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医生正在啧啧称奇,表示两位病人配型一致的事情实在太少见了,尤其是还在同一家医院,序列还在前后脚。这时看见苏进的动作,他连忙站起来阻止道:“你在干什么?不许拍,不许拍!”
论起动手,他怎么可能是苏进的对手。苏进轻轻一晃手,就把手机收进了口袋里,然后转过身,向外走去。他回头道:“李医生,您放心。我知道您是个好人,我会尽量不把你牵扯进去的。但是,不管怎么说……”他的表情变得非常严肃,极为认真地道,“权贵的命是命,我叔叔的命,也是命!不管用什么手段,我一定会尽全力的!”
李医生还准备继续抢手机,听见苏进的话,手停了下来。
虽然见识过很多病人,见识过无数生死,但在他心底,仍然有一团小小的火焰一直在燃烧着。他很能理解苏进的感受,也能理解他的行为。
就算排序只差一位,差了就是差了。同样都是一条命,凭什么对方的要排在前面?
这根本就不合规矩!
他盯着苏进看了一会儿,终于颓然向后退了一步,坐回在了椅子上。他对着苏进挥了挥手,道:“行了,我知道了。不过……”他最后还是忍不住,留下了苦口婆心的一声劝诫,“你叔叔的命是命,你的未来,你自己也要注意啊!”
苏进笑了笑,向他点点头,大步走了出去。
…………
现在已经拍到了医院系统的照片,上面的序号很清晰地显示出来了,谢进宇的排序的确是在祖洪林之前。
要制造舆论的话,还需要什么内容,要怎么措辞?
这位祖先生的身份,也还是需要的吧?
苏进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了特等病房门口,脚步微微一顿。
门虚掩着,开了一条很大的缝,透过缝隙可以看见里面的情况。可以看见,里面安安静静的,似乎一个人也没有。上次看见的鲜花水果全部都不见了,电视打开着,发出单调的声音,却越发显出了一点寂寞。
苏进有些意外,往那边靠近了一点。可能是他的身影被人看见了,里面传来了呼唤声:“外面那个小子,进来进来!”
是个老年人的声音,中气不太足,但仍然听得出来,是习惯发号施令的语气。
苏进犹豫了一下,推门走了进去。
门里果然只有一个人,那是一个干瘪的老头子,正躺在床上,胳膊上插着点滴管,一滴滴的透明液体正在往下滴。
看得出来,这个老头子年轻时曾经非常高大魁梧,现在躺在床上,也能看出高大的感觉来。只是他长年被病痛折磨,已经非常瘦了,一张皮松松垮垮地贴在骨架子上,看上去有些可怕。
尽管如此,他的目光仍然非常明亮,不见一点混浊。他紧盯着苏进,喝道:“过来这里坐坐,陪老头子讲讲话。”
声音里带着命令的语气,但并不引人讨厌。苏进的心情有些复杂,但还是依言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了。
老头子有点满意,问道:“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干什么的?”
苏进道:“我叫苏进,我的叔叔也生病了,在这里住院。我刚刚去问了医生情况,准备回去。”
“叔叔?”老头子似乎真的只是打算找个人聊天说话,明明不相干的事情,却表现得很有兴趣的样子,问道,“这年头,叔侄感情能这么好,很不错啊。看你年纪……你是个大学生?”
苏进点头道:“是,上学期刚刚考进京师大学,现在是一年级学生。”
老头子很是愉悦地笑了起来,他的中气不足,气有些短,笑了两声就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他道:“京师大学,好学校,看不出来,还是名牌大学生啊!”
这老头子想必就是祖洪林了,想要抢谢进宇肾源的那个有权有势的人。因为他的存活,谢进宇很有可能会死。但现在坐在这里跟他说话,苏进心里却生不出什么激动不满的情绪。
可能是因为这老头子的目光太明亮平静,可能是因为他的语气太温和,充满了对生命的兴趣与活力……总之,这位祖老先生跟苏进想像中的模样完全不同,让他完全没办法产生厌恶的感觉。
苏进非常耐心地笑了笑,说:“死读书而已,不像您老先生,这一辈子应该走过很多路,经历过很多事情吧?”
