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现在他既然活过来了,就想去看看她,跟她说说话,哪怕是个墓碑也好。
吴老板妻子的墓地就在永川的南郊城区,距离他们所在的酒店不算太近,毛不思他们也怕吴老板突然活过来适应不了,这才决定亲自带着他过去。
因着宋令阳的关系,金城酒店并没为难他们,只是离开时,酒店经理不停晃动的瞳孔还是出卖了他的故作镇定。正常人再怎么折腾,也不可能把墙壁烧焦,玻璃磨的粉碎,再加上老板点名不追究,故而看他们的目光便多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车辆行驶在宽广的柏油马路上,阳光透过车窗温暖着脸庞,一群人就安静无言的坐着。
开车的是吴老板的司机,他偶尔从后视镜装作不经意的瞧上几眼,心里也奇怪。老板娶过三任老婆,活着的时候每一个都爱的骨子里,可惜人走茶凉,那些女人死后,老板却从没有去扫过一次墓,今天怎么突然心血来潮?司机斜眼扫了眼窗外的太阳,这也没打西边出来啊。
吴老板在墓园一呆就是整整一天,直到夜幕降临,也没有离去的意思。凤璜早就因为体力不支,昏沉沉的睡回了降魔杖里,任凭别人怎么叫都没回应。马明丽忙着跟家人报平安,姜水则一个人站在花坛边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只剩毛不思和马明义无所事事,并肩坐在远处的台阶上。
永川的月亮可真大,星星可真多,吴老板的背影,可真落寞。
“有了以前努力都得不到的一切,却没了最亲的人。”马明义用手掌撑住后仰的身子,他跟毛不思混在一起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倒也看到了许多之前看不到的,无论怎样恶与善,背后都有着属于某个人的记忆。
错过、后悔、怨恨、悲伤,有的人拼命遗忘,有的人不停回忆,钩织成独一无二的故事。
“看到的越多就觉得自己越无用。”毛不思捧腮,脚下不停地踢踏着几颗圆滚滚的碎石头,她食指和拇指比划出细细的一条缝隙,“跟浩瀚的天地相比,人的力量就只有那么一点点。”
“这么谦虚?”低落的情绪很容易引人徒增伤感,马明义不喜欢这种无力的状态,反手就着毛不思低下的脑袋胡乱揉了两下,故意逗她,“不像你的性格啊。”
“公明仪对牛弹《清角》。”毛不思好不容易想要借着矫情一把,还没开始,就被马明义给扼杀在了摇篮里,只好仰天长叹,“就是现在呐!”
“你说谁是牛?”马明义上手捏住毛不思的小圆脸。
“这里就泥和窝两个银。”脸被人捏着,毛不思说起话来有些口齿含糊,“反正窝不四。”
细碎的吵闹声传入姜水的耳中,她摸着腕上的手链。
“高维峰。”姜水心底轻唤着,试图想要找回生命中走丢的那个人。
夜风刮过,吹起了她披在肩头的秀发。
“谁!”毛不思突然高呼出声,引得姜水不由得去看她。只见毛不思拍着屁股上的尘土,直着身子四处张望,中途跟姜水目光对上,才抬起手臂冲她挥了几下,“你要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就立刻告诉我。”
“怎么了?”马明义还保持着之前懒洋洋的姿势。
“好像有什么东西。”毛不思抓抓脖子,也有些不太确定,毕竟这里是墓园,难免阴气重。她又站了会儿,等实在感觉不到什么,才重新坐回去,和马明义继续之前的斗嘴。
一败再败,越挫越勇。
“是我。”高维峰的声音在姜水耳畔响起,没等她反应过来,就飞快补充,“别声张。”
“我以为你不会来。”姜水开心的忍不住落泪,她紧紧地捂住嘴巴,“以为你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只要你想见我,我随时都在。”
“就像之前一样?”
“就像之前一样。”高维峰顺着她的话回应,却多少掺杂了些辛酸,“只是人鬼殊途。”
“不会的,无论你是人是鬼,在我心里都是原来的模样。”梦醒了才明白,这个世上,她已经不会再遇到第二个像高维峰对她一样好的人了。
☆、白纸黑字
“我想再看看你。”姜水面对着空无一人的花坛,她看不到他。
“再等等,等毛不思她们走了以后。”高维峰声音不大,染着低落的情绪,只勉强让姜水听到,“不然,这一见,对你和我来说,就是永别了。”
“不会的。”姜水急迫着为毛不思他们开脱,“她们是好人,你又没做过坏事,不会为难你的。”
“可我已经死了,对于捉鬼师而言,只有生和死,哪分与坏。”高维峰语气依旧不急不缓,那是姜水最为熟悉的温柔,眷恋道,“我舍不得这个世界,舍不得你。”
“高维峰……”姜水开口叫他,一如既往,连名带姓,只是这三个字说出口,才深觉无力。
“今生我只想陪着你。”高维峰接着姜水的话说下去,“陪着你结婚生子,陪着你白头到老。”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是这么个结局。
姜水听着他的声音,想哭。
她忍了好久才没让眼泪落下来。高维峰说过最喜欢她笑的样子,可以让人忘却一切烦恼,她不想他看见自己的眼泪,不想让他难过。
“好。”姜水摸着手腕上的链子,这是她和高维峰在月老庙求来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姻缘,“咱们永远在一起。”
男人没有回应,姜水以为他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
就听到身后传来毛不思的好奇,“你自言自语些什么呢?”
