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啧啧叹息的时候,有人进门了。
“艾兰里多?”听声音熟悉,我转过头看见了赤月殿。 这青年显然也无法适应我的真面孔,一脸疑惑,我冲他一笑:“赤月殿,我是艾兰里多。”
赤月也笑道:“你可真是个神奇的人!——刚刚我听到消息,你私入西哲法,陛下非但没生气,还封了你做金之银。而今天我一见你,你竟然换了一张脸孔。”
“那张脸是个诅咒啊,青泉已帮助我消除了。现在这样,才是我真正的相貌。”
“我可是第一次亲眼看到魔法!”他到了我的跟前。
赤月性子坦率,纯而咄咄的蓝眸,深刻眉宇下一双细长眼睛,画着深棕色的眼线,眼线的式样让我想起古壁画里战斗的克因人。
他虽然略显矮小,却匀称结实,微微留着晒伤痕迹的皮肤是浅棕的,而原先也许更白一些。
“阿尔斯,你和谁闲聊?”清澈利落的声音随人疾步进来。
是玄沙,他后头跟着白石。我看看日规,到时间了。
事实上关于我的消息早就传扬开了。殿下们都是机灵人,绝口不提我的身份,只是嘲弄我“侍寝”刚一个晚上便受赐了宫殿,实在是破天荒的妙事!
然后又稍微对我的变脸感到惊讶,说总管这一次看走眼,做了赔本买卖。
我想大家都认为这次沙哈母是失策了不仅是因为这脸,更因为他放了我这个“害虫”进宫。
然后殿下们开始“下午的闲聊”。
首先是运河的工程,如何在规模和预算上节制而提高效率。
玄沙消息甚是灵通,他心思敏捷,富于创见,而赤月则对地理风土熟悉,民间事物知道很详细,心里好似有张地图,这两人商量起事情,有种默契。白石考虑事情全面,他常常拾遗补缺,细致缜密,又精于世故。而他的态度特别温和,让交谈融洽而愉快。
这些苏丹的宠妾?
堪里尔若能有这样的人,我就不用竭尽自己少得可怜的才识来苦苦支持了。
“陛下决定要接受那位将军的觐见,恐怕是答应他加冕了。”白石低声道。
玄沙望了我一眼,说:“如今迪曼的祸患不少,这仗是打不起来的。”
“那位将军不想打仗,一心求得名正言顺,不能不说是用心良苦!我本以为他会先称王,再派了使者来知会迪曼,那可就叫做挑衅了。”赤月道。
“这人坚忍果断,又很善于领兵,他雄心不小,继续发展下去,就是迪曼的强敌。”玄沙叹息道。
“陛下安抚为先,这是迪曼素来的政策,这次也不会例外,将军会平平安安来,顺顺利利走,带着青泉的施洗戒律,去做他的堪里尔及安它之王。我们呢,自然是可以清闲几年。”赤月道。
白石忽然手托下颌,故意朝我望:“我想,这次将军冒险前来,难道是因为他没有得到施洗印吗?不然,他是不会这样着急的。”
赤月道:“这就是他不走运了!——这印信必定遗失在战乱中,所以他才忙着侵占安它,怕撒尔里尔姻亲得到那东西!”
玄沙支着一只胳膊,把烟递到了嘴边,他带着沉稳的思索神情,徐徐地说:“如此看来,真主还未全心全意把堪里尔交给他,因为,他没有真主的许诺。”
施洗印上刻着这样一行字:
真主许诺王者位。
雅克来到了南方,他们告诉堪里尔人,撒班那人,安它人,爱林人:“尼拉是唯一真主,除尼拉外,无有可崇拜的。”
撒班那人,安它人,爱林人都不敬畏主,不愿意信奉主。惟独堪里尔人,他们中有叫作“撒尔里尔”的,第一个口呼真言,宣布自己是“尼拉德”。(信奉者)
雅克把圣人阿什鲁的戒律石板一角给了撒尔里尔,为他施加了洗礼。
当撒尔里尔的洗礼完成的时候,真主在石头上显示了旨意:“真主许诺王者位。”
堪里尔人见主显灵,立刻有了勇气,他们就跟随撒尔里尔发动圣战,直到南方全部信奉尼拉。堪里尔人因此得国。撒尔里尔成了国王。
真言被镶在黄金之上,与堪里尔的国玺合称“施洗印信”,由撒尔里尔的后代传承下去。做为他们是真主所赐宝座的拥有者的凭证。
有了它,君王为主所庇佑。而遗失它,事实上还没有先例。
—————《堪里尔记略,第一章 ,第三页》
“亲爱的弟弟,你没有触摸过它吧?来摸摸看!”哥哥他握住我的手掌,去碰触那个东西。我抚摩着上面的石刻字迹。已经微微模糊的,经历过百年岁月,或更长久的岁月的那句话:真主许诺王者位。
哦,真能得到吗?把野心和荣耀溶进这石块里,如同血一样浸透它,然后它才有了力量,可是它毕竟是块无知冰冷的顽石,在兵临城下的时候,它救不了任何人。
牢门打开了,我被带到哥哥面前,他面色苍白,精神不稳,虚弱地呼唤了我一声,“艾兰利。”
“西塔克攻打了卡马斯,那里的都督弃城,真是个懦夫!”
