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这样,不如面对一个十岁的孩子。
虽然许诺过青泉,这一次,我却是无辜的。
于是我抖抖衣服,大踏步走了出去。
我一出殿,就看见众宦官簇拥着一个白衣的孩子,他手中举着凶器,正毁坏我门前的风灯。
他一个干净利落地劈刺,把灯分为两截,抬头就看见了我。
他显然没想到宫殿里竟是有人的,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我。我也打量起他。
好个清秀的小人儿!
这孩子皮肤比他父亲白皙,面目酷肖乃父,却还幼小稚气,那双继承自母亲的墨绿色大眼睛,因为愤怒而闪着亮光。小巧的嘴唇带着孩子的粉红,微有点丰厚而显得倔强。短而油亮的黑发一丝不苟梳到脑后,露出整洁的额头。
小小身体上裹着亚麻的儒袍,黄金扣子由脖子扣到下摆,一身严谨的白袍祭司打扮。
他的样貌竟是比苏伦公主还俊美三分,乍一见简直就像个女孩儿。这是我所见过最秀雅的幼祭司了!而孩子的脸却是苍白的,那神色即使只是个孩童,也叫人不安他的金丝腰带里插着一柄短弯刀和一把宰牲匕首,左手拎马鞭,提刀的右手上则带了皮护腕,护腕上有铜铃,粗糙的铃声就像游牧歌里形容的:“劫掠者飞骑纵横沙漠,响铃儿是贼盗发警告”
我猜这孩子读了不少沙漠强盗的传说故事,看装束是有点中毒。
却见这孩子把手里的弯刀在石头上顿了顿,好象犹豫着什么,并不开口。
我瞬间心中雪亮。今天我穿着淡青色儒袍,堪里尔式领口上衬白圈领,仍旧是服丧的简朴穿戴,离幸佞的感觉实在是太遥远了。
王子虽在金之银里看到我,怎会知道我就是金之银?
于是我暗暗松了口气,开口道:“惊扰殿下,请殿下恕罪。”
王子发问:“你是谁?”
我说:“一位客人。”
亚伦对我的回答很疑惑,望向他的随从们。这群侍从既不是正午之间的人,也不是西哲法的,无人能给殿下回答,于是我更是安心,大着胆子说:“我不便打扰,这就告退。”
“怎么这样无礼你还没有报姓名!”亚伦稚气的童音和他妹妹一个腔调,中气十足,模仿着大人的命令口吻。
我冲他笑笑:“殿下以后就会知道,但不是现在。”
孩子怔住了,似乎越来越搞不清我是谁。他的手腕一翻,熟练地将刀放回了鞘中。我一见,有些吃惊这孩子的收势竟是如此熟练。
因为我也练过刀术,自然是心里明白,没有两三年的苦练是不可能这样用刀的。
他见我的表情,来了点兴致:“怎么?”
我忙恭维:“见殿下用刀的英武容姿,让我感到佩服。”
孩子不屑地睨了我一眼:“看上去,你也是懂得一点的。”
我顺遂地回答:“少许懂一些皮毛,殿下的技艺很是精纯!”
“喂,你倒是个会恭维的人,还有什么,继续说。”
“金之银殿!”突然,一个人从门口扑了进来,径直跪倒在我脚下。
我一见,是奥卡桑,顿时就楞住了。
奥卡桑转身又向王子跪下:“殿下,这位便是新的金之银殿下,请您千万不要”
连王子也愣住了,当他反应过来,已是怒容满面:“你,就是金之银!”
我低头看看突然出现的奥卡桑,又看看王子,继续微笑着:“我奉命住在这里。”
王子咬着咬牙,细而挺直的眉毛立了起来:“你!刚才竟敢欺骗我!”
我还在微笑,轻松地回答道:“我没有欺骗您。”
“你就是就是父王新收的那个宠妾!”孩子气急败坏地瞪着我。
“到底是谁告诉您,我是这样的人?您不觉得荒唐吗?”我苦笑摇头。
孩子也似乎不太能相信,他望了望奥卡桑:“喂,你,是沙哈母身边的奴才?你说!”
奥卡桑匍匐着:“殿下,请您不要动怒!这一位是身份高贵的新的金之银殿下,确实陛下所封!”我瞥了那小黑鬼一眼,他虽然装得诚惶诚恐,望着我的眼神却是平静而冷酷的。这是个十分能干的奴才,在沙哈母的调教下,真是前途无量。两道怒目就又转向我,王子手放到弯刀上,尖锐的童音扬起来:“你还敢骗我,你这下贱东西!”
我整理一下衣袖,故作高傲地仰起脸:“这误会实在太深了我正等着陛下给我引见,殿下却自己跑了来,竟还对我口出不逊!”
