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顾宪成?”
“老岳丈真是个妙人,一猜就。”郑国宝连挑大指,然后又道:“既然顾宪成口口声声祖宗礼法,应立长正位。那您不如就略微透露两句,天家拿那位说事,混淆视听,浑水摸鱼。顾宪成那帮人听了之后,包准一跳三尺高。这帮人看我不顺眼,不等于看那位就顺眼。您想想,有这干清流看着顺眼的人么?驱逐藩王,勇斗太后,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刷名声的好机会。东直门揭帖那,再派人给他们加把火。那地方不光能让他们来恶心朝廷,也可以让咱来想辙收拾他们。到时候有顾宪成、钱一本那干人冲在前头,老太后跟他们去斗个难分难解,立储的事,就可以暂时放一放了。”
申时行微合二目,琢磨了片刻“如此,倒也是个办法。老夫听说,你在河南招安了两营绿林人马,甚是善战。回头便把他们,调防卫辉,拱卫那位的安全吧。”
卫辉府是潞王的封地,河南兵变之后,卫辉原有的驻军进剿不利,几个主官,都遭到撤裁,还有的直接逮捕下狱。地面上,缺乏一支能战的武装。申时行身为宰辅,若是连调动哪一营兵协防这种事都做不到,那也未免太过失败。凭他的手段,足可以通过一堆眼花缭乱的命令,对河南八府的营兵进行大换防,让绿林两营移防卫辉之事,做的天衣无缝,谁也说不出什么。
这两营兵出身绿林,桀骜不驯,又是郑国宝拉起来的队伍。用他们来作为潞王藩国的留守部队,相信今后的日里,潞王一定会感受到朝廷及天对他的殷切关怀,定是感激涕零,五体投地。
郑国宝心里叫了声好,嘴上说道:“一切按老泰山说的办。就藩风波之后,顾宪成他们也得乖乖滚球,这京师里,好歹能清净几天。至于储贰之事,兹事体大,自然不能操之过急,今日小婿面圣之时,天家曾言,有意起复江陵旧人……”
“江陵旧人!此话当真?”申时行此时再不复方才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语气之充满了激动。说来,这位当朝宰辅,太平宰相,如何不是江陵旧部?当初若不是张居正对他格外高看,他也无缘今日这个地位。只是他曾经上本直劾张居正不丁忧,被万历记在心里,加上他与江陵集团走的不是太近,本人又有才干,总算得以留任首辅之位。于整个江陵旧部,他的感情,比旁人都要深厚几分。
“天家确有此意,但又惟恐将来再生其他变故,一时也难以取舍,小婿特来请教老泰山,该当如何行事。那些江陵旧人是用得,还是用不得的?”
第二百三十三章负荆请罪
申时行明白,这是皇帝准备扶植一个山头,来对抗争国本的那些官,用山头来对抗山头,用官来对抗官。起复江陵旧臣,从感情上,他十分欢迎,可是从实际上,他却要仔细斟酌。
那些人为人如何,脾气怎样,最重要的是,他们是否认可为自己所用。一旦起复了一群只想恢复江陵旧制,而不是一心为我为天家所用的江陵旧部,不啻于作茧自缚。更可怕的是,江陵党,不乏干材,若是起复之人,能力大过自己,威胁到自己的首辅地位,那就更不能起用。“贤婿,此事容老夫斟酌一番,再做道理吧。眼下最要紧的,是你和婉盈的婚事。你们两个……,唉!难道你要她带着身嫁到你家,闹出个奉成婚的风波?到时候,东直门那揭帖,就不愁没的写了。”
郑国宝急忙道“老泰山放心,这事肯定是要抓紧,我这交接了差使,就赶着办这事。起复江陵党的事,确实不能急,还得您老人家权衡之后,再做定夺。不过小婿认为,黄河的事,可是拖不得。河南八营兵变,已经大大耽误了河工,万一黄河泛滥,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申时行又问道:“灵应耿义兰告御状的事,怎么听说,也是你在背后当靠山?这事弄不好,是要牵扯到慈宁宫里那位的。你何必揽事上身?那道人许了你多少好处?让你如此拼命?”
