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先生?”检票员眨着眼睛。
“我再说一遍:这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众人皆知,这是些令人讨厌的东西。”他用戴着手套的那只手使劲敲着头边的椅背。
“是广播吗,先生?”检票员显出很认真关注的样子。
“真烦人。马上关了。”这是他的答复。
“是的。可是,您看,要关就得全部关掉。总开关在餐车里,现在已经……”那位支支吾吾。
“你们想让我用手枪把它关掉?在这个车厢里?”他伸着脖子,声嘶力竭。“关了它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关掉。所以,马上去关掉。”
“是的,先生。可是已经……”那人已乱了方寸,徒劳地想从我的目光中找寻支持。
我觉得我的脸红了,身子僵硬地贴着椅背。
“为了这个肮脏的国家,我丢了一双眼睛和一只手。是不是?现在你们还想让我的耳朵也聋了?”他突然吼叫起来。
他的脸已呈青灰色,两个嘴角泛着白沫。
“马上关,先生,马上关。”检票员逃走了,逃走之前笨拙地用手指碰了一下帽舌算是敬礼。
这时,他的心情好了,放那个检票员走了,右手小心翼翼地帮着调整好左手,让它同托架一致。他笑了,轻轻地笑了。他高兴得有些哽塞,之后竟咳嗽起来。
“我是个杂种,是个独一无二的大杂种。”他笑着说。“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家伙今晚回家后会怎么说这件事。”
我也把身子斜靠着,为的是好好享受一下在此之前没有注意到的音乐。此时,广播里放送的音乐极其轻柔,只有很费劲地努力听才刚能听见。最后,广播喇叭一点声响也没有了。
我几乎是不知不觉地大张开嘴,不做声地听着从他嘴里喷出的那些诅咒。
“不知道淘气的男爵怎么样了。”他仍然很高兴。“在那个家里,如果我不在,所有的人都会被它弄得不知所措。”
列车拐了一个大弯,缓缓驶进了热那亚车站。阳光照着轨道交叉处的金属闪闪发亮,站台上也是亮晃晃的。墙边是一盆盆的天竺葵,灰尘仆仆。
我从行李架上取下行李箱时,看见他正在整理自己。他一只手正正领带结,然后用手巾擦干头上的汗水。
他抑扬顿挫地向我发布最新指令。
“跟我来不是让你当行李员。到站台上抓一个来就行,他们生来就是专门干这个的。可我们得赶快去车站前的旅馆,就是那家有棕榈树的旅馆。那里还有那种互相连通的房间。这样的旅馆现在已经没有几家了。在那儿你得塞上耳朵睡觉,一个晚上能听见两千列火车在跑。”
钻进了咖啡馆
刚过中午就起风了。天气炎热,一阵一阵的风突然刮来,将灰土、纸屑、落叶旋得很高。广场中央那些枝叶茂密的树也随风而动,胡摇乱摆。
“太好了。”深深吸了第一口空气,就让他兴高采烈。可是,我们立即又钻进了一家咖啡馆。
玻璃窗外是恢复了生气的世界。我看见港口、起重机和一艘生锈的大船的船尾,绳子上一串串五颜六色的小旗子在风中狂飞乱舞。
我们来到一家商店。他在这家商店花了一大笔钱,给我买了一件淡蓝色的外衣和一件衬衫,给他自己买了一套白色的亚麻套装。他吩咐店主对这些衣服做一些小小的修改,并且缝好裤腿的外翻边,傍晚前送到旅馆。然后,我们就沿着一条下坡路走得飞快。他高兴地挥动着竹竿,一言不发,那只胳膊在我的胳膊下使劲夹着,以使我们的步伐更欢快更有生气。
“对了,下午应该好好理个发。”他说,声音里透着满意。
小桌上,消费的各种票据压在烟灰缸下,已经形成一个特殊的扇形。侍者拿来了第五瓶威士忌。
“我们是一点钟吃饭吗?”我问。
我刚喝了两杯苦艾酒,因此头有点儿晕。
“对了,还要吃饭。你是该饿了。”他晃着杯子里的冰块回答。“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不知道我是不是也总是这么饿。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什么也不记得了。给你一个小时的自由,出去吃饭吧。我现在不吃。你去柜台看看,是不是有小面包。不过不要给我拿来,你只是去看看。”
我起身走过去。长长的塑料盖下摆放着各种样式的面包,当中夹的生菜叶耷拉在面包外面。一个小伙子穿着污渍斑斑的工作服站在柜台后面。他把一堆五花八门的酒瓶子当成镜子在认真研究自己的头发。他心不在焉地看了我一眼,所有的人都是用这种视而不见的眼神看一个小兵的,好像士兵都是透明的。