孩子眉毛拧成结,面色从苍白开始转成粉红,手握住刀柄,火气已经升到了顶点。
事已至此,别无选择,不是我倒霉,就是他倒霉。于是我叹息一声,用自己在官场中历练出的逼真表情,恳切地说:“您显然并不知道我是谁。那么请暂且息怒,我的殿下。这对您来说这是件很重要的事情,您必须仔细听好。”
孩子吃惊地看着我,奥卡桑则警惕地偷瞧我,都注意听我的下文。
我展开自己最道貌岸然地微笑,用最轻柔地语气问:“寺院的修行,是否让您觉得异常的乏味,已经不堪忍受呢?”
(52)学者与武夫
我踱了两步,靠近一点王子,倒背着手,慢条斯里的继续说:“这样的情况陛下已经对我说过了,我也见过王后殿下,她为此十分担忧,因为您又一次从寺院跑了回来;荒废了学业;破坏了规矩;还滞留在蜜特拉不肯回去……陛下失望已极。”
孩子冷峻的脸上稍微有点动摇,好象是心虚了。
我摇摇头:“身为王子,您所担当的责任重大,您必须学习很多东西,以便将来能为您的父亲分忧,我所说的这些话,想必您已经听过太多次而觉得厌烦了,您的神色很坦率!——可是无论如何,开场白我还是要说的,谁教我将身为您的老师呢?不把话说明白,我对不起陛下的托付!”这口气我想模仿很久了,就是我那不苟言笑的家庭教师对我说的开场白,只是把宰相公子改成了“王子”而已。
也许是我的表演太过生动,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仿佛我的脸上开了一朵龙蓉。
王子提高了声音:“老师?!”
我微笑道:“是的,您的老师。”
“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你——你凭什么——”
我哈哈一笑,打断他:“自然是因为我能教导你——和我的年纪没有关系,更何况,我远比您所认为的更年长……”我感觉自己的脸皮果然厚,竟丝毫也没涨红,干咳一声,我又踱了几步绕到王子的身边。
他抬头欲言又止地看着我,小小的脸还是皱着,但是目光却怀着期待:“那么我可以不用再去寺院了?”
我摆摆手:“并不是这样,礼拜日的时候您要回寺院做祷告,三日颂经您也要参加。这是做为幼祭司起码的功课,万万不能废除的……”
“那还不是一样!”孩子大声道,“我还是要去戒律寺!”
“殿下既然不满意,我立刻就去向陛下禀告,您还是继续每日去寺院吧……”
“不!”王子急道,“我不回去!”
如我所料,王子确实如同所有十岁孩子一样,讨厌死气沉沉的寺院功课,一旦听说可以蒙赦,那是万分愿意相信的,哪怕是一问就戳穿的谎话。
虽然觉得他很可怜,我要先保护自己的安全。
“殿下,您把这里也拆够了,先回宫休息去吧。”如果事情就此结束,我想高呼尼拉万能之主。
这个时候,我却看到了门口有人。
那人一身蓝色的长袍,一进门,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我急忙用眼神给他暗示,他端正的眉宇微微拧了一下,先过来见礼:“殿下,安好。”
王子点了点头,用稚嫩的小脸,努力做出不屑的神态:“是你啊,‘亲爱的’表兄。”
玄沙顿时苍白了脸色,低下头去。
我赶紧走过来:“玄沙殿,您来得正好,请把王子带回陛下身边,他应该回宫休息了。”
玄沙一时间有些疑惑,他闹不明白为什么王子和我没有起冲突,但他并不是个傻瓜,沉默着向我点了点头,冲王子道:“殿下,您请即刻回密特拉,陛下就要回宫了。”
王子倨傲地抬头:“我确实要回母后那里,但是我要带他一起去。”他指了指我,“我要问问母后,他是不是我的新老师。”
玄沙不愧是位聪明人,他闻言咳嗽一声,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看了我一眼,连眉毛也不曾动,对王子做了个请的手势:“王后殿下会为您解释这件事的。”说完他看着我,眼神严厉:“索隆先生,您请移步一同前往,这里不是说话所在。”他的眼神告诉我,等回头再和我慢慢算帐。
就在我们将要出宫的时候,金之银又来了客人,这一次,撞进门来的人是赤月殿。
我的心里顿时塌实了三分。
这位青年一身的紧身短打扮,褐色的紧身上衣以及皮制短裳下,露出他结实年轻的胳膊和有力的小腿,他还带着护腕,仿佛刚从校场下来,褐色的头发被汗水沾湿了,远远看竟有些发红,他阳光色的皮肤映着宫殿里池水的涟漪,眼睛明亮,就如尼拉派来的上天使者一样。
他看到我们,顿时松了口气,赤裸的手臂上肌肉绷得紧紧的,现在也松懈下来,他三步到了王子近前,他也许是太着急,今天行的礼与宫廷礼全然不同,他没有弯身抚胸,而是如标枪一样站得笔直,右手握拳一击左肩,利落地低头道:“殿下,您安好!”
小家伙睨着他:“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连阿尔斯也跑到这里来?”
