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男孩单名一个念字,年岁不大,倒是跟三爷颇为熟悉; 脸上难得挂了稚气,他身后的术士也冲着三爷颔首,跟着刘念一同跨进书房。
“孟先生请坐。”三爷揉了揉刘念的脑袋,对着他身后的男人发出邀请。
“三爷不必客气。”孟祥呈也不推辞,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笑道,“我方才见了三夫人,果真如您所说,是个会些术法的。”
“我今日邀先生跟着念儿一同入府,便是想请先生在我府上多住些时日。”三爷开门见山,他与孟祥呈相识也不算不短,素知他是个直来直往的人,也就不跟他绕圈子。
“可是之前与我说的那事?”孟祥呈身子微抬,从进门开始,他就不停地打量着三爷,周身依旧不见丁点邪祟之气,莫说三爷身上,就是整个刘府,从外到内,都没什么奇怪的气息存在。
三爷点头,“先生当初救过小侄一命,大哥与我都甚是感激,也承蒙先生不嫌弃,愿意每年抽出些时日留在此地为念儿调理身子,我本不该过多叨扰,可您也知道,如今的城里波涛暗涌,外界又虎视眈眈,我断不可在这个节骨眼出事。”
“这就奇怪了,我修习多年,自认见过不少怪事,可三爷这种夜间被人夺取意识的,倒是闻所未闻。”孟祥呈皱眉,继而又舒展开来,“罢了,等月上枝头,老夫亲自会会他。”
孟祥呈这一呆就是一下午,枯燥的刘念直打瞌睡,老夫人那边来人唤了好几次,还没进门,就被三爷给打发出去了,说是要给男孩讲讲府里的规矩。
“大过年的,什么规矩不能留在年后讲。”老夫人喝着茶,嘴上说着不满意,可面上一片悠闲,随便絮叨了两句,又继续和几个儿媳妇说话儿。
“母亲,要不,我去叫一下三爷吧。”随着天色渐暗,毛不思的心也提上了嗓子眼,他人都道孟先生是刘念的读书师傅,这才跟着一起入府的,但毛不思明白,那哪里是个教书先生,那摆明了是个得道的高人,还是肚子里有本事的那种。这会子跟刘寻一起缩在院子里,指不定在密谋些什么,她倒是不怕,可还有马明义啊,太阳落山的瞬间,就是他醒过来的时候,心里有些急迫,“这都该吃晚饭了。”
“弟妹啊,不是我这个当嫂嫂的说你,这太阳还挂着层红边呢,晚饭怎么也得再等上几个小时。”言罢,还传来了几声打趣的轻笑,“你若是饿了,我让铃铛去弄些点心垫垫可好?”
“我的确饿了。”毛不思也顾不得这么多,顺着对方的话一口应了下来,“就不劳烦二嫂了,我自己去。”
说完,冲着刘老夫人飞速弯腰鞠躬,然后头也不回的冲出老夫人的院子。
“唉,这副小家子做派,配给老三也太可惜了。”
“算了,随她吧。”她配不配得上自己的儿子,刘老夫人能不知道吗,只不过有些事自己知道就成了,说不得外人听。
时间滴答滴答的流逝,墙上的钟表缓缓地旋转着,三爷起身去添茶,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从他的眼帘上擦过,再睁眼,便已换了个人。
上好的雪山银尖,被滚烫的开水冲过,荡起阵阵清香。
眼前的玻璃反射出身后正坐的人影,一旁的小孩早就趴在茶几上,不知道梦到何处。
自从知道他的存在,刘寻夜晚从不在书房留人。马明义看着壶中淡色的茶汤,如今不光留下了,还留了不止一会儿。
转身回到桌案前,他对着面前的两盏空杯子满上。他是人,不是神,算不到未来亦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要做些什么,即便表现的再淡定,心中还是如同藏了一面鼓,‘咚咚’地响个不停。
“三爷。”一只大手按住马明义的手腕,声音缓缓流出,“天黑了。”
该来的,躲不了。
马明义不答话,只瞧了孟祥呈一眼,继续把茶水满上,等他优雅的喝完,才抱着胳膊,与眼前人隔着茶几对视。“所以呢?”
“所以……”孟祥呈看着刘寻,没变,什么都没变,周身毫无半分阴邪之气不说,甚至连气息都与三爷一模一样,若不是他眼神充满防备,饶是他也分不出,现在的这个人和之前的刘寻有什么不同,“你是谁?”
“刘寻找你来,不就是为了弄清这个问题么?”马明义背靠在单人沙发上,下巴微抬,眯着眼道,“怎么还问我?”