毛不思刚刚又在与马明义的对垒中,败下阵来,越想越郁闷,对上马明义得意洋洋的脸就更郁闷了,索性拿着降魔杖跑过来找独处的姜水。
还没等她靠近,就听见她对着空荡荡的地面小声的嘀咕着什么,这才好奇开口。
毛不思视线越过姜水的身子,探着头又瞧了几眼,除了偶尔有几只弱小到未成形的灵物穿过,再无其他。
“墓园阴气重,等着再回家看眼亲人才离去的新魂也多,我偶尔也辨别不出,你要是哪里不舒服,或者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记得及时告诉我。”毛不思伸了个懒腰,扭扭有些酸疼的脖子,这几天休息的时间加起来也抵不上空闲时一天睡得多,叹道,“等吴老板这边安定下来,适应了身体,我就想法子把黄术良给唤清醒。”
“他不是连自己死了都不记得了吗?”姜水侧着脸皱眉,“都是吴老板身体里的恶灵做的孽。”
“嗯。”毛不思没反驳她,胡乱点头,“超度也要让他知道才对嘛。”
话虽然这么说,毛不思心里多少有自己的盘算,霍冬青消失前说的那个‘不’字,一直在她的脑海中回荡,像有只小野猫,不停地挠啊挠啊,‘不’字后边的内容令她十分好奇。
反正现在知道了黄术良名字,等得了闲直接把他叫醒问问,也不过举手而已。
远处树枝微颤,毛不思心中警铃大作,立刻握着降魔杖警惕的望去,不久,就见一团还走路还不稳的新魂从里面钻出来,长得跟她下午路过哭声不绝的灵堂时,偶尔看见的黑白照一模一样。
毛不思忍不住念了个咒,就见跌跌撞撞的男人渐渐直起了身子,他脸上没太多表情,只怔怔的看着毛不思。
四目相对下,毛不思抬手指向东北角,男人顺着她的手指看了许久,才对着毛不思无言鞠躬表示感谢,下一刻,就迈开步子,轻飘飘的向放着他尸体的灵堂行去。
“怎么了?”姜水肉眼凡胎,自然看不见这些,她心里只挂念着高维峰,生怕被毛不思发现,话说出口难免有些焦急。
“二号厅的,迷路了。”毛不思收回视线,反手把降魔杖插到兜里,“倒是你,怎么了?”
姜水鼻尖上浸出了细密的汗珠,她随手摸了两下,接着机会掩去脸上的尴尬,“这几天吓到了,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怕的不行。”
“放宽心。”毛不思大喇喇的拍了几下姜水的肩膀,以示安慰,“霍冬青那种普通人一辈子能遇到一次已经是不可思议,不会再有下次了。”
“希望如此。”姜水配合的笑了声,时间已经不早了,她看了眼手机,“咱们叫吴老板回去吧,老这么呆着也不是办法。”
说完,就先一步迈开腿,准备离开,姜水也不敢跟毛不思在一起呆太长时间,她不擅长说谎,怕一个不小心就把高维峰给说出来。
“一起走。”毛不思抓抓脑袋,三两步就追上了姜水,嘴里不停地碎碎念,“等咱们回去,就找个高端点的酒店好好地休息一夜。”
“嗯。”
“对了。”毛不思突然拉住了姜水的胳膊,她从兜里掏了几张画满朱砂的黄符纸塞到姜水的手心,还是把认真思考了许久的决定告诉她,“你要是在遇见高维峰,就把这个贴他身上。”
“这是什么?”姜水看着手心里折成三角的符咒。
“定魂符,贴上起码几个小时动不了,你到时候记得给我打电话,然后找个近些的寺庙之类的地方躲着就行。”她没法在永川长时间呆着,也不知道高维峰趁乱跑去了哪里,只能教给给姜水自保的方法,连给她的符是老毛亲自画的,毛不思本就没拿多少,索性一股脑统统塞给了姜水,提醒道,“鬼和人是不同的,极小的恶都能被无限扩大,即便是高维峰,也不一定没有变。”
“知道了。”姜水收了符咒,拉着毛不思的手,认真道,“谢谢。”
“不客气。”姜水这么真诚,反倒让毛不思有些害羞,她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心里的大石头也全部落下,只等着超度黄术良这一件小事情,这么一想,抑郁了许久的心情再度好了起来,连无聊着把玩打火机的马明义看上去都顺眼了不少。
似乎感觉到了毛不思的视线,就见马明义远远冲着她打了个响指,“毛毛,过来。”
他准是又想跟她斗嘴了,毛不思一撸袖子,双眸亮晶晶的,“看我怎么收拾他。”
姜水笑看着毛不思的背影越离越远,转身向着墓园门口走去,路过浓密的草丛,便有几张崭新的黄符飘落下来,被板鞋顺势随便踢了几脚,就消失在了厚厚的青草地中。