“老泰山容禀。那事确实是我搞的,还望老泰山在背后,助那道人一臂之力。至于得罪慈宁宫那位,我做不做这事,她都看我不顺眼,也不差这一件两件了。天家信道抑佛,在这事上做好了,能讨天家欢喜。老泰山是明白人,下面的话。自然就不用小婿来说了。”
等到郑国宝告辞之后,申时行回到书房,也知黄河之事不可小看,脑海里浮现出江陵旧臣潘季驯那黑瘦模样。潘印川是个只知道治河,不知道夺权的呆,脑也不怎么灵活。想当初敢在风口浪尖上保张居正的家族,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能干活。不能揽权,这种人倒是该优先起复,让他去把杨一魁的烂摊收拾了吧。
至于和尚和道士打官司,说实话,对两方面申翁都没什么兴趣。可是自己女婿的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毕竟老太后年事已高,皇帝正在壮年,这一局怎么看,也是天稳赢。自己也要早点坐好位置,才能安心做好不倒翁。
到了次日,郑国宝正在任盈盈房里听琴,却有丫鬟来报。说是老太爷有请。等他到了书房,却见自己的叔父郑承宪满面赔笑的与一人说话。与郑承宪对话之人,身体发福,面白无须,年纪五十上下。相貌十分和善,看上去倒像是个跑买卖的小商人。一身穿着也是员外巾服,身后几名伴当,也都是青衣小帽的家丁打扮。必恭必敬,甚是规矩。
郑国宝一眼认出那白面无须之人的身份,急忙抢步上前,施礼道:“张老先生不在东厂办公,不在内书房值事,怎么有暇,到我的府来了?小可不知老先生驾到。有失远迎,当面恕罪。”
这白面无须之人,正是当今朝权势滔天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钦差提督东厂张鲸。司礼监掌印张诚与张鲸。都是万历当年做太时,就跟在身边的伴当,又称大张伴,小张伴。为了不让朝内出现另一个冯保,万历将司礼监和东厂进行了拆分,两个伴当一个做司礼监掌印,一个做东厂提督。
张鲸虽然不能执掌司礼监,没有内相名声。可是他除了执掌东厂外,还掌握内承运库。也就是皇帝自己的金库,也在张鲸手里掌管,天信任,可见一斑。他甚至还想与武清侯李伟,也就是慈圣皇太后的娘家联姻,让自己的侄儿迎娶老太后的外甥女,武清侯李伟的孙女。他又搜罗有术,经常为天进贡金宝,靠进贡成为万历眼前的爱将,论恩宠,远较张诚为厚,实为当今阉人第一号人物。
张鲸见了郑国宝,连忙起身,撩袍跪倒在地。“老奴无能,年老力衰,眼花耳聋,管束无方,放纵手下为非作歹,与国舅与国丈结仇,当真是该死的很了。昨日天家把老奴叫去,又狠狠训了一顿,说,若是国舅不可消气,就让老奴自己滚去南京守孝陵。老奴今日前来,就是来负荆请罪的。老奴实在想不到,嵩山派、崔少白这些人竟然吃了熊心豹胆,敢来跟国舅作对。这也是老奴疏于管教,才出了这样的事。没别的,今日老奴就请国舅替天家惩戒奴婢,您打的越重越好。”
郑国宝却哈哈大笑,伸手把张鲸拉了起来。“老公公,您这是要折杀在下啊。说起来,还是我年轻气盛,对于老前辈,多有冒犯。您老人家冲我发脾气撒火,才是题应有之意,怎么能颠倒过来呢?我这也是最近几天忙着成亲的事,没腾出手来。要不然啊,早就到东缉事厂,给您老人家登门赔罪去了。”
只见张鲸听了这话,眼里居然挤出几滴泪来。声音也有些哽咽,“国舅,您这不是要活活折杀老奴么。老奴是什么身份啊?无非是天家眼前的一个奴婢,您是天家的亲戚,哪有亲戚给奴婢认错的?那不就乱了体面了?您这样,老奴就更觉得自己不是个人了,我说国丈,您还是把鞭赏下来,让国舅抽老奴一顿,老奴心里还好受点,要不我是没脸活着了。”
郑承宪为人厚道,只当二人真是化干戈为玉帛。手捻胡须笑道:“哈哈。今天我这家里,可是演了出将相和的好戏啊。我说张老公公,国宝这孩啊,从小没爹娘管教,做事啊有点荒唐,您老岁数大,资历高,别跟他一般见识,拿他当个毛孩,有事高高手放过去就算了。今后咱们还得在一起处呢。我听那说书的说过,梁山的好汉,不打不交。过去有点什么过节,都揭过去吧。今天趁着这机会,咱好好喝顿酒,把过去的事,都忘了。从今以后,咱都是一家人。”
张鲸道:“国丈大恩,老奴铭感五内,奴婢是个奴才的身份,哪敢跟您几位一桌吃饭啊。”
郑承宪却把脸一板“怎么?老公公看不起郑某?连郑家一顿酒,都不喝了?”