赤月不像玄沙有那么好的自制力,他关切地望了我好几次,我使劲给他递眼色,这一次就没有那么成功了。王子说:“哦,你来是为了他?”马鞭指了指我。
赤月想开口,可是他凭直觉就知道沉默要更好些,他只是认真地说:“殿下,您不该来这里,你需要回密特拉去。”
这耿直的态度顿时把这头小狮子给激怒了。王子没有预兆,猛地扬起鞭子打在了赤月身上,赤月没吭声。我听到鞭落到人身上的声音,一下抖瑟。
玄沙按住我的肩膀,像是安抚我,又像是克制他自己。
赤月单膝而跪,他裸露的手臂上一道血痕,孩子的鞭子并不是寻常的马鞭,而是专门用来教训人的,但赤月没有一点疼痛的表示,带着请罪的神态。
“你说我不该来……”孩子尖声质问,亚伦只要情绪一激动,声音就会像个普通十岁孩子那样稚嫩,“你们在这里和我父亲鬼混,所以我不该来!——阿尔斯伊尔!你再说一次。”
赤月听到他的质问,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把头垂得更低,他压抑着声音说:“殿下,请求您,别再叫这个名字……”
玄沙放在我肩膀的手收紧了,我看着他,他脸上是受辱的神情。
“哦,就像你们叫我亚伦瓦尔它一样,为什么我不能这样叫呢?勇敢的阿尔斯伊尔,还有……”王子转过身来,嘲弄地看着玄沙殿,“罗亚尚书,我的表哥。”
这话比鞭子更能伤害人,玄沙的手抖颤,仿佛受了最大的谴责和羞辱,但是脸色却克制着,尽量保持着平常样子,赤月紧咬着嘴唇望着他的朋友,已经扭曲了俊容。
这两个人的底细,很显然王子都清楚,因此这过度聪慧的小东西知道如何伤害别人的尊严。
我感到气愤,如果不是为了来给我解围,他们本不用到这里来受任何的羞辱!
亚伦恶毒而天真的笑了,很乐意看他们窘迫的样子,竟望着我,对我说:“你们互相介绍过吗?这个人——”他指着玄沙,“我以前上过他的经典课,你知不知道杰提斯在我这个年纪就能翻译尼拉经卷,我父王非常宠爱他,大概是因为他是宫里最聪明的小妾!而这个面目漂亮像少女的人呢……”孩子的鞭梢又转向了赤月,他正要开口,我的手已经抓住了他的鞭子。
“殿下,在您这个年纪应该学习如何爱人,而非侮辱别人。”我说。
“名字都不晓得的师傅,你要开始说教啦,很烦人!”他向身边的人吩咐到,“拉开他,把他抓住!”
立刻,宦侍一拥而上,把我拉开了。
亚伦抖了抖衣服,皱眉看着我:“你真是个怪家伙,一点都不像老师。”他说,“无论你是不是,我都打算先教训你,我要你明白,我是亚伦瓦尔他,不是别的什么人!除了父王,惟有我最尊贵,冒犯我要付代价!”
“那就请您使用符合自己高贵身份言语行为吧,殿下!”我挣动着宦官们的钳制,但很显然,他们都是些壮实的家伙。
“好啊,您会教训人。我必须想办法给您点教训了……”他的态度倒是并不激动,反而是早就想这样做而终于下决定的快乐态度,孩子大声说:“把他拉住,别让他乱动。”
玄沙立刻挡在了亚伦的面前,而赤月则抓住为首的宦官的手臂,这粗壮黝黑的手正拉住我的胳膊。
王子脸上跃跃欲试的表情也告诉我,他是个被娇纵得无法无天的小孩子。也许一个侍妾或一个家庭老师,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你害怕了吗?老师。”他无视挡在面前的玄沙,对我柔声问道。
我发誓即使是真的,我也绝不当这小东西的老师!
别说我德行才学不够教导好这顽劣孩子,光是和这样一个内心阴郁的孩子呆在一起,就叫人觉得厌烦。
而这个时候,我听见了弯刀再次出鞘的声音。
血从伤口涌了出来,正徐徐滴落在我的膝上。
那个受伤的人,脸上却很平静,甚至比起刚才来,还更和煦一些。
没有预兆的攻击,电光火石,甚至玄沙还没有能够意识到,王子已经穿过他的阻挡。
一道血痕划过赤月的手臂,他半跪在我的身前,从他的姿势看来,他是故意以自己的手为盾,为我阻挡了这一份赏赐。我则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被宦官们摁跪在地上。现在赤月用他受了伤的手臂拉开宦官们对我的束缚,只轻轻一搡,那高大的黑奴就倒退开去,仿佛站不稳。
王子气地把刀丢到了地上,他一手指着赤月:“阿尔斯伊尔!你就是这样表示勇敢的吗?你这个下贱奴才!”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孩子真的会下手,而赤月却用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