半个小时后,毛不思收到了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是姜水的,说是有事先离开。等她顺着号码打过去,传来的就是操着一口永川话的中年男人,说是之前打车的女顾客借用了他的手机。
于是,愉快了没多久的毛不思又再度郁闷起来,她趴在桌子上,下巴抵着小臂,“我又不是瘟神,至于事情告一段落就划清界限么。”
这种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常常都是前脚捉鬼结束,后脚客户就失去了联系,生怕染上什么晦气似的,要不怎么说她们捉鬼师交友困难呢。
“这时候,就显出我的难能可贵了吧。”马明义枕着胳膊,一手绕着毛不思的头发不停地打圈圈,自我赞扬,“八万块换我做朋友,这笔账多划算啊。”
不要脸的自夸她也就忍了,可跟她提钱是个什么操作,顺手扯过自己的头发,毛不思用鼻子哼”出声,“少跟我谈友情,伤钱。”
“什么钱?”马明丽好不容易把吴老板从墓碑前劝回来,就听到毛不思和马明义的对话。
“明丽姐。”毛不思可算找到了机会,声声泣血地控诉,堪比被黄世仁压迫的杨白劳,“他欠我八万块钱的清洁费不给。”
“明义。”马明丽不满,哪有干活不给钱的,何况还是捉鬼的辛苦钱。
毛不思有了马明丽撑腰,腰板挺得更直了,她掐着腰站在马明丽身后,理直气壮地讨薪,“给钱!”
“先不说鬼你还没收走。”马明义敲敲桌子,决定跟面前的两个人算笔账,“咱们好好地捋一捋。”
他本来就是生意人,脑子活络,大大小小地数额加加减减,没多久就把毛不思绕的云里雾里,头昏脑涨,这个扣得似乎很合理,那个貌似也没错。
最后林林总总算下来,就剩下可怜的一万八。
“你这是欺诈!”毛不思盯着最后白纸上留下的几个数字,拍案而起,就差撸起袖子付诸暴力。
“白纸黑字,你算算。”马明义晃了晃手上的单子,长长一大串,“不过我现在没钱,先欠着吧。”
“明丽姐。”毛不思扭头,一把抱住马明丽的胳膊。
“我这方面也不行啊。”马明丽贴近毛不思,小声的跟她咬耳朵。家里把法术都给了她,把做生意的脑子都给了马明义,这么算起来,倒也公平。
难过!悲痛!想要哭泣!
毛不思盯着被画了大圈圈的一万八,悲愤握拳,早就把姜水不告而别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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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前,元市,毛家。
毛方林带着老花镜,把银行的短信又来回看了几遍,忍不住感慨,“毛毛长大了,都知道往家里交钱了,还一口气打了八万。”
“还不是你,天天在毛毛耳朵边念叨。”两荤两素,再配一盅鸡汤,毛妈盛了米饭递给他,“她就算给家里补贴,这钱你也不能用,以后得留着给毛毛当嫁妆。”
“这话说的,我这个当爹的又不是不赚钱。”毛方林夹了筷子梅菜扣肉,塞到口中嚼着,“之前也就说她的随口提提,谁知道那丫头当真了。”
“不过这也太多了。”毛妈喝着鸡汤,“要不打电话问问她”
“算了。”毛方林摇摇筷子,“之前来电话的时候不是说和明义去永川捉鬼了么,等她忙完这阵再问吧。”
几天后,在公园里愉快的跳着广场舞的毛家二老,彻底忘了要问这件事。
☆、未雨绸缪
黄术良抬头望着苏尾岛的画作,周围静悄悄的,心里只盘算着明个一早就出发,只是这冬日的天,亮的也太晚了。
他围着诺大的客厅不停地踱步,突然,脚下步伐一怔,隐约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由远及近,像隔着数条街道,又仿佛近在耳旁。
“谁!”黄术良冷汗刷的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他警惕的环顾四周,米色的墙壁一如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明丽姐,他回应了!”毛不思心里挂念着黄术良的事情,在永川并未逗留太长时间,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拖着马明义姐弟俩去了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