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您是为了什么进宫?”
玄沙的声音更低了,他就在我肩头边,凑近我的耳朵:“因为,我曾试图扳道那位大人。”
他声音的里的郁郁,十分的明显。
玄沙的口气异常的颓丧和阴郁:“你期望我是个热血的直臣?可能辜负你的期望了,宰相,我和你是同一种人,为了罗亚家,父亲要求我这样做,我以为陛下也默许了。可并没有。”
“并没有?”
“杀死或罢黜一些人,我想你明白,我动了总管的人,才落到如今这地步!”
“您被迫进的宫?”我惊讶地问。
“不进宫做侍奉者,我就必须死。明正典刑去死。你认为我该怎么选择?”玄沙的脸色有些苍白,想起了从前不愉快的经历,他又望了一眼一楼的王子,王子把人全赶跑,却是做了件好事。他继续扶着我的肩膀,状似亲密,语句却是冷冷的,“我动错了人,惹怒了沙哈母和陛下。父亲都保不住我……也没有必要保住我,我纯粹是咎由自取。”
我长吸一口气,说:“到底是谁输了?”
“至少赢家不是我。”玄沙道。
他一手把我摁回椅子。
“好吧,您又给我上了一课,其他两位殿下与您一条心么?”
“单指为了陛下,所有人都是忠诚的。”玄沙自嘲地回答。
“青泉殿好象更尊敬沙哈母大人。”
“您可以猜上一猜,第一个进宫的人是谁?”
我想了想:“青泉殿?”
王子在楼下把书推倒了,发出巨大的响声。
玄沙点了点头:“是青泉。初进宫的时候,斯泰亚简直羞愤得想自裁,不过后来也就处之泰然了。沙哈母大人对年轻的陛下十分体贴,甚至有些纵容。”
“那么后来怎么样了呢?”
“三年后,陛下突然下令处决七名高级祭司长,解散尼拉德长老会……这对迪曼来说是百年未有的大事件,许多地方都出现暴乱。”玄沙交握起修长漂亮的手指,“教宗本就式微,经过这一次之后,最激进的几个派系被连根铲除,元气大伤,教廷放弃了一部分的权利。表面上看,权利回归了大祭司阁下,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大祭司自己,在实质上逐渐落入那位大人的制约,而许多白衣出身的人见大势已去,投靠了沙哈母,逐渐的,连朝廷都受到了影响。青泉在之后,比从前担负更多的责难。随时担心有人暗害。我想他过得并不愉快。”
面前这人述说起往事,精准而恰当,我看得出他话里含义。
如果随便管闲事,下场很凄惨。
他继续道:“我说够了,希望您也听够了。”
“是的。”我回答。“我听出这桩案件的恐怖。”
可是接下去,玄沙已经无心处理文件了,只是对着桌子若有所思。
我说:“……他最可怕的地方是没有野心。”
玄沙一怔,抬起头:“您的见解很独到。”
“必须让陛下再也无法信任他,或者,只是一个借口,借口也行。”我肯定地说,“首先……”
玄沙的笔一直停着,他用一种防备又无奈地眼神看着我。
“您不是想说——首先要打一场战争?”
“唉,殿下真是睿智,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借口!”
“沙哈母在这十年里保持着迪曼没有大的战乱,他不会容忍你的小动作。”
“殿下,您要保护我,像个祭司一样仁慈。”
“凭什么?”
“凭我带来的奇迹。”
“什么样的奇迹呢?”
“沙哈母的背叛。”
“喂!艾兰里多,你快下来!” 这时候,王子嘹亮的声音打断了我们。
我吓了一跳,正在密谋的我和玄沙急忙站起。
我凭栏问:“什么事情,殿下?”
王子说:“你下来就知道了!”
我走下楼,看到王子把一整排书架弄倒了,怪不得刚才发出如此的巨响。
玄沙跟在后头摇了摇头——这收拾起来可不容易。
王子手里挥舞着一本书,那双眼睛全是光芒,他急切地指点这一页:“你看,你看,我找到了金之银!”
我翻开书页,看见开头写着:“金之银殿,修竣完成于法阿司十二年。”
这是本小册子。是把宫殿从建筑起来后所做的供养及琐务罗列的记录,记得密密麻麻却不凌乱。
王子急切的说:“那句话……你懂的话就快告诉我意思!”
玄沙快步走了过来问:“这是什么?”
我一边浏览,一边告诉他:“是关于我的宫殿的记录,玄沙,法阿司的一位王妃曾住在那里,这本东西在在您的书架里,您应该清楚吧?”我看那一页页的记录,发现这真是位受王宠爱的妃子,几乎能想到的好物件,都赏赐给她了。
“妃子的身体不好……”我看到后面,正在记录中内容最多的时期,却突然中断了,却没有提到妃子的死亡。
王子插口问:“那行字是什么意思?”
