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让她有些意外的是,颜思鸢入园之后并未单刀直入,而是一边欣赏着园子里的景色,一边夸赞着主人家的独具匠心。
尹阡陌不清楚对方究竟是意欲何为,面上便先是彬彬有礼地谦虚着。
直至女子夸完了她爹又夸起她来,然后以一种未来婆婆打量儿媳妇儿的眼神上下端量起她的脸来,她才隐约觉着有什么不对劲。
“尹姑娘……”这时,盯着她瞧的女子冷不防开了口,且终于收起了那种叫她浑身不自在的目光,转而换上隐隐的歉意,“其实我今日前来,首先……是要向尹姑娘道歉的……”
尹阡陌是个聪明人,自然一下就听懂了女子所言何事。
她随即绽出一个柔美的笑容,轻声细语道:“夫人言重了……那日是阡陌太过唐突,该是阡陌向夫人说声‘对不住’才是……”
说罢,她还真就诚恳地欠下身去,朝着颜思鸢赔了个礼。
“诶!使不得使不得!”来人见状,急忙上前,以双手扶起她的上身,“尹姑娘识大体、明事理,相较之下,思鸢真是……惭愧……”说着,女子情不自禁地垂下眼帘,像是不知该将视线安放于何处。
“夫人……”
“那天夫君冲我发了脾气,我知道他是因为疾病缠身故而心中郁结,可我就是按捺不住……”尹阡陌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被颜思鸢突如其来的一番诉说给生生打断了,“结果到头来……竟迁怒了尹姑娘……”
言语间,她既是委屈又是愧疚地看了看立在跟前的女子,还忍不住掏出丝帕来抹了抹倏尔湿润的眼角,那楚楚可怜的模样,真真是我见犹怜。
是以,本就心肠软的尹阡陌当即心头一紧,不知不觉地放下了为数不多的心防。
“夫人莫要难过了,阡陌一点儿也没有放在心上……”双眉微锁的尹阡陌好言宽慰着,只觉眼前这已为人妇、为人母的女子也是个可怜人,“严哥……严公子他,想来也不是故意要针对夫人的……正如夫人所言,是病得心里烦了,才会这样……等他身子好了,便没事了……”
“嗯……”颜思鸢听罢这一番安慰,咬着唇点了点头,又拿帕子匆匆擦了擦溢出眼眶的泪水,而后红着眼略显尴尬地抬起头来,冲着尹阡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看我……明明是来找姑娘说事儿的,尽让你见笑了……”
尹阡陌并不介意,即刻回以温和的微笑,接着问道:“夫人要同我说什么?”
“哦,就是……我就是想着,姑娘可别因为我上回那不该有的态度……而对进我严家大门……有所迟疑……”
此言一出,尹阡陌原本诚挚的笑容不禁略有一僵。
进……门?
她未置一词地注视着说话人,不敢妄作理解,只希望对方能马上把话解释清楚。
颜思鸢没有让她失望,这就莞尔一笑,说:“我知道身为长嫂,这话说得有些僭越了……可是,夫君的弟弟便是我的弟弟,我一直都把严良当成自个儿的亲弟弟看待,自然希望他能够觅得良缘……”
“不,少夫人……恕、恕阡陌无礼打断……这……这件事……”她怎么会知道?
“哦,姑娘莫要奇怪,是我这当嫂子的多事,但是自家弟弟的心思,我又怎么会毫无察觉呢?”像是读出了尹阡陌未有言说的意思,颜思鸢善解人意地接了话,好似是替她解了惑,却又如同什么也没说一般,仅以寥寥数语一笔带过,“我看两家人迟迟没有动静,就寻思着……该不会是我那天不小心冒犯了姑娘,害得姑娘心里存了疙瘩……”
“不是不是……”见颜思鸢似乎又要心生愧疚,尹阡陌连忙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误会,“这不关少夫人的事……”
“那……”颜思鸢迷惑不解地凝视着尹阡陌如画般的眉眼,成功将谈话的重心转移到了对方的身上,“姑娘为何……”
“我……”尹阡陌不晓得该如何向颜思鸢说明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故而忍不住视线游移、欲言又止。
“姑娘有话,不妨直言,只要是能够帮上忙的,思鸢定当不遗余力。”见女子迟迟不肯道出个中缘由,颜思鸢赶忙主动示好,恳切地表示将会伸出援手。
然而,这里头的恩怨纠葛、命运弄人,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的?
尹阡陌暗自叹息一声,只得不再避讳地将自身克夫的讲法给说了出来。
孰料她刚说完,颜思鸢就迫不及待地反问:“尹姑娘,此等毫无根据的流言蜚语,连我都不信,二弟他一个饱读诗书的男子,又岂会放在心上?”
