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吹得松涛如潮,一时却都不在两人耳中。良久,顾惜朝才轻声道,“你猜到了?”
“早该猜到了。我只是不知道,你怎么说服了谨慎多疑的梁欢。”
“因为梁深亮,”顾惜朝突然一笑,伸出手摊开,掌心中赫然一截鲜红的断鞭,“我告诉他,是西夏王将消息透露给了大宋朝廷,那些最忠于他的梁家子弟才会在一夕间被宋军全歼,而他的弟弟,也才会死在六扇门高手九现神龙的剑下。”
戚少商侧过头,仔仔细细凝视着他,饶有兴趣地想,这么几年时间过去了,这个人在微笑下亮出白刃的姿态,何以真诚亲密到连自己都习惯的地步?
于是戚少商就只能微微一笑,笑容中满是一种倦意,“所以,要行剌西夏王的,不是你,是我。”
“你那晚在山中引我出手,就是想我杀了梁深亮后再无退路,只得随你来西夏行事。进而也逼迫梁欢知道,皇帝对他梁氏一族已到了生死存亡千钧一发之际。”
顾惜朝静静不答,戚少商想了想,才再道,“天下间谁不知你我仇比天高,若事有不成,那梁欢天涯追杀恨之入骨的也只会是戚少商,哪里会联想到此事另有人主谋。”
“梁欢在事前已与郓王方面有过接触,只是他老谋深算,令叶訛麻再三试探,甚至派出杀手,也不过是想知道这次来的人究竟有没有成本事的能力。”他淡淡笑了笑,“你是郓王送出的剑,我却是自己找上门来成为了你的剑,嘿,顾公子,想必你心里是极得意的。”
顾惜朝眉宇间的孤拔之态却突然一洗,“大当家,你数番出手相助,惜朝铭记于心。”他说话的时候唇边的弧纹是静悄悄的,甚至连清冷的空气里也没有出现丝毫的白气,“此事确有些迫不得已,但无论西夏内哄结局如何,于我大宋却是百利而无一害,若能成功,西夏必陷内乱,十年内再无力图谋中原,大当家作一次利剑又如何?”
“以一人而换西境十年安宁,好个堂皇得让人不能拒绝的理由,”戚少商悠悠而笑,“这样毫不犹豫的让我赴死,顾兄弟,你的心肠与手段仍是这般狠绝,我是极佩服的。”
顾惜朝也笑了。灰衣被月光映得有些发青,晚风像早蝶一样穿过了他的衣袖,他的眼睛透过黄蒙蒙的尘雾,有水一样的温柔。
淡淡压低的声音,轻得不但远在两侧的飞七飞十一听不见,连近在咫尺的戚少商也差点听不清。
“大当家,只要你一日不离惜朝左右,惜朝就能保你一日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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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林间急速奔行,包了软帛的马蹄,扬起雪也无声。
“国相,我们真能信任那个秦朝?”
“他的眼里有杀气,已是一把出了鞘的利剑。”老者在黑暗的车厢里沉座如渊,“宋廷不过是想坐山观虎斗,却殊不知中原之患在内而不在外。只要我梁氏重掌朝政,待辽金乱起,我们择一方出兵襄助,也不是不能逐鹿中原。”
“那他二人谁会出手行刺?”