“吃的倒是有,但一点儿都不干净。”我走回来对他说。
“有点儿脏在这儿是最普通的小事儿。那你就赶紧走吧。”他递过一张钞票打发我离开。“拿着,去吃饭吧。往港口那边走,这样你还可以看看那些姑娘们。”
“那些姑娘们?”我吃惊地说。
“就是通常说的那些姑娘们。你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叫法?”他的话里带有嘲讽的语气,不过态度还算友好。“任何一个大港口都会有的一群女人。如果你想要,黑人姑娘也有。总之,就是那种姑娘。”
“我更喜欢吃饭。”我笑了。
他耸了耸肩,有些失望。
“我是说,你边走边看。看了她们,你不是还可以把脸转向别处看吗?真幼稚。”
“是的,先生。”
“喜欢哪个就好好看看。谁也不会知道的。”他冷冰冰地说。然后打开怀表,“两点钟回到这儿。不能晚了。”
在街上,我弯腰顶风前行。我为自己能自由行动而高兴,也为有新衣服可穿而高兴。不过,在我向港口走去时,这种自由已经让我觉得乏味了。我吃惊地发现,我更喜欢看他当着我的面吃饭。我想象着他吃饭时的一些动作和对待侍者免不了的蛮横无理。
我的右边是大海,海边是各种各样的港口设备,左边是一堵残破的墙壁。我贴着墙壁走,看见一些人正顺着路上狭窄的阶梯拥进下面的几家小餐馆。一家餐馆门前的几只筐篮很是显眼,筐里装满了虾蟹之类的海味,再靠里面有一条灰色的鱼在两指深的水池中缓缓游动。很快就有一个侍者探出头来打量我,我赶紧走开。我转回身看了一眼远处的港口。五颜六色的船头、一排排的烟囱,起重机以及撩人的海风,这些都使我觉得像一部电影里的景致。我的眼睛都看酸了,又听到一片嘈杂喧闹声,可能墙壁那边就是一个市场。这些都使我头疼难忍,更何况我刚才还喝了一些苦艾酒。走到又一家餐馆的招牌前时,我决定进去了。餐馆里很冷清,店主站在厨房门口,不很热情地打量着我。
我觉得好像过了很长时间,好像落进了一种真空。这样的真空不让人感觉轻松,反而让人觉得压抑。我隐隐约约产生了一种怀旧的思绪,怀念起我的城市,我的家,好像还想到了军营。
我想,应该给母亲寄一张明信片。
我匆匆忙忙在菜单上挑了几样,也是为了使自己摆脱那种情绪,然后眼睛盯着小推车上的甜点,等着上菜。
继续着自己的观察
“先生,我向您保证,没有一根白头发。您就让我伺候您吧。”理发师俯身不断低声重复。“这儿,头顶,这是最重要的地方,这里也没有一根白头发,一切正常。”
“好,好。”他干巴巴地回答。
指甲修剪师是个姑娘,一句话也没说就来到他的右侧,专心地用锉刀修剪他的指甲。他被裹在双层围单里,惬意地任理发师给他刮胡子修面。
我从镜子里看着他的脸,那张脸被墨镜占了一半。慢慢地,肥皂沫逐渐将那些伤疤和灰暗的小洞都盖住了,那些小洞像是用小钻钻出来的。理发师特别殷勤地围着他转,那个修剪指甲的姑娘也很小心在意。
突然,姑娘惊恐地移开锉刀:“噢,对不起,先生。”
“没什么,亲爱的,没什么。”他亲切温柔地说。
“怎么回事?”理发师很担心,怒气冲冲地问那个姑娘。
“没什么,别怕,亲爱的。继续吧。这样挺好。”他又说。
姑娘拿起一个棉花球俯下身去,仍然特别小心。
理发师不知如何插话,几次向我使眼色。我继续着自己的观察。他是个老头,面色苍白,小心谨慎地守着他的铺子,一个油头粉面的小伙计还非常年轻,在最远的那个角落里看报纸。
“怎么样?”刚一走出理发馆的门,他就问我。
他给了一笔不少的小费,出来的时候那三个人匆匆忙忙地一起扑过去给我们开门。
“是说那个指甲修剪师吗?骨瘦如柴,倒也不难看,不过很瘦小,40公斤都没有。”我讲给他听。
“这我知道。我真想踢她一脚。狗杂种。”他咬牙切齿。“我已经受不了锉刀的噪声了,你想,后来还扎了我。”
尽管是上坡路,我们还是走得很快。风已经停了,楼房底层的那些灯光已经不再摇曳闪烁。我出汗了,也觉得有点儿累,特别想回旅馆换换衣服。
可是他却说:“你闻闻,多么新鲜的空气。就应该是这样。刮风之后,最好再下点儿雨,空气立刻就这样了。走起路来两条腿像是有人推着一样。太好了。”
我相信他也渴了,放在口袋里的那个小酒瓶不会再是满的。果然,只过了一会儿,我们就真的坐进一家咖啡馆了。一块矩形的天空,被洗刷得清清亮亮,覆盖在那个不知名的广场上。到黄昏还有一段时间。在那边尽头有一个报亭,一群电车职工在报亭旁说说笑笑。停在始发站里的电车被太阳晒着,窗玻璃和金属板熠熠闪光。我忽然想到,应该买一份报纸。要记住,买份报纸晚上躺在床上看。不知道为什么,看报纸这个小小的念头会让我感到羞愧。