我翻到最后,工整的手抄页上,一行艰涩又陌生的异国文字被写在结尾。
在一本十分严谨的记录里突然发现这样信手写的一行字,十分突兀。
玄沙面上有了诧异的神色:“……殿下从那里找出了这本书?”
王子一言不发,指了指角落,因为烦躁,他把书柜的书全拨了出来,其他的都是后宫手抄的尼拉经卷,几百年也没有人有兴致去翻看。
玄沙接过书,半晌他抬起头,若有所思的对我说:“这册子上的笔迹好象……都是沙哈母大人的。这倒是不出奇;他很早以前就是宫中人。”
我想玄沙不会看错,他每天看的都是沙哈母的字。
“这本册子相当老了。沙哈母大人年轻时候写的?”我说。
“哦,是的……恐怕那时候还是内廷侍官,要管理许多杂务。”他也看到了开头的纪年,思索一下说。
“您知道那行字是什么意思吗?”我问。
他脸上神色疑惑:“是北方的塔托语,可是我不懂得。他们一族靠口耳相传的歌谣来纪录族里的历史,外人很难了解。”博学的玄沙解释道。
“那位大人是塔托人?”我问。
玄沙一边翻一边说:“不,绝对不是,他是都城的豪族,出身相当好……尼拉保佑……我从没见过这本书。”
“殿下,您一来就带给我们惊喜啊~”我看看一地狼籍,对王子说。
王子得意地说:“我就知道,越破烂的角落里,越是有宝贝。”
“奇怪。”玄沙突然说。
我问:“怎么?”
“所有的内宫记录都放在沙哈母大人那里,而先王的几乎都一把火烧光了。”玄沙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把它放进那些抄本里去。”
“恩……因为是金之银啊!”王子反而非常坚定地说,“因为那里闹鬼,所以有人把小册子保存了下来!”
我这才意识到王子为什么那么兴奋,他还惦记着宫里有鬼的事。
我和玄沙互相望望,决定先把册子收起来,虽然不是什么秘密的宝贝,却是我和玄沙都没见过的东西,我们和王子一样,觉得有点好奇。
“你的书整理得如何了,殿下?”
王子朝我优雅地欠身,一付顽抗到底的样子。
我挥挥手:“那您就抓紧吧,如果赶不上下午茶,没什么要紧,晚饭赶不上,就要说抱歉了。”
王子露出凶狠地表情瞪我,他还是去碰那些书了,不过这一次,专为了掏宝贝,他钻到了更深的地方,开始淅沥哗啦地乱翻,想再找点好东西出来。
我不去管他,对玄沙说:“我们刚才聊到哪儿了?”
玄沙说:“我要先把公事做完,请原谅,殿下。”说着他上了楼。
我自讨没趣,不过我倒觉得至少把话传达给玄沙了。
罗亚,你别让我失望!
之后的几天,乏善可陈,我和王子约定三日的学习日程,由于他的精力不够集中,以及总是企图找到更多宝贝的不良动机,而延误了真正的工作。
玄沙终于忍受不住王子殿下对他的图书馆的破坏活动,委婉地将他赶到了南阁楼,那里有他十分迷恋的游吟诗歌以及许多乡野故事。
唉,如果苏丹知道我这样教导他,恐怕会失望。
王子在南阁楼找到了许多关于塔托野蛮人的故事,他满脸兴奋地说:“听说边境的村庄,一晚上就会被洗劫一空,军队赶到的时候,已经成了废墟!他们骑的马就像夜里的幽灵,无声无息。”
玄沙不在,他因为王子的缘故,不能不去一次密特拉,看看王后是否过了气头。不过对他来说,无论见到谁,都不是愉快的过程。
我不禁十分同情他的处境。
由于实在没什么对象可以倾诉,王子就捧着书对我喋喋不休,我手里有玄沙的半本大事记没有看完,正嫌他有点烦。
在这个时候,青泉来访,从戒律寺回来的他,三天都没有睡好觉,显得十分憔悴,他来这里,是为了传达沙哈母对玄沙的旨意,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想见到王子。
王子一见青泉,第一个反应就是扇扇面前的空气。说:“大祭司一身松脂臭,当摆设也不轻松吧?”
青泉继续采用无视政策,行了礼,说:“陛下听说了消息,他传话,让殿下好好读书,不可打扰这里的人。”
王子自然是不拿那些当回事的。
青泉见王子转身去书架,就斜靠在我的身边坐下,依旧是前些日子那亲昵又和蔼的样子:“和玄沙殿处得不错啊,艾兰里多,你这机灵鬼又跟他套上交情了么?”
