。
我又看了看周围。房子掩映在角豆树间,远处的海面在灰色的雾气中十分平静,林木浓绿而亮丽。
我仍然感到精疲力竭。有时我甚至有些喜欢这种精疲力竭的感觉。透过每一块肌肉很温柔地让我感觉到了这种状态,而且带有各种惹人怜爱的忧郁、戏弄和震颤。这让我感到这种状态极其亲切。
她在房前出现了,双手掩面。
我跑着迎上去。
“他不要我。”她呜咽着,仍然捂着脸。“他不要我。他赶我走。”
“他现在好吗?”
她点点头,依然掩面啜泣。
不相干的外人
“你们谈过了?他清醒吗?他知道我们在哪儿吗?”
她耸了耸肩,盲目地向后退着,直到感觉脚后跟碰到了台阶时颓然坐了下去。
几秒钟之后我才离开那儿,跨进了门槛。我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轰然作响。我知道,脑中的空白就是我的敌人,不过即使搜肠刮肚地找出两句现成话也是徒劳。
他仍然坐在那卷地毯上,毯子扔到了一边,右手将咖啡瓶抱在怀里。萨拉一定用湿纸巾给他擦过脸。我看到那些碎纸扔在洗脸池里。
“是我。”我轻轻告诉他。
他没让我感觉到他的激动、惊讶或是怜悯。我看他就像一个极为潦倒的人,一个医院病房里不相干的外人。
“胖子。”他只是叫了一声,全身的肌肉都放松了。
我弯下腰点燃一支香烟,塞进他嘴里。他贪婪地大口吸着。
“朋友。”他又喊道。
他的声音被安眠药搞得嘶哑难听,一阵咳嗽使他嘴里叼着的香烟也掉了。他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又是一阵长时间的咳嗽。
咖啡瓶底剩了大概有两指左右的浑浊咖啡。
“胖子。”他又喊道。
“是的,先生,我在这儿。你还好吗?”
香烟在他嘴边叼着,慢慢地从这边嘴角转到另一边嘴角,像是不想再抽了。
“谁在这儿?有什么人吗?”
“没别人,先生,只是我们。”
他极力笑一笑,是感激的笑,显得极度虚弱。
“冰。给我拿些冰来,可以吃的,快点儿。”他虚弱地轻声说道。
“没有冰,这儿没有冰。”我答道。
“没有?”他刚刚醒过来。“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这儿?这儿是什么意思?”
我试着尽可能简要地告诉他,语调也尽可能地淡化,像是在讲一个很久以前发生的极其一般的故事,尽可能地简单明了,像报纸上的广告。
他的头靠着墙,只是隔一会儿鼻子里急促地喷出一股香烟的烟气。我说完了,他一言不发,嘴边的香烟已经烧到了最后几厘米。他听任我伸出两个手指捏住烟头扔掉。
“我们应该做出决定。”过了一会儿我说。
“什么?谁在这儿?不是一直只有你吗?”
“是的,先生。”我有些生气地答复他。“我和萨拉。我们一直在等你醒来。就是她把你叫醒的,以便做决定。时间不早了,都快9点了。”
“9点了。”他像回音一样说道。
他的鼻子和面颊之间的两道沟显得更深了,像是用铅笔描画过。他把咖啡瓶递给我。我把威士忌放到他手里。他把威士忌贴在脸颊上滚动着,享受着清凉,并没有倒一些在嘴里。一会儿他将威士忌瓶子推开,不想再要,右手不停地颤抖着。
“我应该去叫萨拉。你要跟她说点什么吗?”我又对他说。
他眉头紧锁,摇了摇头。
她不应该在这儿
“她在外面,哭了,很伤心。也许会好些,如果我们现在能够……”我继续说。
他伸出手来抓住我。我觉得他把我的胳膊抓得紧紧的,使我感到有些疼,虽然并不很厉害。
“让她忙她的吧,或是让她离开。如果她不走,她总是会有事情可做。你不用想了。你别在我旁边。”他一停一顿急切地说着。
“先生,可我们……”
“她不应该在这儿。我不想让她在这儿。”他接着说道,同时拼命将喉咙里的黏痰咳出来。“我倒是应该离开这儿,我。我应该离开,应该消失,应该死掉。你明白吗?昨天夜里我没能死成,上帝诅咒我。不过现在我能死了,现在我能死了。你是朋友,永远是朋友。对吧?你帮帮我。”
他的手哆哆嗦嗦地拽着我,从我的手腕一直揉搓到胳膊肘。
“先生,可是我……”
“别说话,发发慈悲,别说话,一个字都不要说。我不能觉得羞愧。我也觉得羞愧,不,不羞愧。”他每说一个字,似乎都要清清喉咙。“我不是一头狮子。以前我以为自己是头狮子,实际上却不是。我不是一头雄狮。可怜的温琴佐,我给你制造了麻烦,我闯了祸……”
后来,我说服了他,把竹竿塞到他手里,扶他站起来到屋外去。
我扶着他,感到他在微微颤抖,像一个上等羔羊皮做的提线木偶,步履沉重。他第一次犹豫不决,第一次那么不自在,竹竿也不再伸出去探路。
下台阶时他吃了一惊。
触动他的似乎不是太阳,不是亮光,而是不知什么野兽臭烘烘的气味。
“不。”他只轻轻说了这么一个字。
但他也无法控制自己,再也平静不下来。
我小心地把他拖到一个树阴下,萨拉立刻就从房后出现了。
她咬着手指关节,眼里流露出惊恐的神情,关注着我们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她看着他慢慢地屈腿坐到草上。他这时也没有心情摸一摸就要依靠的树干,摸一摸周围又粗又硬的地面。
我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