酒席宴前,三人推杯换盏,仿佛真成了一条船上的人。张鲸边喝边道:“过去啊。天家还没大婚,那时候老奴啊,天天就在天家身前身后的转。说来,那时候日过的舒坦啊,您想想,没我事啊。冯大伴把权抓的死死的,上面还有我干爹张老爷呢。没有我们的地方,我们啊,天天就陪着天家玩,陪着天家念书。再然后,就是待着,现在想想,那才叫日。现在,人们看着奴婢是风光。可是谁知道我的难处啊。上上下下那么多事,压在我一个人身上,哪出不到,都要我来背锅。奴婢是干什么的出身?一个伺候人的,哪懂得怎么管人啊。下面的猴崽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听,还得替他们把窟窿填平,要不怎么维持这个花团锦簇的局面啊?那些官清流,没事还要逮我的岔,今天一本,明天一参,说不定哪天,老奴就真要滚到南京,去陪洪武爷喽。要那样也好,也省得天天担惊受怕,受这份活罪。”
第二百三十四章潞王就藩
郑国宝倒是大度,“张公公,为天家当差,肯定是不好当。谁让咱厂卫有侦缉百官之权?不好好干,对不起天家,好好干,得罪官清流,这些也是早就有的事。您这还不错了,看看我这锦衣指挥使。听着光彩,可是憋着打死我的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说实话,我现在是能不上朝,就不上朝。就怕是哪天了官的埋伏,这荣华富贵,可就没命去享受了。”
“他们敢?”张鲸听此言,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现如今不是英宗朝,谁敢这么干?老奴不才,手上也有些能卖命的汉。若是真有人敢冒犯国舅,就是拼了千刀万剐,老奴也要把他们全都砍了,保护国舅的安全。厂卫一体,厂卫一体。现在能记住这话的,不多了。您放心,只要老奴在这位置上一天,咱东厂和锦衣卫,就是一条心。这次左冷禅那猴崽,从河南送了份乱七八糟的东西上来,上面全是崔少白那狗头,胡编乱造,攀诬国舅的东西。这些东西我已经送来了,国舅您随便处理。”
郑国宝笑道:“这事说来也巧啊。我在河南时,曾抓了一伙私造军械的东西。您猜怎么着?一审起来,这帮龟孙,还要攀诬张老公公,说是奉了您的令去造军械,要跟女直人做生意。这话我是万不肯信的,没别的,全都给他们打发到前套卫,去那修军械去了。”
张鲸听了,又是一阵指天画地的表清白,诉冤枉。两下的酒倒是越喝越酣畅,趁着酒性,张鲸说道:“国舅放心。这回您大婚的事,老奴定要全力以赴,给您帮场面。御用监那里老奴说了也算数,最近从海外正好运来一批大料,没别的。再怎么样,也得给国舅弄出一堂好家具来。若是办不成,您就只管来打老奴的脸。今天借着酒,我也多说几句。这锦衣卫里,老奴也就认您是个人物。骆思恭,他算个什么东西?就仗着几代世袭,就坐着锦衣缇帅。他懂什么?要是明白人,就该交印让贤,他非还死赖着那把交椅。我跟您说国舅,若是有了机会,老奴非收拾了他,让他给您腾位置不可。”
等到送走张鲸。郑承宪道:“人都说张鲸张督公是活阎罗,何等的嚣张。今日一见,看来人言不可尽信。国宝啊,你这孩也是太毛躁了一点,今后可得和张鲸多多亲近,不能再为仇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啊。”
“叔。您这人啊,就是太实诚。一堂家具。一些从内承运库里盗出来的赃物,外加一堆所谓的罪状,就把您收买了?今后啊,您还得多长个心眼,跟张鲸那不远不近的处着,可别真拿他当朋友。要是拿他当了自己人,可就离别坑不远了。”
“孩儿,你是说?”
“天家让他给我认个错。他敢不来?可是天家也说了,让我们两家携手并进,不可内耗。这话,我敢不听?所以大家表面上都装个样,这样将来再闹起来,都能把自己撇清。今后我们两得好的跟一个人似的,要不然不是不拿天家的话当话听么?不过么。该怎么斗,还是怎么斗,张鲸跟咱爷们,不是一个心啊。这孙。是王喜姐那条船上的人。”
王喜姐为人暴虐,因小事被她打死的宫女太监不知多少。可是另一方面,她才略平平,也没什么野心,身边也缺少亲信太监。她掌权对于张鲸并没有什么影响,相反由于她依赖张鲸,张鲸的权势还会得到提高。
郑若男精明强干,能替天批改奏折。身边又有庞保、刘成等亲信太监,如果她真做了皇后,那张公公交印养老的日,也就不远了。别看他嘴里说,不想当这受罪的官,可是谁真要剥夺他受罪的权力,他非跟谁急不可。两下比较,张鲸自然也就坐稳了王喜姐这条船,与郑国宝的分歧属于不可调和。
万历天既然开了金口,两下里都要装做听话的模样。短时间内,彼此也知道谁也奈何不了对方,因此装做友好,也是个无奈的选择。乃至半个月后,东直门一带,对于揭贴进行重点管理时,东厂的人居然出奇的配合锦衣卫,没有往日使绊,下黑手等举措,仿佛厂卫真一体了一样。那一堂家具,送的也很是及时,所用的木料,都是上好的红木,任盈盈看着都眼红起来。还是郑国宝在旁劝解道:“莫生气么。等到将来你过门时,我再让张鲸给咱弄一套。月港那边,每年都能弄来不少大料,就是道路阻隔,不容易运进来。”
郑国宝大婚之后,便不好再与自己的叔父住在一处。万历特赐了一所宅,为郑国宝新居,位置离郑承宪那倒也不算远,彼此探望十分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