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他多么正直都行,就是有那么一点儿很难形容。”他马上反驳。“记得有一天,我那时大概也就是10岁吧,药店里来了一个妇女。看上去很凄惨,很伤心,一副焦急的样子,就像那些普通农妇一样。她对我父亲说:大夫,孩子不吃不喝,不玩不笑,什么也不要,我该怎么办?他也不发烧。有什么药可以治吗?我父亲大拇指插在西装背心里,一本正经地站在那里,对那个女人说:他不笑不吃,什么也不要,也不玩?噢,真了不起,快把他扔到火车轮子下面算了。”
“法乌斯托。”神甫极力憋住不笑,可怜地打起嗝来。
“真的就是这样,不是我编的。现在不说他了。你这儿有没有烈酒?随便哪种都行。那种薄荷做的,我敢打赌,一喝你就会烂醉如泥。”
他站起来,我们两个站在他两边。我像以往一样,惊异于他能够像一个芭蕾舞蹈家那样辨别方向,记得先前走过的那段鹅卵石路,竹竿向摆放着天竺葵的那个角落试探着。
神甫要送我们到广场。
屋顶和房屋的石墙已经开始融入极其柔和的紫罗兰色的暮霭之中。
“就在那后面,有一个出租车站。”那个柔弱的声音指点着。
“还写你那些小文章吗?”他面对着神甫,竹竿在空中比画着。“当然,我根本无法读那些东西。可我知道,你是很看重它们的。杂志有时也收不到。虔诚的表姨妈也无法相信。在她看来,你可是个真正的天才。”
“别说了,够了,别说了。”对方吃力地回应着。“只是一些没什么用的东西,不值一提。”
“噢,他们审查过你。”
“你想些什么啊。”神甫低声说,极力避开这个话题,眼睛看着空旷的广场。“那是野心,是自负。我原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后来我才明白。”
“也就是说,你的某个主教极为亲切地开导过你。要不就是粗暴地训斥过你。”
“才不是呢。他不坏。”
“怎么不坏。我就能做个非常善良的人。好啦,见鬼去吧。”他发起火来。“我把遗产丢给你。如果我以前没有零零星星地用了一些,算下来也会有百分之几留给你。这样你就可以扔掉这僧袍还俗了。”
“法乌斯托,求求你了……”
不要相信灵魂
“还俗,谁会知道?”他心潮难平,“充其量你也只是上十亿个歇斯底里患者中的一个。对吗?”
我看着神甫,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他额头上是写满了痛苦和不安的皱纹。他不再盯着我们,眼睛望着远处。
我明白他是在竭力控制自己,仅仅希望我们赶快离开。
他向我伸出3个指头,柔弱而且汗津津的。我紧紧握住,他没有回应。
他们的拥抱不太热烈,双方都一言不发。
“我就这么走了?”他气哼哼地吼着,扬起竹竿在空中挥动着。“马上拿威士忌来!这是对抗疗法用的良药。好你个胖子,你就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真是帮了大忙。”
“这不是在为难我吗。”
“为难?不错,是为难。真是个乡巴佬。”
我们穿过广场,径直走向酒吧。
“今天晚上我们应该好好吃一顿。”我们在市中心的广场和花园间走了很远之后他下了决心。
我们曾经站在树丛中倾听马匹在小路上奔跑的轻柔蹄声。一个骑马的金发女郎紧贴着我身边驶过,高兴地抽打着她的坐骑。那匹马嘴边溢出了白沫。
我们走上一条大街,街旁有很多咖啡馆和餐馆。我一间一间地给他仔细描述,连它们的照明、侍者的服装和表情、门脸装饰和已经摆放好的餐具都不放过。
“在路尽头,一个角上,那儿应该有一个酒吧。椅子宽大舒服,有130种牌子的威士忌。那里就像老家一样。”他平和地笑着。
我们离开了人行道上急行的人群,感受到了一种懒洋洋的温柔和甜蜜。高而空旷的大片天空,丰富的色彩,远处一个花园边上的黑色豪华汽车,好像都钻进我的肌肤之中,使我感到十分兴奋,十分惬意。
我找到了那个酒吧,僻静且质朴,确实有他说的那种椅子。但是他要坐在外面露天的小桌旁,很高兴地和一个老侍者讨论一些蒸馏混合饮料的问题。对话很放肆,颇具讽刺意味,有时还夹杂着一些更为调侃的言辞。
“一会儿咱们离开这儿。今天晚上我什么破饭馆都不去。不过有一家餐馆还可以,那里有吉他演唱,那里还可以。”他由衷地高兴起来,掂量着手中的玻璃杯。
一丝微笑展现在他的唇边,那种样子别的时候也有过。
“您真的觉得自己是一块石头吗?您这样说过。”我试图说点儿心里话。
“什么呀,我从来就没那样想过。一切秘密都在这儿啦,什么也不去想,就是笑个没完。无论什么永远都给他来个哄堂大笑。我永远不会烦恼厌倦,胖子。”
他用了一个傲慢的大幅动作弹了弹烟灰。
“可您是真的想和那位堂兄弟神甫一起去那波利吗?”我又问道。
“噢,上帝啊,我是那样说了,说的时候我也摸了摸铁块好祛除邪气。我算什么?那是一件善事?”他贪婪地把酒喝干。“不过,要是真做善事的话,我就应该把他劈成两半,一刀下去,像切西瓜一样,眼都不要眨一下。他会怎么样,可恶的家伙,那样他就解脱了。你不相信我说的这些?”
