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样子,也看不出他会是个什么样子。也许,对于他来说,这次旅行也意味着暂时逃避那种一成不变的地狱般的生活。
我觉得,不知道反而更好。
我来到车厢走廊,黑暗的车窗映出我的身影,轮廓模模糊糊。我贴近车窗,极力看着外面的黑夜,那是一种空洞的黑暗,间或有村镇黯淡的墙壁在强光照耀下跳动闪现,那片黢黑就像被利刃划破了一般,过后立刻又恢复为一片漆黑。
车窗玻璃上是我的影像,额头紧贴玻璃,眼圈发黑,眼皮肿胀,湿润的眼睛一下又一下地在眨动。
我又想起他睡在旅馆床上的样子,那时他不再戴墨镜,枕头映衬着他脸上杂乱的伤痕。
我已经吃过饭。我被说服没有穿军装。这身新衣服使我感到高兴。我突然想到了刚才的窃笑,这使我感到舒服。
我想到一些让人感到亲切的东西,打算过后告诉他,要么明天到罗马后再告诉他。也许,一种特殊的亲切和热情既有助于他,也有助于我。我并没有想到一些特别的动作或字眼,但是,这个还不太明确的决定已经足以让我高兴了。
亲切热情,对,或许还要再加上一点儿幽默,我应该尽量这样做,这才有益于我们的这趟旅行。
火车上人并不多,每个包厢里也就三两个人,几乎所有人都睡着了。只有顶头包厢里一个老夫人捧着一本打开的书。陈年灰尘的味道以及新上过油的门把手和其他一些铸铁零件并不让人觉得讨厌。到罗马之前我们的火车还会在途中停两次。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到站下车了。
我不看表。躲进这只旅行的贝壳无所事事,这让我很是高兴。在没有任何事必须去做的宁静中,想象着要去的城市,这太令人感到惬意了。我提醒自己,至少要给家里寄两张明信片,一定要从罗马寄出。
我转过身再看看他。他仍在他那个角落里,一动不动,右手盖在戴着手套的左手上,头随着火车的晃动不停地摇摆。我觉得,一切正常,我的心情更好了。
一阵剧烈的晃动惊醒了他。他的手立刻去摸索香烟。
“啊哈,胖子,你还活着?”他打着哈欠说。
“您没睡多久。”
“我搞错了。我吃的是维生素,不是安眠药,天啊。我大概是喝得太多了。”
“可不是吗。”我笑了。
他也笑了,边咽下醒来后嘴里的苦涩。
“你怎么样,睡没睡?”
“没睡。不过我挺好。我还吃了点儿东西。人很少,挺让人放心。”
“人多也可以放心。”他顺着我的意思说。
“我们在罗马要呆很长时间吗?已经过了两天了。”我问。
他叹了一口气。“我有个堂兄弟是神甫。一直给我写信。我得和他见上一面。比萨过了没有?”
“还没有。”
他想改改嘴里的味道,又做了个怪样。
“有块糖就好了。我就是想要这东西,可是没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酒瓶,然后,非常亲切地说,“你先来一口。”
“谢谢。”
夜色渐渐退去,也许比萨快到了,一列火车与我们轰然交错而去,闪过一片五光十色。
“我曾经有过一个大乳房的姑娘,是那种大傻瓜式的姑娘。”他撅着嘴嘟囔着。“睡觉的时候,她自己翻身,用她那玩意儿扇我一耳光是很正常的。你想想,那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们开始大笑。他又喝了一气,把酒瓶递给我。我递还给他以后,他并没有把酒瓶放回口袋。
“记得是我的一个上校说的吧?是他说的,我敢发誓。他说,战争期间,在非洲的战争,还是在俄罗斯的战争,我记不起来了,一个小中尉,打牌老是输,因而负债累累,所以总是自愿承担一些毫无意义的行动。每次行动之后都会给些奖励,其实就是那么一丁点儿钱,如果活着回来,马上就给。他怕得要死,可他更害怕没有牌打。就这样,他竟捞了两个银质奖章和一次提升。”
火车缓缓驶向比萨。天也终于渐渐亮了。污浊混沌的山谷中升腾起一股红色的烟雾,使丘陵粗犷的山脊更显突出。那烟雾可能来自一家铸造厂,要么就是一家水泥厂。
“是啊,必须活着,必须拥有生命。”他心情阴郁地叹息着,嘴唇在微微颤抖。
不留任何周旋的余地
从比萨上来的先生提了一个崭新的行李箱。他是高个子,年纪不小,头发斑白。坐下后,他有礼貌地笑笑点头同我们打招呼,然后打开报纸看起来。
“我们的票查过了,胖子。”他说。
先生抬起眼睛,试图从报纸上方送过来一个更为强调的微笑。
“我看到这个包厢几乎是空的。”他很温和,“不过,也许是打扰了。”
“哪里话,”他笑了,“您尽管坐吧。愿意和我们喝一杯吗?”