“无论谁出手,一旦行刺成功,我们都一样要将他们灭口,宋廷也一样要将他们舍弃。”老人冷冷一笑,“你需记得,乱世争雄,这样的死士就算再才智卓绝,也只是一把剑,用过了,也就如废铁一般,很快就没有人记得。”
马蹄声微,暗影里伸出一双柔媚入骨的手,挑起了车帘,只见松海之上积雪如织,天际一顷银河浮动。
有女子的歌声呢喃悄悄,散入夜风——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绿鬓少年,忽已白头。
人生一梦,梦醒更休。终日碌碌,所为何由。
……
疾风般的马车从山林的阴影里穿越而出,远远的,离宫的灯火已带着轻柔的光华扑面而来。
●5。飞北陌,舞南窗,从来痛饮别有肠
离宫建在贺兰山东麓,依山势而起,规模不算很大,但建筑俱由轮廓分明的巨石垒起,扶摇直上,将人的目光引向天空——
塞上那蓝得透骨的天空。
叶訛麻正在带人换防。他身兼着右厢都统正职,平时虽然不会管这些实事,也此番过问也算不得稀奇。左厢禁军向称精锐,退出去时也井井有条,连声音都几乎没有。叶訛麻也就笑得异常顺心,他倒没想到会如此顺利。
嵬理一室血脉并不旺盛,皇后即将诞下子息,是西夏大事,漫说文武百官,就连全国民众也是翘首以盼。等着祭天的皇帝甚至将两国的使臣也召到了离宫。
宋使的两个官员却在去偏殿晋见皇帝的途中,被内侍拦了下来。
雪后的林园出落得幽静而清恬。
皇后挞里氏在卷帘后望着蓝着说不出层次的天空,却只是默然发呆。
耳边一支弩箭似乎还在尖锐嘶鸣,谁的鲜血在黑夜中如墨汁般喷溅……而忆记里如此鲜明的一切,却离今天这样蔚蓝的天色有十万八千里远。
三品服紫四品服朱,她看着两个轻袍缓带的年轻人穿过积雪的花径缓步而来,想起的却是另一个恬静的声音,“五六七品着绿,再之下的官员才会穿青色,公主,你须得记住这些礼法。”
礼法再大,大得过皇权如天?
回忆变得冰凉,就像这窗外看似高洁的积雪,她的心里也只有冰凉。腹中一股热气却在剧烈伸缩着,气血翻滚处,像有汹涌的浪头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拍打着理智的堤岸。
她忍不住扶住腰,轻轻呻吟了一声。
这声呻吟入耳,不但立于帘外的戚少商和顾惜朝,连随伺在旁的宫女们心里都跳了一跳。西夏没有中原宫廷那么多规矩,明着经过了内伺传唤,外国使臣径入内室面见宫眷也没什么,只是,对方是身怀六甲临盆在即的皇后,这忌讳就加了一层。
一时帘内外俱是声息静寂,过了一会,才听着一个宫女在内脆声说,“此次的岁贺里上呈皇后娘娘的礼物,娘娘很喜欢,特请两位大人来道个谢。”
戚少商有些莫名的,斜眼看了顾惜朝一眼。不知是不是他错觉,总觉得面前这一张胸有成竹的脸上,居然也掠过了一丝怅然。
却听耳边珠摇玉动,一只纤纤素手从垂帘里伸了出来。
袖口华丽繁复,金线绣着,凤翼飞着,花团锦簇着,那手却只有一种支离的骨色,指尖挟着一支扶摇花。
西夏皇后隔着纱帘,声音轻轻遥遥得有些听不清楚,“本宫很喜欢这支绢花,想请问两位自何处所得?”
粗粗看,不过是一只寻常的绢花,蝴蝶形的尾翼处拖着长长的珠珞,微闪银光。
顾惜朝沉静的声音随之响起,“此物乃出自京城著名的首饰作坊流眉阁,鄙上知娘娘素爱我朝文化,特为娘娘寻来,每缕银丝皆是用一百只千年老银蚕吐出的一条蚕丝编织而成。”他的唇角仿佛带了一丝微笑,轻轻道,“此饰名叫蝶翼双飞,若非知道是呈送西夏皇后,作坊主人也断不肯出售的。”
“流眉阁……”皇后的声音好像是在叹息,那口中原话也不知向谁学的,带了糯糯的南方口音,“那……那里好吗?”