“你不是游魂。”孟祥呈肯定,世上没有任何的游魂可以在不夺舍的情况下,完全占据别人的身子,亦没有任何魂不带着死亡的味道。
眼前的这个不同,他是活着的。
四目相对。
只听门外一片吵杂。
不用说,敢在刘寻院子里闹出这么大动静的,也就只有毛不思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书房的房门就被人一脚踹开。
石榴被院里的小厮拽着胳膊,头上的绒花因为之前的拉扯歪在了一边,宋阳正努力地挡着硬闯的毛不思,却不想她是有备而来。
洋葱的辛辣味被寒风吹进,毛不思手里还拎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面残留着半瓶液体。宋阳捂着眼,不停地吸着鼻涕,有什么晶莹从他的眼缝里滑落,嘴里却还道,“夫人不可进去。”
“让她进来。”有时候,马明义真感觉挺对不起刘寻身边的这群人,宋阳堂堂一个大男人,平日里都是耍枪动刀的,结果被毛不思用洋葱汁偷袭,还不能说什么,想想都觉得有些无颜,“先去好好清洗下。”
“三婶。”刘念被将才的动静惊醒,揉着眼睛起身问好。
毛不思先是走到马明义面前,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个遍,才掐着腰,装出一副老大人的模样,背对着身后的石榴挥挥帕子,“石榴,带小少爷去见夫人,就说少爷饿了。”
“侄……侄儿不饿。”刘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一醒来,就要吃东西。
“不,你饿。”而且是必需饿。
“去吧。”孟祥呈眼神在毛不思和三爷之间徘徊,最后笑着起身摸摸刘念的肩膀,示意他先出去。
“三婶这么一说,侄儿还真的有些饿了。”刘念眨眨眼,立刻明白了当前的情况,三叔曾经教过他的,有些不该知道的事,便不要知道。
身子一扭,人就被石榴牵着退了出去。
书房再度回归平静。
“夫人双目清明,神色自然,不像是修习邪术之人。”孟祥呈背着手,又把目光落在马明义身上,“而这位,身上既无煞气沾染,也无阴气缠绕,如此反倒令人奇怪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毛不思嘟囔着。
契合的三魂,几百年不遇,她和马明义又没死,她融到自己身上,马明义融到三爷身上,自然找不到问题,寻不出破绽。
☆、一般见识
孟祥呈没等毛不思反应过来; 一张涂满朱砂的符咒便以迅雷之势,被他一掌推下; 借着力道被狠狠地拍入了马明义的背后。
符咒光芒乍现; 马明义顿感背后一阵炎热,犹如火龙爬过肌肤; 但也不过瞬间而已,下一秒; 符咒便归于平静; 如同残破的废纸。
“你这道人居然偷袭。”毛不思素手一伸,符纸就被她扯入掌心,上面画着的道符她瞧着略微有些眼熟; 却一时记不起来。
“我不过试试罢了。”孟祥呈捋了下微微卷起的袖口; 神色依旧平和,他视线在马明义身上略作停留; 移了开来; “这不无碍吗。”
他说的倒是轻巧; 也多亏着三爷的魂和马明义的相融,才得以逃过一劫; 要真是些其它的东西; 他这举动无异于诛邪。
毛不思心里有底; 又不能明面上说出来; 只得看着孟祥呈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憋着一股气。
室内空气一时凝结,许久; 马明义开口。
“我与刘寻本就是一体。”孟祥呈的一番举动令马明义茅塞顿开,他抓不住他的把柄,正值疑惑,与其被动,不如反客为主,脑中灵光一闪,顿生了个新的念头,“我不过是他的另一个意识罢了。”
马明义是个生意人,商场上真真假假的话说过太多,很多令人无法相信的事总会被他说得有鼻子有眼。
总归四个字总结:脑子有病。
毛不思看着马明义侃侃而谈,大段大段的谎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愣是不打结。到最后,她算是听懂了,感情马明义把之前看的八点档桥段拖到了这里来演一出。
这部剧是高显洋车祸前的最后一部剧,演了个多重人格的男主角,她逼着马明义陪她从头看到了尾。马明义有些嫌弃,看的时候明明吐槽的很凶,这会儿倒是一点不落的全搬过来了。
这个年代,医疗并不发达,人也要单纯许多,尤其是对上马明义这种无解的情况。只是,对古人讲多重人格的肯定讲不明白。
果然,孟祥呈神色不改的开口,“您这话说得太过深奥,倒是难以明白。”
人对未知都是充满恐惧的,他们捉鬼师也一样,未知代表着危险的存在。
马明义点点自己的额头,干脆掰成了大白话讲给孟祥呈,“我本是一个,后来莫名的变成了两个我。”
“你是说分魂?”