“西塔克渡过了拉特密河,该死!为什么南领军不服从调遣!”
“西塔克三天就挺进到了路旺带克!如果过了撒丁河渡口,离尼拉只有一步之遥,我们无险可守!”
他在发抖,我拥抱了他。他紧紧抱住我,丝毫不在意我未曾修饰的仪容。
他光滑的脸颊靠在我微现胡渍的嘴旁,他冰冷的汗水流进我干燥的嘴唇,激起一阵刺痛。
也许是大难将来的预感早就盘桓许久,真的来到时,我竟感觉到从来没有的平静。
我亲吻哥哥的鬓边,对他说:“看来,你已经无法和他抗衡了,尼拉虽然坚固,可是民心却并不在你这里,困城战的结果仍旧是他获胜!——听我一言,哥哥,我们还有时间,你逃走吧!到南方去!渡过黑色的海湖,听说那里有不为人知的土地。或者你可以穿过沙漠到迪曼去。”
“住口!为什么我要逃,我是国王!”
我搂紧他:“斯多,斯多,你要听我的话,我不希望你被杀死!”
军报传来,斯多认真的听着,却一边听一边喝酒。
他喝得太多,我不得不阻止他。
我把他从亲王那里硬选出来的三岁的太子释放出来,那孩子整日哭泣,被斯多以教育幼君的名义拘禁很久了,我看到这孩子的时候,让我第一次想揍哥哥。
榜文在起草中,一旦西塔克开进国都尼拉,我就命人四处张贴。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哥哥命悬一线,只靠着一群野心家的狂妄贪婪和一群阴谋家的按兵不动。
六神无主的祭司们和官员们跑来找能给他们吩咐的人,当初有一些真的相信西塔克是来勤王的,要求我处死哥哥,让西塔克进城,我二话不说把他们统统拘禁。
我遣散宫里的侍从。刚被放出监狱的我,甚至没时间修正仪容,以至于我闯入的时候,宫女们被我吓得四处躲避。我必须要求近卫军把她们都集中起来,然后好好的安排去路。
我把王室的宝物都收藏入库,以免有人浑水摸鱼,我收藏的库房西塔克也许能找到,可是绝对不会全部都找到。我分派可以信任的人,直到我无人可派。
那时候,西塔克的勤王旗帜已经变色。
真正忠于皇家的人们战死沙场,而他的亲党却势力大增。
我没时间管他如何在部队挺进的途中搞那些阴谋。
做完这些的时候,五天过去了,我也惊讶自我获得自由,他挺进的速度竟是变慢了。
路旺带克东要塞的纠缠给了我宝贵的二天,一个忠于皇家的公侯和一个忠于职守的提督酷烈的苦战后同时殉于战场;这荒谬的争斗还在继续。渡河进行得也并不顺利,撒丁的支流给了我们充足的河水。破坏了支流水坝就把军队暂时一分为二。虽然西塔克集结部队很迅速,可是他那些乌合之众的互相牵制,将领一定要等自己的人全部过河,才肯挺进。
在岸边,西塔克解决了他的一个“同伙”。这又给了我一些时间。 显然,西塔克还没有发现光靠他一半的兵力就能够摧毁城防,因为守城军正在和集结成群的平民纠缠,根本无心守城。
攻城器械的运送被水阻隔而迟缓到来,我派了影子去烧掉了一些,但是面对大军,该到的结局仍旧无从改变。
他的军队如迅雷;民众们跟随他;我派出求援的使者未曾有音讯回复之前,他已经领军到来,直到这个时候,安它还相信他是勤王而不出手干预。我的绝望更深。
索隆家的人酒量一直都很好。哥哥也不例外,他看到我拿了一只杯子给他,笑着看我:“哦,艾兰里,你给我送酒来了!”
他本来是个坚定的人,充满了野心,可是一旦失利,竟是振作不起来!
我还是温柔的对待他,把杯子递给他:“哥哥,喝下去。”
他好象个孩子一样看我,突然幽怨地说:“——他们叫我祸患!叫我巫师!我是个国王——他们全部是叛徒。”
“哥哥,你本不该如此——”
“你是不是怪我?你恨我了?艾兰里,我们都要死了!”他颓然地抓住我的衣袖。
“不,哥哥,你不会死的,我会保护你。”我说,我感觉到自己心脏的剧烈 跳动,这仿佛是表白的话语让我激动起来,而这也将是我最后一次向他表明自己的心迹。
“艾兰里。”他望着我,用从来没有过的脆弱温柔的目光看着我,他接过了我的酒杯。
我看着他喝下了杯中物,轻声说:“哥哥,请相信,我始终爱你。”
然后,我举起藏在身后的匕首。
“我会保护你——”
“不,你是个傻东西!”