顾惜朝一挑眉,突然笑了,“流眉阁的匠人得鄙上所识,已是天家作坊,声誉日隆,自然是京城中最好的。”
重帘对望,话中有话,东屋点灯西屋亮……倒是不知哪里飞来的一只早蜂,借着风力飞进了檐下,悲哀的嗡鸣着,寻找它的出路。
戚少商皱眉,轻扯他绿得像翘翅蜻蜓一样的锦袍下摆,满脸的不自在。
又一阵难堪的沉默,耳边突然传来喧攘,原来是皇帝的行驾从偏殿经过。远远一眼,已觉气质英武,年纪虽轻,但隐隐有一种凛然之气。
戚少商的手轻轻扶上了腰间,才猛地想起,方才入宫里,佩剑已经交给了门禁。
旁边飘过来微嘲的一眼,余韵未绝,已有内侍过来隔帘轻语,皇后随即掀帘走了出来。戚少商只觉得眼前一亮,这西夏皇后虽大腹便便,姿容却仍秀丽难言。
她淡淡对二人点点头,随内侍而去,却在经过顾惜朝时,像被什么绊住,脚下突然微跛了一下,立刻有宫女扶稳。但瞬间的身形停顿,背看竟像是行了个礼。
戚少商眼神闪烁,蓦地笑了。
真正挨到出宫的时候已是申时,戚少商在禁军那里拿回佩剑,一回头,却眼尖的瞧到一个侍卫匆匆与顾惜朝擦身而过,然后顾惜朝就怔了一怔。
戚少商眯起眼睛,却见那侍卫低垂着头三转两转就没进园林里去,连长什么样子都没有看得清楚。
馆驿设在行宫东侧,按礼数,既见了国君,三天内就该打道回国。陈姬重也不知是不是真病了,一张脸青白交加,下了马车就径自往内房去了。
顾惜朝瞟了他一眼,示意飞七跟上去,他自己却一拉戚少商,回到房里。
一条摺得整整齐齐的薄羊皮绢,打开后上面却画着一幅极精致的地图,赫然是整座行宫的形貌,蓝白相交的线条标明了巡交的方向和时刻,甚至有几条暗道几间夹壁都标注得分明,要潜进行宫简直易如反掌。戚少商哑然失笑,“国相大人好心急啊。”
“少年皇帝志存高远,他自然是怕的。”顾惜朝轻轻嗤笑,把薄绢摊在桌面上,仔细审视了片刻,才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一角,“大当家,你看……”
他的手指是烟青色的微白,指的那处墨迹却是沉沉的黑,戚少商定定地瞧着,只觉得眼前有些发晕。简单的工笔绘出的是间间宫室的轮廊,顾惜朝的唇角慢慢飘出一丝浅淡的笑意,“这是行宫的东苑,帝后的寝宫,大当家,你需记熟这一片的道路和暗桩。”
戚少商沉默了片刻。室内一只蜜蜂嗡嗡地飞着,不知是不是花园里的那只尾随他们回来,没头没脑的,绕着窗棂想找条出路。他指间风声一弹,窗户就开了一线缝隙,蜂儿顺着那丝天光飞了出去。
这么冷的天,飞出去也是死路一条吧,他想,嘴里说却说着,“今天晚上我想先去东苑走一趟。”
暖气从嘴里呵出,瞬间便被吹进室风的冷风夺去了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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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星无月,夜色浓稠得像一捧打翻的墨汁。
黑衣人的身影轻得像雁的飘上了墙头。含着雪意的小雨浸在黄瓦之上,寒气湿而重的,几乎浸透进了油衣。
黑衣人仿佛无声无息的打了一个寒颤。
他眼前是连绵沉寂的贺兰山,脚下却是离宫东苑的灯火纷烁,风雨摇曳中,他的身影朦胧得天地混成一片,却见他舒展身法,几个起落后,就没进幢幢暗影中不见。
与东苑遥遥相对的南园此时却是一片沉寂。
这里白日本是扶疏的花园,入夜后熄了灯火,庞大冷清。
宫中的梆声刚响过了三更,一盏微黄的灯火沿着湖畔渐渐近来。
