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波利没去过。”
“噢,我们总算是要陪这个学经贸的宝瓶座去一个没去过的新地方了。我本来已经失望了。”咬着的香烟后面是他的笑容。
“我不知道我们还要在热那亚和罗马停留。如果我听明白了的话。”我说。
“我们在那儿停吗?谁说我们要在那儿下车?如果我愿意,当然可以下车。要是有什么子弹飞来,我们可就非得下车了。下去走走,假如有别的什么消遣,也可以停一停。五天加两天:如何打发那几天你很在意吗?想在那几天找出些时间干点儿自己的事?有没有妓女等你?跟我说说,说吧。”
“没有,我没什么打算,不过是那么说说而已。”
“胖子只是那么说说而已。”他伸了个懒腰站起来,一边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他瘦极了,像一根细弯的长铁丝挑着衣服和裤子,那身衣服使他显得更加瘦长。纤细的脖子从衬衣领口处伸出来,像衣架的钩子顶着脑袋。
他平静地穿过房间,从橱柜里拿出一瓶威士忌,打开后倒了一大杯,一口就喝去一大半,然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才全部喝光。这时,从不知哪个黑暗的地方走出一只大灰猫,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在他面前停了下来。猫尾巴在地板上缓缓摆动着。
“它叫男爵,”他一边放下杯子,一边向我解释。“很威武吧?6岁了。一只被阉割过的大肥猫。它恨死我了。可是,如果我不在家,或者听不到我的声音,它就会闹翻天。而我在的时候,它又总是想绊倒我。不过,它从未得逞过,可怜的男爵。”
大灰猫审视着他,仰着脸,尾巴像是过电一样在颤抖。
“它又像往常那样生气了,是不是?”他一边说一边僵硬地伏下身,抚弄着大灰猫耳后脖颈上的毛。“小坏蛋,凶杀犯。明天我就走了。看贵妇人怎么收拾你吧。最终会把你的肉都剁碎的,肥家伙。”
大灰猫哆嗦着,喘息着,伤心地逃开他的抚弄跑到角落里去了。
“它什么都懂。我骂它,它就恨我。它恨我,我就更骂它。”
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拿的,反正此时他的手里已经出现了一根短小柔韧的竹竿。
他用竹竿头敲击着小腿,满是笑容的脸突然变得忧郁起来:“我不瞒你,我喜欢你这样的农民,一个固执的山里人。不过,你也许会变的,走着瞧吧。起立。”
找到了依托的地方
我正要站起来时,他伸出竹竿制止了我,竹竿的一头正好点到我的肩膀上。
“你太矮了,该死,差不多就是个侏儒。什么伪劣的宝瓶座。我们两个像两只不一样长的圆规脚,怎么一起走!”他大骂起来。
那根竹竿从我的肩膀划到膝盖,他边划边撇嘴。戴着手套的那只手已经在外衣的两个扣子之间找到了依托的地方。
“算了,试试看吧。”
他拉开走廊门,立刻又是踢又是骂。那些擦鞋布被他踢得四下里乱飞。我赶紧走到他身边。我的动作很利索,很自信。他戴着手套的那只手从我的右胳膊下穿出挽住了我。我感觉到了他的骨骼的僵硬,神经的紧张颤抖,还有他腕部上方与假肢连接处突起的那块金属。突然起步险些使我失去平衡。
“笨蛋。你是纸糊的?是锯末捏的?”他停住脚步。“你以为这是去哪儿?是走队列?走路就是走路。打起精神来。”
我们沿着走廊同步向前冲去,越走越快。我的右肩被他的胳膊牢牢控制着,横着的竹竿别着我的膝盖。每走一米,我都感到竹竿头在监督着我腿部的迈动。来回走了3圈之后,他突然停下了。
“不行,根本不行。”他断然说,并没有从我腋下抽出手臂。“你不是在走路,只是在拖你那60公斤重的身体。如果你不让你的腿向前冲,那腿几乎就是僵的,明白吗?如果腿不向前冲,你就总是会落后我半米,用不了半个小时我就把你落下了。你不是在送葬,打起精神来。要用臀肌来带动腿,见鬼。知道什么叫臀肌吗?你怕把它磨损坏了?”