“我也吃点儿什么吧。不,不吃,最好还是不吃。否则晚上就没有胃口了。”他喝了一口威士忌,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了,关于那些姑娘们,你说说吧。”
“港口的那些?我没看到有什么特别的。”我回答说。
我品尝着我的冰激凌,他极力劝我在那上面浇了些烈性酒。
“胖子,打起精神来。”他的声音还算平和,不过听得出还是有所克制。“你的前任,一个要多傻有多傻的文盲,都能从石头缝里找出她们来。除了这个,他就没有别的话题。可是,怎么能信赖他呢?所有的女人他都喜欢。你啊,你就敞开了说吧。”
于是我就讲起来,找些记得的,又这儿那儿地瞎编一些。我说,有一个女人,穿着橘红色的连衣裙,站在一家咖啡馆门前,我就死乞白赖地向她献殷勤。
“她高吗?个子很高吗?”他问。
“是的,很高。像您一样,很高。”
“接着说,接着说,我的上帝。我们是在玩什么把戏?非得用钳子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你嘴里往外拔吗?”他显得极不耐烦,两个指头嗒嗒地敲着托盘里的玻璃杯招呼侍者。一个侍者跑了过来。
“我全都说了,对不起。还不如根本不说呢。”我说。“她站在一家咖啡馆门口,独自一人,高个子,黑头发,特别特别多的黑头发。”
“头发是黑的。皮肤可不要是黑的。她的皮肤确实不是特别黑吧?白皮肤,那才是最好的。”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皮肤黑?我觉得好像并不黑。皮肤很白,是的,是很白,也不瘦。总之一句话,是个身高体胖的女人。”我有些烦了。
“我就是想知道这个。”他高兴地一边跺脚一边大笑起来。“一个身高体胖的女人。不过,还很年轻。我就喜欢这样子的,胖子。明天。”
“什么明天?”我问。
“明天我们去找她。你去把她给我找来。记住那个酒吧,我的上帝。”他继续在桌子底下跺着脚,笑着。“太好了。”
“可是,我……”
“你。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哦噢,你也不知道。说什么鬼话呢?跟她说了吗?跟那个女人说了吗?”他笑着,很是得意。“没什么可怕的。你跟她说实话,不添油加醋,也不隐瞒什么。她回说十,你就砸她十五。你怕什么?碰上拉皮条的了?”
“还真就是拉皮条的。我本来不想说这个。我不知道。就这些。”我难过地辩解说。
“我可千万别一下变成了傻瓜。”他的声音变了,在以往的自信中有了一丝焦急和渴望。他的手动了动,像是要拉我的胳膊,还没有碰到我时又停了下来。“有什么麻烦吗?我并不想强迫你。可是,有什么不好办的?我们去那儿,你去和她谈,再陪我进去,然后你等着我,这事就办成了。一个小时都用不了,这你还不明白?”
“明白,先生。”
不属于我的世界
他要在回旅馆前先吃晚饭。在一家很冷清的餐馆里,只吃了一点儿火腿和蛋汤他就饱了,汤里的那个鸡蛋也没有吃。他几乎一言不发,有些心不在焉,香烟放在烟灰缸边任其冒烟。对我点的菜和提的问题他也没有一点儿兴趣。
不过,回旅馆的途中他又来了情绪,吹起了口哨。我听出是一首老歌。竹竿在我们面前欢快地挥舞着。
天空已呈暗绿色,远处沿着不高的山势,红灰色的房舍高高低低呈阶梯状,显得十分突出分明。望着眼前的一切,我突然觉得,这些似乎都与我不相干。这是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甚至是一个与我对立的世界,突然之间它就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上楼前,他还要喝一点儿,我不得不陪他到酒吧,等他喝完。吧台后面的小伙子不屑地看了看我们,摆弄着他的账本。
“为什么是明天去而不是马上就去?”我试探着问,“现在去不更好吗?趁我们还在这里。明天我们就得离开了。”
他不同意,他的声音显得遥远而微弱。
“不,今天晚上不去。不能晚上去。再说,我还没准备好。我得考虑考虑。我们明天夜里离开。下午,穿上我们的新衣服,我们就会朝气焕发、精神抖擞。听我的,胖子,一定错不了。”
“是的,先生。”
上楼后,在房间里我一直陪在他身边。短短几分钟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