“殿下,您把我形容地好似到处钻洞的地鼠。”
青泉撩过我束起的头发,把它放到我肩膀上,顺了顺:“你瞧,在过四五天,那个人就要来了。国王承诺了不会将你交出去吗?”
我拿着书的手指绷紧,转过脸来:“国王的承诺比较重要,还是那位大人?”
青泉的脸色变了,他皱起眉:“你真会惹事,艾兰里多,”然后他侧过脸,“小鬼有没有欺负你?”
“他很好。”我回答。
“别在半夜被他杀了。”青泉继续梳理我的头发,用极其轻的声音说,“我会心疼的。”
这个时候我看见王子从书架边经过,正看见我和青泉靠得如此亲密,他狠狠的把手里的书丢在地上。发出巨响。
青泉恢复了正常姿势,手依旧搁在我的膝盖上,一脸无辜。
“他讨厌我了。”
“他不是已经讨厌您了么?”
“殿下,您被陛下教导坏了……”我叹气,“您来这里,不光是为了调戏我吧。”
“想来看看你,因为知道你等得心焦哪,沙哈母大人好象重视你,他似乎对国王提了些建议,更让我觉得不安。”青泉支起手臂,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说,“艾兰,罗亚家府邸,新进入了一位夫人,她是安它的公主。”
我早就从强盗那里听到这些,不过能正大光明的知道,我更感觉到青泉的和善了,我问:“夫人见了陛下没有?”
青泉抚摩着下颌,仿佛在思考着如何回答。
这可不是什么困难的问题。我疑惑地看着他。
“王后今天会见她。”青泉这样说。
我一惊,差点就要站起来,我克制自己的情绪,问:“能不能让我也见见她。”
青泉说:“这可有点困难。我想今天连陛下也要去。”
这是个好消息,美沙能见到国王,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不过她正面求恳陛下,又会有怎么样的结果呢?
我很想在场,可是我想那很困难。我突然想起玄沙刚好今天也去王后宫,不知道他会不会带消息回来。青泉没有走的意思,他刚从戒律寺的烦心事里抽身,回来看到我,似乎让他恢复了一点神气,我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他顺便在这里,把手里要办的几件事情发了出去,他的书记官看到王子在遥远的南面,才敢走进来。
王子这时已被传奇故事迷住了,高声朗读着诗歌。
我所知道的先知,是拉达西女神所派遣,那美丽的山顶,有照耀世界的皇冠,我们失去的遗血啊,漂流到河岸……”
青泉抬起头,皱眉,我也注意到了,这不是尼拉的诗歌。身为一个尼拉德,不该用深情饱满的颂赞唱遗民的歌,何况是位有身份的殿下。
我正想站起来,青泉已经走了过去。
他站到王子面前,行了礼,对他说:“殿下,这是些无聊的文字,请您不要太沉迷了。”
王子说:“这东西写得真美,那位女神有黄金的眼睛,白银的头发,左手握着弓箭,有一匹白色的马,是帝拉司山的倒影变成的,所有雷电皆由这马的奔跑而生……”
我不禁头疼,这书一定不是青泉收罗的,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了,青泉尽量和颜悦色地从王子手里抽出书来,看了一眼。说:“您不能相信那些遗民的话,他们都是野蛮人,只信奉邪神,邪神都是尼拉所惩罚的妖魔,他们引诱我们这些主的子民堕落。”
王子一脸腻烦。他打断他:“好了好了!大祭司,整天就这样教训人。我当然知道这些都是胡说八道,可是挺有趣啊!比经卷好玩多了。”他把书夺回来,翻回那一页,又看得津津有味,“这是那个盗贼在被斩之前唱的歌,他们塔托的遗民临死都要唱,他说,他那美丽的妻子还在家中,虽然是被他强行掳去,可是如今深深相爱,正等着他的归来……然后慷慨赴死了。”
王子双颊微微泛红,好象完全被这样的描述感动了。
我摇摇头,知道是时候阻止他了,这样下去可不行。
我浏览玄沙大事记汇编的书架,找到一个抄本,那是关于塔托与迪曼之间百年战争的记载。
“您还是看看这一本,我想更接近事实上的塔托。”因为上面有玄沙的署名,一定是他整理的,我比较放心。
王子接过去,翻开头一页:“没有目录啊。”
“行啦,别挑剔,看吧。”
“那本书还给我。”
“把这本看完才还你。放心。不是不让你看。”我把书没收到怀里。
王子不甘心地随便翻着自己手里那本,不过因为上面有插图,所以他很快安静下来了。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