我们又开始走起来。这回,他的竹竿每隔一会儿就从我的膝盖处呈半圆形地划到我的背后,控制着我腿部的节奏。走到第五圈时,我看到厨房门开处有一线光亮透过来,我知道,是那位老妇人想偷看我们。
“再来一次。脚后跟要钉进地板。你怕什么?怕毁了打蜡的地板?钉进去,要在地板上留下你的脚印。”
他突然停下,把我闪了一下。
“还有,”他站在那里,举起竹竿说,“不要胡思乱想。走路的时候,没有必要思考,坐着的时候再去思考。无论是起步还是停下,你都要和我完全一致,完全同步。明白吗?要像钟表一样准确干脆,不能像闲逛的老娘们那样晃悠。”
“是的,先生。”我回答说。我不知道如何在这黑黢黢的走廊里咽下这样的批评。
我们又来到他的房间。这也可能是他的书房。房间的角落里面对面地放置着各种巨大的立体声设备。大灰猫蜷缩在椅子底下。他来到柜子边,倒了满满两杯威士忌,差点儿就要溢出来。他用右手很快端起一杯,举向空中。
“来吧。”
“我真的不能多喝。我几乎是不喝酒的。”我端起酒杯答道。
“是吗?对此我根本不感兴趣。在这五天加两天里,你得跟我喝。不必废话。喝不了你就倒了它,倒到衣服口袋里都行,就是别让我发现。”他无声地笑了。
我小口呷着,然后,小心翼翼地转手将酒杯放到桌上。
“住手,胖子。耍心眼儿是不是?”他站在房间中央,平和地笑着。“别和我耍心眼儿,小伙子,永远不要和我耍心眼儿。现在喝光它,把空酒杯给我。一瓶12年的威士忌,开玩笑!”
我只好接着喝。我也是站着,距离他有几步远。我尽量不看他,半明半暗的光线使他的轮廓很像是半透明的剪影。他的脸向上抬起,皮肤呈现出灰色,没有凹凸变化。
“辣吗?”
“不辣,先生。”我回答。
“你是个瘦子,骨瘦如柴,骨头硌得人生疼。和你一起走路我都会被硌肿。我要用威士忌把你催肥。不过,我必须确认,你身上没有臭味。那个胖子,就是你那个得了伤寒的前任,真是叫人受不了。每次出门前,我都要往他身上浇半公升的花露水。就那样,他还是有股猪圈味,肉汤味,臭烘烘的。”
10分钟后,我站在了大街上,两个眼皮沉重得睁不开,无法辨别方向。回营房前我还有一段空闲时间。我有些恼火又无从发泄。
我站在人行道边,空气很潮湿,决定回去之前找个舒服的地方喝一杯咖啡。
火车包房的阴影
“下雨了。真该死,下这么大的暴雨。”他还在嘟囔。
我们面对面地坐在火车包房的阴影里。敞开的车窗刮进一阵阵热风。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就到热那亚了。平展展的田野,不时突然闪过一些凸起的丘陵。天光微明中的田野像是在一把灰色的大伞下旋转。
从一开始他就抱怨诅咒:夏天粗俗可恶,绒布座椅套不舒服,车厢里空旷无人。列车行进的速度极快,车厢晃动得很厉害,打消了我们在过道里散步的念头。
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香烟,戴着手套的那只手放在扶手上,额头上挂着一层汗水。强光下,他脸上的那些疤痕不再像是真的伤疤,倒像是早年出过天花后留下的麻子。但是,他的一些难以察觉的激情和细微的举动,让我觉得他很有头脑:表面上他不是那么抢眼,但他睿智、幽默,思维角度古怪。
他伸出右手。
“听着,有钱包吗?”
我惊呆了。我掏出钱包递到他手上,刚触到他的手指头,他就把钱包紧紧攥到手里。
“有多少钱?”
我说了数目。
他只翻了一下,抽出几张票子递给我。
“拿着。证件和休假证明都在这里面?”他又问,态度有些生硬。
“是的,先生。”
“我拿着。”他轻松地笑了,显得很满意,把钱包放进他的衣袋。“你更信任你自己,不怎么信任我,对吧?最后结束时我送个新的给你。别害怕,如果不高兴,你现在可以说。”
“没有,先生。”我回答。
“别唱高调。”他突然大笑起来。“我太知道了,你一定生气了。无论是谁都会生气的。你最好还是承认吧。”
“那好吧,我说,要是你拿着,我是不高兴。”
他饶有兴味地笑了。
“终于承认了。”他咳嗽起来。“但你也得承认,我得保护我自己。你可能会厌烦了,突然就把我扔在半路上,或者扔在一家咖啡馆里,也可以扔在这儿火车上。反正也没人认识你。”
“我不是那种人。”我表示反对。
“也许吧,谁知道呢。如果是的话,你就会受到惩罚,至少关你几天禁闭。这你是知道的。”叼着的香烟在他唇间晃动。“你最好还是让我幻想着能够保护自己了。就这样说定了,你愿意吗?”
“随便您吧,先生。”
“其实你根本就不愿意,反正你那句‘是的,先生’随口就来。你软硬不吃啊,胖子。拿回去收好,还像以前一样吧。我敢说,你父亲是个农民。对吗?”