走得近来,却是一杆赤铜鎏金的凤凰杆,衔着一盏纱灯。灯光朦胧幽暗,映在提灯人的脸上,仿佛一层单薄的轻纱,那颜色竟像是虚的。
天气极冷,她却穿得很薄,墨色的裙袂流云般拖过地面,风吹起长发乱舞,令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暗夜里幽然出现的魂灵——
极美丽极诡冶的魂灵。
占地广茅的园子中央挖了一个大湖,旁边伫着的两幢小楼,在微雨里显得很零伶。她走到楼前,一闪身,就隐在了假山的暗影里。
生硬的石角浅浅地硌入背心,水痕慢慢透了她的轻纱,她轻笑一声,吹熄了手里的灯。
园子里又恢复了暗夜的冷漠。
良久,风雨更是醒目,屋脊上却腾地出现了一条人影,轻飘飘荡在夜空中,一个起落便掠进其中一幢小楼。
夜的阴影里他的身法带着一种振翅高飞的动人气质,如同水波荡漾般,暗影里女子的唇边缓缓露出一丝柔意。
少顷,那条影子又飘出小楼,似是在观察方向,他立足于飞檐之上,风雨中似也不在意自己的身形。无数条水痕顺着他的衣褶淌下,令他身上仿佛笼上了一层葱郁的水气,只是风雨冷漠,瞬间那丝灵秀就被吹得尽了。
只躇踌了片刻,他似就下了决定,展身就像另一幢小楼电射而去。
女子微微含笑,指间已扣了一粒菩提。
此时却变故突生,暗夜里另一条黑影来势更疾,一语不发,自先前那人的头顶嗖地掠过。那人影一惊,足下立顿,折身轻轻巧巧地落在树梢上。
他似在顿足,那道掠过他的黑影却直扑向小楼,一勾檐,翻身入内。
下一刻清脆的铃声激越响起,黑衣人倒退而出身法快捷无比。宫墙内顿时掀起嘈杂,一瞬间便听到有人大叫:“有贼!”
枝梢那人似是极恼怒的蹬枝而起,掌底风声摇曵。只见两人电光火石般一合一分,那人却被黑衣人一把攫住手腕,只听黑衣人语声低沉,笑喝道,“还不快走。”
那人呆了一呆,又见火光渐渐逼近,这才甩开手冷哼一声,转身疾掠出去。两条人影一前一后飘出宫墙,俱是南雁远飞般的空旷无双。
女子的脸慢慢从阴影里转了出来,小楼横匾上翰墨流芳四个字,已慢慢被亮过来的灯光照得鲜明,半响后,她才喃喃低笑了一声,“唷,这倒是哪一出啊……”
灯火映得她雪白的脸上隐隐有了几分血气,回过头,她却对着勿勿赶来的侍卫宛尔一笑,“我来为娘娘取几本书,不小心碰着警铃,惊忧各位了。”
●雨雾薄弱了,渐渐却飘起小雪,天色更见晦黯。两条人影闪电般的穿过屋脊,在空中乱舞的雪花中,衣襟翻飞。
馆驿的屋顶上已镀上一层银白,前头那人足尖还未踏上,突然回身一掌,轻飘飘地向身后拂了过去。
北风呼啸,掌风阴柔,身后那人却似早有准备,手中银光一闪,长剑已挟着风雷之声迎刺出去。
岂知那一掌竟是空飘飘的,只是吓人,全没贯注真力,剑气却是声威凛然,掌剑一交,只听得金风破空,剑气已破掌风而入,前头那人竟像是把自己的胸口往剑锋上撞。
那人似也不料是这般光景,竟愣了一愣。眼看那剑光就要刺入他胸膛,他眼一闭,索性不管不顾,骈指如疾,直取对方双目。
耳中只听得一声微叹,盈眉的剑光突然消失。指风与剑身相撞,手腕一麻间,下一刻已被人紧紧抓住。
真气一碰一竭,两人的身形如鹏鸟自半空落下。
手被紧紧地扯住,怒气反而慢慢地薄弱了。
一根根手指被曲起来,紧紧的扣在另一人掌中,他听得到那个人心跳的声音,陌生而熟悉的呼吸,夹杂着凛冽的雪水与无可奈何的甘苦气息……他突然觉得心中一松,一直紧绷的情绪前所未有的松驰下来。
瓦上蒙了薄霜,看起来银白得可爱。
两人并肩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