“咦?”祖老先生饶有兴致地看着苏进,道,“小同学挺有见识的啊!没错,我祖洪林这一辈子别的不说,走的路可够远!大江南北,北大荒,大西北,南边的雨林,我哪里没去过!”他凝视着不知名的远方,眼中带上了一些神秘又满足的笑容,道,“我的战友们,大部分都已经走了,老头子活到现在,也挺够本的了。”
苏进问道:“您以前在军队里?”
祖老先生说:“现在也是啊,哈哈。老头子从年轻时候开始就当大头兵,当了一辈子兵,死了也是个死当兵的!”
他说得有趣,苏进也露出了一丝笑意,主动说:“对于军人,我一直是很敬仰的,老先生跟我说说您以前的事情吧?”
老年人到了这个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回忆从前。年轻时、中年时,那一幅幅画卷,到现在会变得无比鲜活。反而是现在身边的事情会渐渐淡去,变成模糊起来。
老头子目光幽远,好像看见了不知名的地方,沉浸在以往血与火的交锋里。
但意外的是,他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沉默着。
过了好长时间,他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缓缓地道:“不行,我不能说。”
他看向苏进,眼中带着一些心满意足的感觉,感慨地道,“有些东西,我一辈子都没说,现在也不能说。就让我带到坟墓里去吧。到时候见到了以前的领导,以前的战友,倒是可以好好说道说道!”
他又笑了起来,笑得非常开怀。苏进看着他,在心里有些明白了。
从事的是保密工作吗?保密了一辈子,什么也不能说?
他的目光向下移去。
祖老先生现在已经非常瘦了,病服套在他身上,显得有些松松垮垮的。病房里暖气打得很足,他的被子盖得很松散,从被子旁边、病服里,露出了一部分的身体。
即使是这一部分的身体,也可以看得出来,他的身体上遍布着大量的伤口。他的肩膀上有一个圆眼,看上去像是一处枪伤。枪伤下方,有一道更大的伤疤,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劈在肩膀上似的。那道伤一直向下延伸,伸进病服里消失不见了。
可想而知,它曾经是一道多么重的伤,当时这位祖老先生,也曾经是死里逃生吧。
结合他的话,配合他身上的伤痕,苏进大概能在心里勾勒出他的身份以及过去。
如果说李医生是见识过无数生死的话,这位祖老先生,就是亲身经历过无数生与死的煎熬了。
他曾经做过无数不为人知的事情,也许曾经立下了无数默不可宣的功劳。而现在,他只能躺在这里,眼中带着豁达,带着对死亡的从容,怀揣着无数秘密,将要把它们带进坟墓。
突然间,苏进什么话也说不来了。
他甚至可以想象,想要利用权势拯救祖洪林生命的,也许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子侄亲人之类。但这一切不应该吗?
这样一个曾经付出无数,经历无数的老人,不应该获得这样的特权吗?
苏进打从心里觉得不应该,但这样否认的话,这一刻,他却完全没办法说出口。
祖洪林完全不知道苏进的身份,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只是笑着说:“小同学,不如你来跟我说说你的事吧。我看你好像不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
他的目光向下一落,在苏进的手上一扫而过,然后他笑了起来,问道,“你是一个……文物修复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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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65 一个老人
“您怎么知道?”
祖洪林这句话一出,苏进就吃了一惊。然后,他顺着祖洪林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瞬间明白了过来。
苏进一直很注重保养自己这双手,他特别调制的药膏可以保持手部的敏感度,也可以对手部受到的损伤进行一些调养与治疗。
不过尽管如此,他的手上仍然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很多痕迹。有一些裂口,也有一些涂料、药剂留下的色斑。
这就是一双文物修复师的手,任何对这一行有所了解的人,都能轻易地看出来。
苏进松了口气,问道,“您也了解我们这一行?”
祖洪林笑了起来,道:“当然知道,打了一辈子交道了。”他向着苏进眨了眨眼睛,说道,“我家老伴儿,也是个文物修复师哩!”