“是职员。”我说。
“那就是你的祖父是农民。”
“我祖父开了一家商店。”
“好,那就是你的曾祖父是农民。不扯那么远了。”他恼了。“你太谨小慎微。一直像农民那样,总是说‘是的,先生’,这一套我懂。刚才说的那种农民总是说是的,是的,可他一边挖土豆一边就把你的坟也给挖了。他们总是无休止地抱怨。不过这很正常。”
对我无关紧要
我不做声,花了点儿时间专注于挑选、把玩一支香烟,然后点燃它抽起来。
“你不说话了?好样的。”他接着说,“你给我说真心话,如果这个包厢里有个傻瓜在,关于钱包,你还会像刚才那样说吗?说什么‘是的,先生’,或者‘不,先生’,还是什么都不说?”
“为什么不说?别人对我来说无关紧要。”这是我的回答。
他纵情大笑起来,不仅理解,也欣然同意。
“你说的是真心话。好样的。”他又呛得咳嗽起来。“那么,你告诉我,你决定了,你愿意留下来,为了眼前这个可怜的家伙尝试接受惩罚,对吗?”
“不对,先生。”
“你看,你看,我不是在惩罚你吗?”他笑着,嘴角挂着嘲讽。
“不知道,先生。我不认为。”
“你看,你是不是软硬不吃?”他高兴地说。“好吧,我不惩罚你。所谓惩罚,我的理解就是怜悯和同情。不过,你得服从,得尽你的本分,随时准备说‘是的,先生’,如此等等。这样你就会觉得舒服。是这样吧?”
“我想说的是,您不会用任何一种愚蠢的方式惩罚我,或者怜悯同情我。”我力图解释。
“当然,那是当然。好,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刚才我说下这么大的暴雨,你说说,你认为是什么意思?”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笑容有些奇怪。
“我认为就是你说的,这样一来天就不那么热了。”我回答说。
“简直没脑子。暴雨当然是暴雨,再说,下暴雨总是好事。除此而外,我的意思是,阳光不是炎热,炎热只是一种结果。我的意思是,”他在音节上突出强调,“阳光是没有声音的,是令人厌恶的寂静和无声。而暴雨则制造了喧闹和嘈杂。一个人在暴雨中总是能够知道自己在哪里,是躲在家里,还是躲在随便一个人家的门洞里。终于明白了吧?现在,我不是在惩罚你吗?”
“不是,先生。这样说就对了。”我强迫自己回答。
为了把他的话像机枪一样向我扫来,他转过头面对着我。我好像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嗡嗡响。
他放松了,靠向椅背。突然他又烦躁起来。
“算了,但愿如此。”他轻轻说了一句。“我是自说自话,没和你说。说了又有什么用。真该割掉我的舌头。”
他用他那种恶毒的方式让自己又高兴起来,将舌头伸出一点儿,右手比画成剪刀的样子,笑着作势要剪掉伸出的舌头。
他做了个鬼脸后停下来。
过了一会儿后他又问道:“你是黑头发吗?”
“不是那种很黑很黑的,是栗棕色的。”
“你看见我的头发有多黑了吗?像一只乌鸦。”他的口气很是自豪。“女人都喜欢黑头发。她们说黑头发让男人更有男人味儿。”
他突然低下头来。
“哎,没什么白头发吧?”
“一根都没有,先生。”
抽烟的烟味呛人,再加上肚子饿,我觉得有些恶心。我想到了行李箱里的小面包,可是我根本就不敢站起来去拿,更不敢当着他的面吃。他却从上衣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外面包着皮革的金属小酒瓶,打开盖喝了起来。
“这种时候,真糟糕。”他在发抖。“如果看到检票员走过,就把他叫住。”
他的头靠着休息,脸上的各种表情却在飞快地变换。
火车穿过一个个隧道,包厢里旋进大团大团的湿气。车厢顶部落下的一大滴油洇湿了我的裤子,还有一滴擦着他的额头掉到地上。
在那儿发牢骚
“我们在热那亚下车。这车里会让人发疯。”他一直斜靠在那儿发牢骚。“你还得为我做件好事,就是剥掉你那身军装。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有一套便服。”
“没有,先生。”
“我给你买一套。”他叹了口气。“我不喜欢我们好像总是在仰仗仁慈祖国的庇护。”
他掏出他的怀表,打开,摩挲着。
火车右边出现了大海,金属灰色的薄雾使远处的房舍像乱七八糟的几何图形。
“过来个检票员。”我报告说。
他抬手挡住了他。
检票员一张长脸探向前,神情忧郁,帽檐上围了一圈金黄色的饰带,脸上绽开了理解的笑容。
“先生,”他挡住检票员,压低声音,但刻薄地说,“是必须听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吗?你们是不是制定了特别的法律?”
“怎么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