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宝瞪他一眼,不等说话。却见一个妇人朝他这冲来,身边只带着几名仆役、茶壶,手里也没拿家伙。看样不像是来拼命的。等人至眼前,那妇人开口道:“钦差大老爷,您可不能只封我们这些本分人的铺面啊。那秦淮河上的花船,还有乌衣巷那边的野鸡,您难道不管?她们可是一钱的花捐都不肯交啊。还有,十楼的官妓,虽然是教坊司的产业,可那里面的亏空,那个大窟窿,难道就不闻不问么?”
与敌人得利相比,大多更是怕友军得利。眼看封门已是必然,这个时候,老鸨想的就是如何不让其他同行白占便宜。干脆大家一拍两散,要关一起关。把她所知道的内情,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不错,很好。像你这种积极检举,勇于揭发的行为,官府一定会表彰的。你把名字留下,回头开张时,优先考虑你。”
大明朝的脂粉钱,在此时,主要就是指从两京教坊司收上来的花捐。每年的固定数额是四十万两,如果让这些清楼都不营业,万历自己的内库,首先就要受打击。郑国宝也从没想过,把南京的行院全都强行关张,因此这些地方营业是早晚的问题。
不过早晚的问题,要命之处,也就在这个早晚上。早几天开门,晚几天开门,这里面便要差许多银收入,至于谁早谁晚,全靠国舅一张嘴。甚至可以说经过这一番查抄之后,整个南京风月圈的势力格局,就得重新洗牌。
而且国舅来者不善,先削了刘勘之的面,把刘一儒老爷做靠山的飘香院砸的乱七八糟,又让刘勘之绕着南京一通转,快天亮才送到家去。按那些锦衣卫的说法,是外地人不认识道,南京的道路太绕,实在走不明白。可是整个南京,如今都知道刘勘之被魔教吓的拉了裤,夜游金陵的壮举。这位刘才短时间内,是别想出门了。
那些被拿的富商,自从进了钦差行辕,也知道不妙。买想到自己,怎么就搀和到这种灭门抄家的大案里去了?锦衣卫问的也简单,姓什么,叫什么,跟魔教几时搭上的关系,在教里担任什么职务,又为魔教赞助了多少经费?
没有?没有怎么你们不去别家,偏去飘香院?再说任魔头是厨师,你们天天吃他做的东西,还敢说没关系?一般的清楼,都是从酒楼叫酒席,加上十几倍的跑路费,收费公道的很。只有飘香院是自己养厨,自己整治席面。你们若不是与魔教有勾结,任厨怎么不在饭菜里下毒,把你们全都毒死?
这通审讯下来,把大家折腾的晕头转向,还是其一位员外洒脱“我的船十天后就要起锚,去西洋贩货。这趟干系重大,我必须亲自押运,只要别误了我的船期,你们说多少罚款,我认罚就是。还有,我再捐一笔军饷给南京锦衣千户所,免得他们没事就来抄,害的我连口花酒都喝不消停。”
这个位面的大明,与郑国宝前世所知的大明有较大出入,其一点,就是月港开海并未停止,那里依旧是大明一等热闹繁华的场所。只是月港并非良港,港小水浅,大船不利。沿海商人,私自出海贸易的事,根本已经从半公开变成了彻底公开。只要不是瞎,就能看到船队往来于沿海各重镇名城,装卸货物,贩卖特产。
这位富商,也是一位大海商,手上有十几艘三桅大海船,家私丰厚。钱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问题,他在乎的,只是时间。郑国宝对这等豪爽之人,也十分欣赏,亲自接见,立了字据,交赎金放人。
有他开了头,另外那些富商总算看到了希望,纷纷喊道:“不就是罚款么?不就是认捐军饷么,只要放人,怎么都好办。我们可不能在这鬼地方住一宿。”
这些人一来有钱,二来惜命。在这待下去,谁知道待会被卷到什么大案要案里?郑国宝对这些贩货行商,倒是十分痛快的放人。对于那些开着铺面,有买卖的商人,却卡起了脖。“放人?怕是不成啊。这个事案情重大,牵扯众多,说不定就是一件祸国殃民,颠覆朝廷的大案要案,这个可不能轻放,不仔细查一查,是不能算完的。”
第二百四十六章刘一儒
这些富商听了这话,就知道这竹杠敲的山响,怕是不拿出点真格的不行了。可是这钱一拿,就不是三瓜两枣,又实在肉痛,舍不得往外拿。他们各自都是有靠山的,就想着,等靠山来了,有什么话再说吧,因此咬住牙不交。
第二天,天一亮,便有南京部的几位尚书并左副都御史,亲自找上门来领人。郑国宝昨天放了一部分官员,但也有几个没放,尤其是清流言官,全都扣住不放。只说魔教妖人诡计多端,说不定就是冒充官长,想要混赖过关。我是外来的,哪里认的出谁是真御史,谁是假丞?还是要由各自的长官来认一认人,才不至于出了纰漏。