我猛地睁开眼睛,大事记从我的胸口掉落,发出巨大的声响。
我惊起,没提防自己身在何处,一下子从卧榻上滚落到地。
睁开眼,只见午后粉红的阳光从华丽的雕花窗户中泄露进来。
我,身在迪曼的后宫,吸烟室里。
又是噩梦!——最让我痛心的回忆在梦里一一重现,难道我要成就了自己的心愿,才能摆脱吗?
我无限惶恐地坐倒在榻上。然后,我发现这里的不寻常。
茶还是温暖的,烟也还没有熄灭,我睡得并不长久。
可是,门外的歌舞声完全停止了,整个宫殿异样寂静。
走出门,一路上看到散落在地的一切匆忙的人会遗失的东西,却不见半个人影。
我觉得悲脊发凉,再一扫视,在石头雕像后面,我看到了一个探头缩脑的小黑奴,竟然是荷路…奥卡桑。
“这不是奥卡桑吗?你怎么在这里?大家都哪里去了?”
荷路看见我,赶紧行礼,拉我到了石头后面:“金之银殿,您竟然还在?”
“先回答我的问题,奥卡桑!”
小黑鬼惶恐地说:“您必须跟小的走!”
我问:“各位殿下哪里去了?”
“他们?——他们,”奥卡桑愣怔了一下,说,“殿下们都去了西哲法。”
“为什么?”
奥卡桑却不回答;着急地说:“殿下,现在您不能呆在正午之间,王子殿下很快就会来的!”
“亚伦瓦尔它要来?”我刚刚许诺了不去找他,这小家伙却自己来了。
“——正午之间可太容易闯进去啦,您必须走。”
“出了什么事?”
孩子苦着脸说:“您还是去金之银吧!”
我拉他转过石像:“去金之银?”
“是的,那里比较安全。”他说。
我带着小荷路到达金之银,里面虽然已经装饰一新,却空荡荡,原先看门的宦侍也不见了。
我抚着还在初醒后的眩晕的脑袋,问:“发生什么事了?”
奥卡桑说:“王子殿下今天没回寺院,沙哈母大人知道后告诉了陛下,陛下就和殿下争吵起来!”
我抚着额头,稍微清醒了一点:“你是说,王子本来应该立刻回寺院的,可是他没有,所以被苏丹责骂了?他是个‘幼祭司’吗?”
荷路想起我的初来乍到,赶紧说:“是的,殿下在戒律寺修行!”
堪里尔也有类似的制度,让贵族的幼童去寺院当“学徒祭司”来学习经院课程。他们和真正的因为贫穷而投身做教士的孩子们是不同的。他们在寺院中都是清贵的学生。我自己也曾经去学习过一阵,但是因为不能回家,无法见到斯多,我很快就逃了出来。
“正午之间的人全部回避,和父子吵架有什么关系?”
孩子看看我,细着嗓子微带刻薄地说:“自然是有关系!——亚伦殿下听说陛下又纳了一个新殿下,顿时生气啦!说是:本来有了四个殿下,现在竟又莫名其妙添了一个,实在无法忍耐!于是,趁着下午陛下不在,前往正午之间,大家都知道,那时候所有的殿下都在吸烟室里。”
我苦笑:“迁怒,难道是冲着我来的?”
“怎么不是?都有三年了,陛下没有再纳——”荷路住了口。
头一个?我觉得尼拉对我太亲切,让我有点消受不起。
“为什么无人唤醒我?”
荷路问:“您一个人睡在吸烟室里?”
“正是。”
“寻常侍奉者禁止进入,无人敢进入唤醒您。”荷路说完,四下望了望说:“小的这就要回去了,请殿下原谅!”他行完了礼,竟飞快的跑了。
我脑袋在嗡嗡响,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的时候,才发现它们都在颤抖。
噩梦连连,醒时的冷汗浃背,没提防就缠住了我,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睡眠变成了折磨?
而现在,我有点不安,不仅是因为突然醒来的不适,也因为奥卡桑的古怪行动,他来正午之间,到底是为了什么?——
手指才刚稳定了一些的时候,我听见门外传来喧闹。
一群宦官尖细哀恳地声音打扰了金之银的宁静。谁把门口的藤架子踢翻,引起一连串巨响,然后是布匹的撕裂声。
刚才隐约的想法,现在清晰地浮现在头脑里。
——金之银,并非安全的地方。
白月(番外篇)
————情人节的应景,给所有相信传说的人。
东集市上卖鲤鱼的堪雷老爹还记得艾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