“大概。”马明义并不明白分魂为何物。
“此等先例也不是没有。只不过人生三魂,不入阴曹,三魂不散,阳寿未满的人,便三魂自有了不同的意识,自古以来,也仅有过几例而已。”孟祥呈背着手,拇指捻着食指的指腹,对着马明义不经意道,“这事三爷不知,你是如何知晓的。”
“我醒来就与三爷共用一副身体,开始也不知,只是我与他一个醒来便要一个睡去,时间一久,便也明白了些什么。”马明义脸不红心不跳,“何况,方才你也证明了我不是邪祟。”
“三爷口中可是另一番说辞。”孟祥呈靠近马明义,压低声音,“他言你中意三夫人,便是因着她像极了你的发妻。”
这是之前马明义编了给毛不思的,只因着那事他们谁也没料到后边会出来一个孟祥呈这么棘手的人物。
“一见倾心,总得有个说法。”俩人靠的极近,马明义在孟祥呈耳边轻笑,低声道,“我若不哄骗着她,她怎会这般轻易与我交心。”
“然,她现在都知晓了。”孟祥呈与马明义拉开距离,声音骤然拔高。
双手摊开,马明义笑着不再说话,只飞速的瞧了毛不思一眼。
要不怎么说共患难是最好的默契培养剂,时间久了,对方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能快速的明白对方的意思。
“好啊,你竟然骗我。”毛不思不会演戏,眼见当前的情况比她预想的好很多,马明义又能控制住,索性脚一跺,眼不见心不烦,佯装怒气伤怀夺门而去,“我再也不要见你们了。”
动作娴熟,一气呵成。
“我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孟祥呈转身坐到沙发上,端起一旁温热的茶水又饮了口,脸上不见丝毫的内疚。
“先生。”马明义立在书房中,抱胸看着悠哉喝茶的男人,他不傻,知道孟祥呈不喜他,亦防备着他,借这个机会不想让毛不思和他走的太近也情有所原,“我心里明白,您又何必说这些虚的。”
“我晓得你在刘府这些日子,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对刘家不利的事情。”孟祥呈见马明义摊开了,也就不与他客套,“我且相信是三爷的魂出了问题,可你该知道,这一个人,断然不该有两个意识,你早晚要消失。”
“这可说不准,或许消失的不是我,而是三爷呢。”马明义反答,这么直接快刀斩乱麻,不给人留丁点希冀的说辞倒是少见。
“有我在,三爷不会出问题。”孟祥呈似乎很自信,他笑起来眼角出现细细的纹路,语气带着玩味,“不信,走着瞧。”
这个年过的,院里人人都揣着自己的小心思,连一向随心所欲的毛不思都难得的安静下来,食不言的夹着碗中的饺子,十分克制的没有抬眼去看马明义。
“夫人,今夜还要去寻三爷下棋么?”石榴抱着手炉塞给毛不思,又为她系了件厚厚的貂绒披风,这还是三爷专门命人给她家小姐做的,说是只取了绒,并未伤及貂儿,夫人收到后,便爱不释手,冬日里天寒,日日都要系着取暖。
“不去了。”卵石铺就的小道上,只有匆匆的脚步声,她想到今天傍晚在书房的那一幕,总觉得孟祥呈不是个好敷衍的,她惯不会做戏,断没有上赶着让人拆穿的道理,“以后都不去了!”
“夫人,您慢些走……”石榴的声音追在身后,伴随着脚步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拐角。
“师父,下午三婶跟三叔吵架了?”刘念双手掏在口袋里,脸埋在暖和的貂皮围脖中。
“不知。”孟祥呈轻手拍去落在刘念背后的枯叶,“她与你三叔的事,师父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是你要时刻记得……”
“记得三叔是你的贵人,可左右你的命数,为师便是为了你,也会护好他的安全。”刘念转着小脑袋,老气横秋的把孟祥呈的语气神态学了个十成十,“师父,您都说过好多遍,我这耳朵都听出膙子了。”
“淘气,若是让你师弟看见,定会笑话你。”孟祥呈食指在他脑门上一点,权当教训。
“那小家伙,现在连字都认不全,我不笑话他就是好的了。”刘念嘴里嘟囔道。
“你多大了,他才多大。”孟祥呈摇头,继而又嘱咐道,“你的八字,切记不要告知任何人。”
否则,便是大灾。
大年初二,毛不思是被院子里的笑闹声吵醒的,她喊了半天,也没见石榴跟往日一样殷勤的跑来,只好眯着眼拖着未睡醒的身体走到窗边去看。
寒风从她推开的窗户缝中呼啸而过,刮到脸上,瞬间赶走了周公的邀约。
院里,三爷站在台阶上,放眼望去,一片银装素裹,刘念正带着几个年长些的丫头小厮在院子里打雪仗,雪白的球团砸在人身上,立刻绽开朵银色的花落下,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嬉笑,令人忍不住看的心生欢愉。
“想看就出来,正大光明的看,学躲在暗处偷灯油的小老鼠作甚。”三爷的声音清冷,不大不小,正好落在毛不思耳中。
她一向是个待不住的性子,只随便翻了件厚衣服套上,也不管好看不好看,随便那根钗子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