“我相信,先生。”
我已经准备好忍受他的讥笑,或者谁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嘲弄。但他回答的声音却有点儿奇怪,他的声音里夹杂着仔细斟酌和谨慎的意味。
“你是对的。再说了,也许一切都是假装的。他只是在演戏,令人尊敬的神甫真可怜啊。他不善于演戏。他的痛苦只不过是臆想出来的。你根本就不要相信灵魂,你不要相信。不管灵魂是否存在,灵魂是不会作孽的。”
觉得美不胜收
那是个星期天。他决定推迟一天启程,我一点儿都不感到奇怪。他低头伏在洗脸池边咳嗽,我在高声读报。先读大标题,占星术,一直到最后的美容和卫生栏目中的广告和招聘启事,那里面列有妓女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过分夸张的形容词,奢华和安全方面的暗示,10点到23点打内线电话,等等。他从洗脸池边直起身体,声音嘶哑地喘着气,大笑着,很快就又咳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用一块大毛巾捂着半边脸对我说:“一点儿都不用害怕。今天我不想女人。不会让你陪我去干那种事。”
他特别害羞腼腆,穿脱衬衫都躲到卫生间里。他总是能够熟练地把没有戴手套的左手掩饰起来,至于领带,他三下两下就能弄妥当。
“您不想让我读点儿别的?读点儿有关政治的?”
“政治和我有什么关系。也许它能向我保证世界末日到了?不读那些东西。就读到这儿吧。”
他在卫生间告诉我上午的安排:首先,去理发店,然后步行去动物园,最后找一家露天餐厅。
“如果能遇上唱经弥撒就好了。你不欣赏?我觉得那可是美不胜收的,即使不懂也很美。”
我睡得太多了。纹丝不动的热气无法让我摆脱沉重压抑的感觉。在餐馆喝的酒一直到了深夜还在我的胃里泛酸。
外面,太阳火辣辣的。石头反射着耀眼的阳光。一片热气蒸腾。一幢幢房子的屋脊似乎都在我的眼中痛苦地抖动。前一天晚上我渴望着罗马,希望能在罗马激情满怀地好好享乐一番。那种渴望现在像疲劳的毒素一样在毁坏着我的肌体。
“快点儿走啊。见鬼。快点儿,小伙子。用点儿力气。你简直像一团破布。”他催促着我。
一条路笔直地在我们面前延伸出去,被太阳烤灼,人行道边是两行枝叶稀疏的行道树。街上空荡荡的,几个无所事事的小青年坐在一家咖啡馆前,冷嘲热讽的声音沙哑含混不清。一栋接一栋的房屋几乎都很相像,无一例外地都门窗密闭。竹竿多次欢快地敲打着街旁窗户上的百叶窗。
“我怨恨罗马。我真该死。整个罗马都令人嫉妒。罗马被控制在一只大手里。你听见没有?是不是像到了土耳其。什么鬼天气啊。精神点儿。”他突然说道。
他想站在狮笼前面不动。缕缕微风扬起了小路上的尘土。灌木丛那边隐约露出一些更高大的笼子,一棵松树上的鸟儿唧唧喳喳叫个不停。
他在用力嗅着什么。
“它在干什么?睡着了?”
“偶尔睁一下眼睛。”我回答。
“不臭。”他有些不满,“我喜欢的就是这些野兽的臭味。”
他捅捅我的胳膊肘,把竹竿伸过来。
“试着让它走动走动。它会生气的,我的上帝,捅捅它,让它明白。”他生气地命令我。
我把竹竿伸出去,在距栅栏不过几厘米的地方挥舞着。狮子懒懒地张了张嘴,连气儿都没喘一下,又慢慢地闭上了,然后眨着眼睛埋下了头。
“它不想明白。”我说。
“狗杂种。我敢打赌,这儿的人给它们灌药了。他们甚至连跳蚤都要用药粉药死。”他十分生气,跺着脚。“所以,狮子趴在那儿,像个傻瓜。”
长长的小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一些孩子的喧闹声夹杂着海豹的叫声从远处传来。一个黄色的小气球从树梢处摇摇摆摆地向高处的太阳飞去。
我高高举起双臂,发出怪叫。狮子好像很烦,懒懒地将视线转向一旁。
“几点喂食?”