“我知道严二公子不会介意,但是……这恐怕不仅仅是些风言风语……”说着,尹阡陌的声音不自觉地小了下去,连带着眼帘也明显下垂。
“怎么就不是风言风语了?”然而,颜思鸢却是一副想不通的样子,皱起眉头脱口而出,“依我看,那些嚼舌根的人,就是见不得姑娘好,所以才捕风捉影、毁人名声。”
“恕阡陌不敬,少夫人可知当年我与严大公子曾有过婚约?”谁知颜思鸢这边正说得义正词严,尹阡陌那边厢却冷不防抬眼提此一问。
不期而至的发问让颜思鸢稍有一怔,但她旋即恢复了先前的神色,不慌不忙地回答说:“知道。”
“那夫人又是否知晓,后来婚约为何会突然取消?”
“略有耳闻……”
“少夫人,阡陌提及此事,并非想要惹得夫人不快,只是想让夫人明白……”得到了两个肯定的答复,尹阡陌听似话锋一转,可那再度垂眸抿唇的动作,却很快暴露了她真正的意图,“那些说法……并不是无中生有……”
一语毕,各怀心思的两名女子皆是默默无言。
炽热的阳光仍是投射在彼此的脸上,灼得两人一时间好像都显得有些恍惚。
直至双眉微敛的颜思鸢忽然一脸严肃地看向双目失神的女子,启唇打破了这略显沉重的沉默:“不管姑娘是怎么想的,我,还有二弟,都决计不会与那些人一样人云亦云。哪一天姑娘若是想通了,思鸢会很高兴……有你这样一个妯娌。”
作者有话要说: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流露
那之后,颜思鸢又好言劝说了好一会儿,表示他们一家人都不信外头的蜚短流长,包括严国公和严夫人,也早已对当年轻信传言一事感到后悔——就好像这事儿,只差尹阡陌的一记点头了。
面对如此苦口婆心的劝解,尹阡陌也只得苦笑着不说话。
最后,许是觉着也不能把人逼得太紧了,颜思鸢小声关照了尹阡陌,请她莫要将自己今日来访一事透露给严良,在收到了女子会意的一颔首后,便安心离去了。
于尹家千金而言,能够多一个朋友少一个敌人,固然是件好事,但是这跟她们两人成为妯娌……就是两码事了。
尽管她知道,国公夫妇并不属于那种难相处的公婆,也相信严良会善待她,而他的大哥严朔,更是不会为难她——现如今,连严朔的妻都主动向她示好,她如若真与严良成了亲,这日子定是不会难过的。
但是……
呵……没想到时隔多年,兜兜转转,她还是要嫁入国公府吗?
在接下来的一连数日之中,尹阡陌兀自感慨着命运的讳莫难测,全然没有注意到连日在府外徘徊的某个身影。
直到不止一回见到那个身影的一名家丁私下里同另几个家丁谈论起此事继而被她无意间听见,她才将信将疑地跨出了尹府大门,前去一探究竟。
然后,事实马上就给了她最有力的证明。
一身青衫的严良正于不远处负手而立,似乎在仰头望着国师府的牌匾出神——以至于连她的出现都没能及时觉察。
待到尹阡陌重新举步走向了男子的所在,他才猝然还魂,让略显错愕的目光与她的视线对接。
严良看着女子一步一步来到自个儿的跟前,却始终注视着他的眉眼——不曾说话,忽然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所幸他及时缓和了微显僵硬的脸色,对站定在跟前的女子倏地绽放出一抹温和的笑容。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但又怕扰了你的清净……所以……”
他没再继续往下说,可她却已读懂了他未有言说的部分。
尹阡陌有口难言地垂下了眼帘,心头忽而泛出丝丝酸涩。
“阡陌……”
“今天天气不太热。”严良见状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冷不丁抬头看他的女子出言打断了,“我们上街走走吧。”
凝眸于女子强颜欢笑的面容,严良最终未置一词地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走过热闹的街头,穿过涓涓的小河,来到无人的凉亭。
男子见女子似乎走得有些累了,便提议在亭子里坐着歇一歇。
尹阡陌点头称好,这就跟着严良一道寻了两张干净的石椅,相继落座。
未时刚过,太阳已然偏西渐沉,力道不足的日光在地面上拉出几条长长的影子,倒是一点儿也没叫人觉得燥热。
这一男一女,就在这还算凉快且相当安静的亭子里默默地坐了一盏茶的工夫,终是有严良先一步按捺不住,嗫嚅着开了口:“你……想好了吗?”