“您说什么?”那一位声音很低。
他举起酒瓶。
“再说一遍,您是不是愿意和我们喝一杯。我们是不是在好客的托斯卡纳大区。”他用同样的语气对那位先生说。
“啊,确实是在……”男人飞快地打量我们。“您看,我觉得您那瓶好像差不多喝完了。谢谢。我不想……”
“占点儿便宜吧,请!”他不给那个人留有任何周旋的余地。“行李箱里还有。这是为这张嘴提供的军需品。这些酒只不过是12年前酿制的。”
那位先生再次表示感谢,接过小酒瓶,在手里拿了一会儿,谨慎地向我眨眨眼,征求我的同意,然后道谢还了回去。
“味道确实很好。”那位先生又补充了一句。
他喝了一小口。
“很好。一个无赖。”他说。
“是一位先生。”
“一个纠缠不休的无赖。是的,他也许以为能在我们身上得手。当心,胖子。”他伤心地笑了。
那个人嘟囔了一声,但没有答话。继续看他的报纸。
“别让他跑了,胖子,否则,无赖先生会找到托词,说什么我们喝醉了,他好借故离开。”
“好吧,先生。”
男人折起报纸,犹豫不决,一脸的痛苦,然后用一个手指敲了一下太阳穴,用疑问的眼神望着我。
我摇头表示否认。
又该我接过酒瓶并喝光最后的几滴。
那位先生刚表示要起身站起来,他的右手就抓住了他,使他动弹不得。
“请吧,我的先生,”他笑道,“您不会拒绝同这里的一个残废人聊聊天吧。你,胖子,站到门口,好好守着。”
我把包厢的玻璃门关上,顺势倚在了那儿。我有点儿迷糊了,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情绪,以笑代言示意他坐好。
那个男人只好坐下,隐忍面对,满脸流油的脸上神情专注。
“您打过仗?”他提出问题。
“当然。在埃塞俄比亚,后来……”
“我没有打过仗。我只经历了和平。”他笑着将戴着手套的左手举到脸前。
他的唇边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请原谅。”那个男人没话找话。“对您的现状,我非常非常尊敬。我并不想……”
“我的现状?什么现状?胖子,我是什么样的现状?”他打断了那个先生。
“我想说的是,我明白。请相信我。我是一个老人,我这样的年龄足以见过些世面,而且明白……”
“一个足够老的意大利人,谁知道偷偷摸摸干了些什么下流事。对不对?不值一提。嗨。”他笑着。
很快,他的笑凝结在唇边,使他的脸成了一种很难看的怪样子。
那个毫无用处的姓名
那个男人又看着我,寻求我的帮助。我耸耸肩,一脸坏笑。我的每一个情不自禁的动作都令我惊异于自己的过于冷漠和蛮横。威士忌的气味使我的鼻孔难受发痒。
“我说,先生,”那个男人说,“我不认识您,很抱歉。如果您允许……”
“根本就不允许。”
“我只是想自我介绍一下。”温顺的男人反驳道。
“我不打算知道您那个毫无用处的姓名。您要是说出来只会更糟糕。您是个无名氏。我们说定了。”他喊着。
那个男人吃力地重新满脸堆笑,试图改变话题。“那好吧。总之,我们这样说吧:这是我的一次夜间奇遇,真正名副其实的夜间奇遇。有那么一点儿意外,但还不算败兴。”
“胖子,这位先生抗议说这是意外。”他说。马上接着又说,“您,无名氏,您认识胖子吗?他可是个名扬四海的可怕人物呢。”
他凑近那位先生,直到距离那张苍白的脸不过几厘米。对方为了保持些许距离,用力向后挺直了身子。
“我喝醉了,阁下。”
“不过这样挺好。好极了。”那位先生重新镇定下来。“偶尔来这么一次也没什么不好。放松发泄一下。我一直说……”
“您什么也别说。别说。您不能说。”
那个男人离开座椅,吃力地寻求一点点自由空间。他出汗了,眼皮抖动着,眉头皱了起来,再也无法镇定自如。
“我说一件事情。您知道是什么事吗?”他威胁着。“这就是,我们生活在一个肮脏卑鄙的国度。”
“大概就因为这个,世界也卑鄙肮脏。”那个男人尖声笑着,突然感到了轻松。
“我承认。不过,首先是国家肮脏卑鄙。你们这些卑鄙肮脏的家伙在这儿比在别处更能作奸犯科为所欲为。”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现在我明白了。”那位先生表示同意。“您不是意大利人,所以……”