“写的是11点半。”
“太晚了。我想现在就听它吼叫,马上。”他抗议说。
我踢了踢隔在笼子前的木栅栏,又试着向前探了探身子。狮子自得其乐地动了动后爪,头一动不动,眼睛注视着很远的地方。
“狮子肥吗?”
“挺肥的,是只公狮子。浓密的狮鬃是黑色的。是肯尼亚狮子,名字叫萨姆。”
“骗人。”他低声抱怨。
在木栏杆的一角挂着两块牌子,上面写着说明和警告语。
“我要揍你,萨姆。”他咬牙切齿地威胁说。
他微微向前探出去,右手搭在木栅栏上,伸出那只假手。
狮子不再看远处,轻轻吸了一口气猛地盯住他。
他从胸中深深呼出一口恶气,越来越显得焦急,晃动着的墨镜反射着阳光。
狮子跳向笼子栅栏,浓密的狮鬃竖立起来,生气地吼叫着,退了色的腹部挂着几根杂草,锋利的狮爪在空中乱抓,最后抓到了铁栏杆,发出刺耳的声音。
“看到了吗?这是一位朋友。”他立刻平静下来,高兴地附和着狮子的低声哼叫。这时它已经平静下来,在笼子里走来走去。
“闻到没有?现在也有气味了。”他用力嗅着。
狮子吼着,兀自转了两三圈,然后到笼子最远处的角落里蜷伏下来,仍然一副张牙舞爪的气势。
“我们走吧。”他挽住我的胳膊。“当然,大猩猩发起怒来更好看。无论什么动物都不可能像大猩猩发怒那样好看。”
“你吃面条,然后再来一盘夹馅儿水蛭。我想吃肉,浇威士忌的肉。”他做出了决定。
“我从来没吃过水蛭。”我提出异议。
“正因为这样才让你吃。你饿吗?”
“是的,先生。”
餐馆夹在广场的一角,有一小段绿色植物栅栏围着。一个胖极了的侍者在没有人的餐桌间小心翼翼地走动。广场中心没有一丝风,热得要命,太阳晒得我眼冒金星。
“饭后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都行。”我答道。
“你想干你自己的事?想看电影吗?”
“不知道,先生。”
“好样的,胖子。天生一个讨厌鬼。从来没有自己的想法。从来不做任何决定,是不是?来吧,今天是星期天。你也来点幽默,要不这次我就惩罚你。”
一脸的严肃警觉
他把酒杯用力朝桌上一放,小桌都晃动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我看看他,他一脸的严肃警觉。他右手指着,不过也就是一分钟,我也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在空旷广场的另一头出现了一个盲老头,拄着一根白颜色的木棍,腰板直挺挺的,腿脚却不利索。他戴了一顶草帽,五颜六色的彩票从脖子上一直挂到腰部。胳膊上挎着一个小折叠椅。在空旷的白色石子路上,他径直向前走着,如同被倒扣在玻璃杯中的一只苍蝇。
“你看到他没有?”他冷冷地问道。
“是的。”
“是什么。你说说看,他是什么样子。”
我向他描述时,老头已经走到一个角落,小心谨慎地试探着四周。他用白色的木棍在自己面前的石子路面上点了两三下,轻得几乎没有声响。他停在那儿,然后侧过身子,脸和眼镜都朝着太阳,破旧的帽子扣在头上,连额头都遮不住。
“穿着还得体吗?”他问道。
“还可以。”
“现在他在干什么?在走吗?已经走开了?说话啊。天哪。别发呆啊!”
“他正要坐下。他打开一个小折叠椅。现在坐下了。点了一支烟。”
“耶稣基督啊。”
侍者看着我们,向我们这边靠了靠,想说点儿什么,最后又放弃了。
“快,”他有点儿神经质,骂骂咧咧地抽出一沓钱,“去把他的那些彩票全都买下来,一张不剩。快去,全部都买来。”
“我怎么跟他说?”我有点儿犯晕。
“你付钱,拿彩票,这不是很明白吗?见鬼,然后你就张嘴说话,喘气儿。你睡着啦?”
我懒懒地站起来,惊讶地看到,侍者也跟着我一起向广场那边走去。我们穿过面前的斜坡,他气喘吁吁地说些废话,抱怨炎热的天气和星期天此刻的空闲。
一切都是他一个人和那个盲人讲的,我等在两步远的地方,手里紧攥着钱。老头的脸蜡白,嘴边随时准备堆出微笑。侍者帮他收起小折叠椅,摘下他挂在脖子上的彩票,把钱放进他的衣袋。侍者告诉他,要沿着墙壁走,一边又宽容地打趣他这次真走运。盲老头笑了,显得有些不自在。走了几米后他又站住了,对着太阳,对着广场,对着对面餐馆处的绿色,摘下帽子非常客气地缓缓鞠躬致谢。
我们默默回到桌旁。
“您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