尹阡陌自然晓得他在指什么,可她却不清楚该如何作答。
是以,她揣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不由自主地看向别处。
“阡陌,看着我的眼睛。”孰料对方却猝不及防地唤了她的名字,甚至紧接着提出那样一个小小的要求。
尹阡陌眸光一转,抿紧了唇注目于坐在对面的男子。
电光石火,四目相接。
她蓦地心头一紧。
不是因为他看她的眼神有多含情脉脉,而是她在他的眼睛里,目睹了一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隐忍的期盼。
五年之前,她也曾用这样的眼神去凝视另一个男子。
而那个风华绝代的男子,给过她希望,追加了绝望,辗转多年后,又带着她的心回到了她的身边。
可是或许……或许啊……他从来就没有办法留在她的生命里吧?
莫名涌来的伤感一发不可收拾,叫尹阡陌毫无预兆地湿了眼眶。
“阡陌?”这可惊着了完全摸不着头脑的严良,他登时脸色一改,不解又担心地瞅着她波光潋滟的眸子,“怎……怎么了?”
“……”对方诧异的一问无疑叫沉浸到自身情绪中去的女子蓦地回神,她吸了吸鼻子摇了摇头,使劲扬着双唇示意自己正在微笑,“没什么……”而后,她慌不择路地凝眸于一旁的花花草草,趁机拼了命地眨了眨眼,好像是要把眼眶里的什么东西给憋回去,“今个儿真的挺凉快啊?风这么大,都把沙子吹进我眼睛里了……”
严良目视女子自顾自地抬手揉了揉眼,好似真的有风沙迷眼,一双浓眉情不自禁地拧了拧。
忽然,他霍然起身,伸出右臂一把抓住了女子揉着眼睑的玉手。
不期而至的动作让尹阡陌不由略吃一惊,她遽然抬眸向他望去,一双美目之中尽是愣怔。
直到男子炯炯的双眸与微锁的双眉同时映入眼帘,她才又是猛地心头一滞。
她可以感觉得到,男子握住她手腕的大掌正在急速收紧。
可弹指间的工夫,他又倏地松开了手掌。
只见严良恍然回神,徐徐坐回到座椅上。
“别揉了……”避开了她径直投来的目光,他轻声说着,“揉多了伤眼……”
“……”女子闻言,默默地放下了胳膊,亦是不自然地挪开了视线。
心照不宣,有时候并不是一种美好的感受。
“阡陌,为什么不试着放下过去?”
然而,面对严良一言以蔽之的提问,尹阡陌又根本不知该作何回应。
“总是背负着过去,是看不到将来的。”
是啊,她承认,肩上压着的东西太沉,人是没法抬起头来的。
只是,那些东西融合了她太多的爱与恨,要她如何说放就放?
尹阡陌垂眸不语,却在严良再度将欲一言的一刹那,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眸,忽而开启了双唇:“严公子。”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
“我知道。”
“纵使这般,你也还是要娶我吗?”
“娶。”
男子毫不迟疑的回答以及郑重其事的口吻,令女子转瞬无言。
“你这是何苦……”须臾,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为自己,更为严良。
“当你心里满满地装着一个人的时候,是不会计较你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的。”男子似是深情更似怅然地诉说着,视线渐渐越过女子的脑袋,投向远方那一朵朵染着金光的浮云,“哪怕是让你把命交给她,你也甘之如饴。”
许是他说话时的语气太过寂寥、太过深沉,又许是她委实没想过他对她的情竟已深种至此,尹阡陌凝视着男子沉寂的容颜,一时间竟恍惚觉得是在聆听旁人的故事。
但她心下明白,她不是旁观者,而是当局者。
因此,短暂的缄默过后,她开始思忖着说些什么——兴许是想安慰他,又大概是想让自己好受一些。
不过,还没等她话到嘴边,她就注意到,男子凝固在她身后的目光似乎生出了些许变化。
就好像是……看到了什么熟人。
尹阡陌下意识地转动脖颈,很快就于视野中寻到了一个她并不喜欢面对的家伙。
易丞相家的二公子——去年除夕日,她还在杨柳湖边碰见过他。
想起了对方几次三番的无礼行径,尹阡陌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
可偏偏对方已经瞧见了她和严良,正加快脚步往他们所在的凉亭赶来。
真是冤家路窄,避无可避。
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尹阡陌索性回过头来,面色不霁地坐在原处。
此时,严良也刚好将目光收回,故而得以目睹女子微微生变的脸色。
他望了望渐行渐近的易家公子,又看了看一言不发的尹家千金,心中忽觉了然。
“严兄。”果不其然,没一会儿的工夫,来人就噙着不怀好意的笑意,走到了尹阡陌的背后,他收起了手中附庸风雅的折扇,拱手朝着严良行了个礼。
与此同时,严良业已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口中不卑不亢地唤着“易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