“对,正是这样。我仅仅是个都灵人。”他不再说了,显得很累。
他的下巴乱抖,右手缓缓地挥了一下,最后也没能说出别的话来。他僵在了角落里。
“你们打着漂亮的旗号,闻不到自己手上的臭味。”他吃力地喊着。
他终于无声无息了。
那个男人小心地站起身,默默地拿起行李箱和报纸,进入走廊后,脚步立刻急促起来。
他把空酒瓶在我面前晃晃,向我示意行李箱。我站到椅子上,在行李箱里乱翻一通,直到找出另一瓶威士忌。
“算啦,胖子。”他咳嗽着,手指摸索着金属瓶盖。“还是说点儿正经的吧。这可恶的火车上就没有些姑娘吗?我是说,给你找些姑娘。我现在必须睡觉。”
“我们这不是挺开心的嘛。”我说。
“啊?”他仰起脸停了一会儿,微笑消失了。“是这样。”
“他逃得比兔子还快。”我还想说下去。“像昨天那个检票员。这个人也是一样,谁知道他会怎样去讲述这件事呢。”
他做了个含混的动作,意思是不去管他了。
“你把它打开。”他递过酒瓶。
“最好还是……”
“劳驾。”他马上说,声音痛苦而失望。“打开就是打开,不必布道。”
我拧开瓶盖,将酒瓶递还给他。他把酒瓶拿在怀里。
“你还在这儿吗?去吧,去吧。我得试着睡一会儿。还能怎么样呢。你,随你的便吧。请吧。”
我回到走廊,周围一片黑暗,天边绽开一抹朦胧的晨曦。
各种不幸的约束力都离我而去,完全彻底地离去了,一种平淡的安宁令我身心感动。
不远处的田野似波浪般逐渐推开,开阔而空灵。如画的田园风光中,间或可以看到圆锥形的草垛,自由自在的马群和长着长犄角的牛群。
罗马,我像尝试珍馐美味一样,细细品味着这两个字的实质性含义。
我再没有勇气转身回去,没有勇气再看他一眼。
一副颓败落魄相
暴雨仍在瓢泼,但闪电和雷鸣已经渐渐远去。从旅馆的窗户看出去,机动车停车场的看车人跑了过去,弯着腰披了一件透明雨衣。他冲进一个大门洞里,那里已经挤满了躲雨的人,一些人的腿脚已经露在外面。不时会有一个姑娘探出脸来察看一番,然后是一阵笑声。黄色的墙壁上是雨水冲刷的大块痕迹,石砌的路面和屋顶的连线似银蛇般断断续续地忽而出现在这儿,忽而又出现在那儿,一些积水则像弓弦上跳跃的音符。
一把彩色雨伞在一个阳台上轻微地晃动。一阵风吹来,把雨伞吹翻了。
“你还没有给我念今天的占星结果呢,大师。”他躺在床上抱怨。
在灰色的天光中,整个房间一副颓败落魄相,破旧的帷幔,已经退了色的描花门头饰板,愈发显得陈旧残破。床是铁制的,两张床还不一样。经过一番艰难的电话交涉,旅馆答应用一块可怜的隔板将两张床隔开,房间显得更小更昏暗。
“在商界闯荡,无论是买还是卖,你们都要特别谨慎。感情:向攻击者献上另半边脸。健康:心理生理都要保持平衡。”我念给他听。
“绞死他们。”他嘟囔着。“继续念,看看摩羯座。”
“伟大的志向和抱负并不适合你们,要将头脑中的所有想法进行筛选,去伪存真。感情,要镇静平和。健康,不要为工作操劳过度。为什么要选摩羯座,先生?”
“是我那个做神甫的堂兄弟的星座。”他用嘲讽的口气说。“雨还下吗?”
“差不多不下了。”
“真遗憾。罗马的雷雨,说停就停。我们到楼下去吧。你让旅馆给我们叫一辆出租车。我的堂兄弟牙痛了,我去帮他拔掉。”说着,他从床上坐起来。
“您在这儿等着不是更好吗?”
“不用。这个所谓永恒之城的跳蚤我都熟悉。无论是什么,罗马人都不会改变,就连地毯上的破洞也不会去动一动。你下楼去吧。”
他盘子里的小圆面包几乎没动,那瓶圣埃米利翁牌的酒却已经喝得干干净净。
一群美国老头老太太挤满了三层的楼梯平台。他们穿着塑料雨衣,脚上包着透明塑料袋。他们在说笑,相互展示一些小的瓶装酒,彩色手帕和描了画的贝壳。看门人也是个老头,个子高极了,像是踩了高跷,他正在手把手地训练他的助手。助手是个留有小胡须的毛头小伙,身上穿的制服还是簇新的。
出租车已经等在那儿了。
他下来的时候,看门老头立刻迎上前去,高举的双臂如同展开的翅膀。他们握手寒暄,脸上迅速堆满了笑容。
出了旅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
“这个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