苏进一愣,问道:“您夫人,她现在……”
祖洪林轻轻哼了一声,说:“那老太婆傲得很,二十年前就跑了,跑到国外去了,说见不得国内这么糟蹋文物。二十年了,孙子都要结婚了,她还不回来。”
他说得很气愤的样子,话语里却带着深深的怀念,显然对这位老伴的感情非常深。
苏进大致也知道一点。
二十年前,现在的华夏还很贫弱,一门心思搞经济建设,完全忽略了文化方面的事情。
当年的文物修复师,看不惯这种情况,却又无力改变,避而远之,也是可以理解的。
祖老先生似乎孤单很长时间了,抓着苏进这个陌生人,就开始絮叨了起来。他中气贫弱,但兴致很高,一直在讲着他跟他妻子的事情。
苏进看着他,心情有些复杂,同时对他妻子这种老牌女性修复师有点兴趣,陪在旁边,听得非常认真。
祖夫人虽然离开祖洪林,出国了二十多年,但两人一直没有离婚,到现在还保持着婚姻关系。祖洪林对她的情况其实也不算太了解,只知道她在欧洲那边游历,从事文物修复与保护方面的工作,偶尔会寄一封信或者一张明信片回来,但却从来没有回来过。
她离开的时候,文物协会远不如现在这么势大,段位什么的已经开始兴起,但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普及到每一个修复师身上。
所以,祖夫人实际上是没有段位的。
祖老先生对修复师这一行不是很了解,二十多年没见,回忆的基本上都是年轻时候的事情。听得出来,他对她的感情非常深,在他的嘴里,祖夫人独立、自我、对事业钟情极深,虽然有些固执,但的确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女性。
说到这里,祖洪林突然顿了一下,叹了口气,道:“五年前,华夏开始复兴传统文化,我还是挺高兴的。”他轻轻地拍了拍病床的边缘,道,“我给她写了信,说明了现在的情况,让她回来看看。她过了好久才回过来,说要先观望一下。不过……”他抬头看向天花板,若有所失地一笑,道,“我恐怕等不及了……”
“怎么可能等不及!”
祖洪林话音未落,突然一个人推门进来,刚好听见他这句话,立刻皱起眉头,大声反驳。
苏进转头一看,发现正是他之前在门口见过的那个中年人。
中年人表情严肃,极为不满地看着祖洪林,道,“爸,你不要乱说话!”同时,他疑惑地看向苏进,问道,“你是……刚才那个年轻人,怎么在这里?”
祖洪林瞪了他一下,道:“没规没矩的,对你爸这么大呼小叫。这是小苏,我刚才叫过来陪我说话的。你们啊,一个个天天忙来忙去,大过年的也不闲着,也没个人陪我说话。”
他儿子非常无奈,道:“怎么就是我们没人呢,明明是你把护工也赶走了,把小琴也赶走了,不让我们陪着你啊。”
“护工护工。”祖洪林非常不满,“护工那是自己家里人吗?她能陪着我说个什么?小琴也是,小姑娘要上学,还要交男朋友,坐在这里就心不在焉的,哪有小苏这么认真。”
他絮叨抱怨的样子,完全不像一个经历过无数生死的老军人,就像所有随处可见的老人家一样。
祖洪林的儿子更加无奈了,转向苏进道:“辛苦你了,小,小苏是吧?我爸有点任性,麻烦你陪着他了。”
父子俩对话的时候,苏进一直在旁边看着这位中年人。
刚才聊了一会儿,他已经听出来了,祖洪林的确不知道肾源事情,甚至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可以移植的肾脏,还一门心思地以为自己马上要死了。
如果不是他的话,那就是这位中年人了。身为人子,为父亲着想,意图挽救父亲的生命,也没什么好指责的。
只是,他的亲人是亲人,别人的亲人,也是亲人!
苏进心里微微有些怒气,抬头看着对方的表情不免有些生硬。他道:“没什么,只是陪着说说话而已。”
中年人位高权重,他自己态度谦和是一回事,也很少有人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他眉头微微一皱,打量了一下苏进,问道:“你是……”
苏进直视着他,道:“我叫苏进,是谢进宇的侄子。”
中年人的脸上掠过一抹迷惑,看了父亲一眼,又转过来面向苏进,问道:“谢进宇……是谁?”
苏进一听这话,也有些迷惑了。
中年人要抢谢叔的肾源的话,不可能连对象的名字都没有搞清楚。不过说起来的话,按他的身份地位,也有可能不需要了解这些琐事,只需要打个招呼就可以了……
苏进思索片刻,看了旁边的祖洪林一眼,道:“祖先生您好,不好意思,可以借一步,出去说说话吗?”
苏进对自己儿子的态度跟对自己的完全不同,这一点,祖洪林何等老辣,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刚才一番谈话,苏进在评估他,他何尝不是对苏进也有了一个了解?
虽然说得不多,但他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心性很好,性情沉稳,有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感。在祖洪林眼里,这就是个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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