这一手,等于是在所有言官脸上打了一巴掌。那位左副都御史的脸都快气青了,具结书之后,一抖袍袖,说了声“郑国舅,我们后会有期!”带上自己的属官就走,语气里饱含怒意,分明是存了秋后算帐的念头。
等到午时分,先是有刘一儒家的管家前来,拿了老太爷的禀贴,请求释放几个商人。那几位商贾的产业都已经投献到刘一儒名下,从名义上看,都是刘家的产业,他们不过是代为管理的掌柜而已。听说自己家掌柜被拿,刘老司空前来保人,也是合情合理。
哪知郑国宝见了禀贴,却把面皮一沉。“回去告诉刘一儒,这回的事不是小事,乃是勾结魔教,意图谋反的大罪。从飘香院里,抄出妖书、盟单若干,皆是犯禁之物。让刘老自己放明白一点,要想放人,自己来一趟,或者等我锦衣卫把案情审问明白再说。”
等到把这老苍头赶走,另外三家公齐挑拇指“郑哥果然豪爽!这才像是咱京师四大少的做派。刘一儒老头的面,难道落不得么?这回收拾了他,也叫南京的人,知道知道咱是何许人也。”
这回郑国宝扫荡南京秦淮河畔的大小妓家,抓了无数姑娘。那些人被锁在一处,彷徨无计,不知命运如何。尤其这是魔教造反的大案。搞不好连人头都危险。那三位大少此时一去送温暖,就如同唐僧走进了盘丝洞,被几个女妖精紧紧缠住。
那些花魁、行首,平日里还要讲个拿腔做调,好多要几个钱。现在可是讲究不起,恨不得整个人贴上去。只要保住命,怎么都成。甚至几个名纪为了抢一个公,差点撕打起来。伺候的更是格外用心,让这三大少如在梦,心神皆醉。对郑国宝扫荡秦淮河这事,自是交口称赞,恨不得多扫几家。那才过瘾。也因此全力支持,表示四大公共进同退,这才对得起义气二字。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有门上人报,刘一儒前来求见。郑国宝本以为这老头得跟自己僵持几天,才会亲自登门,这速度,似乎略快了点啊。也不怠慢。吩咐人前往迎接。
刘一儒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也是国朝官的前辈名宿,海内耆宿。年过古稀,身体单薄,走路一步三摇。来到屋内,分宾主坐定。刘一儒一双浑浊的老眼,在四大公面上一一扫过。最后把目光落在郑国宝身上。
这风烛残年的老人,按说是没什么危害性可言,可是被他双目一瞅,郑国宝只觉得身上说不出的别扭。只听刘一儒道:“郑缇帅。这次查封南京烟花之地的主意。多半是你出的吧。京师四大公之,也只有你,才有这份胆色,也只有你,才敢冒此大不韪,敢与南京城内武为敌。”
“老司空,您说的这叫什么话?我也知道,那些窑后面,站的是你们这部堂官,大小卿,还有世袭勋贵,宣力武臣。我也不想跟大家为难啊,但是我没办法。谁让我身上,担负着访查魔教,缉捕妖邪的差使,谁让那飘香院内,真就有了妖邪?这且不说,单说我查抄的那些行院里,发现的妖书不少吧?您难道能说,这是我抓错了?”
刘一儒哼了一声。“老夫好歹也是三朝老臣,你们锦衣卫的手段,少在我面前卖弄。慢说是你,便是当年那刘守有,见了老夫也要退避三舍。你休想在老夫面前,抖什么威风。”
“刘翁,您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我们秉公办事,怎么在您眼里,就成了抖威风?要是如此,咱们就没什么话可说了,我只能吩咐人送客。”
李荣仗着自己的姨母是老太后,自己是李家的独苗,除了郑国宝,他也不曾怕过人。当下冷笑道:“刘一儒,你别给脸不要脸!你儿昨天在飘香院,替你扬的好大名声,要不要爷们替你去四处宣讲宣讲,让人家也知道知道,你刘家好家风?不老实的认罪,还敢来找我们打架,真当我们四大少是好欺负的?”
刘一儒气的一阵咳嗽,半晌才将呼吸喘匀,也不与李荣废话,只看着郑国宝道:“郑缇帅,你让老夫来,老夫就来了。咱们做人,彼此都留些情面,日后才好相见。你要面,老夫做给你,这人,到底什么时候放?那飘香院,几时才能开张?”
郑国宝不紧不慢道:“老爷,您这心够急的啊。怎么,飘香院这地方,您还挺上心?看不出来,老爷体格还不错啊,看来还能为朝廷再效力几年。至于这人么,我们还得仔细盘问盘问,看看态度再说。就冲您这个态度,这人一时半会是放不了,您回家听信吧,什么时候放人,会派人通知您。”
刘一儒又是一阵咳嗽,脸上肌肉微微颤抖,“你,你到底想要怎样?有话就说在明处,老夫没有时间与你兜圈。今日这里也没有外人,你到底怎样才肯放人,怎样才肯让飘香院开张,不如说在明处。”
“其实我也没什么要求,只要一件事,那就是交税。”郑国宝也不隐瞒,干脆亮明了意图。“飘香院日进斗金,半见不到它的,这事绝对不成。还有您名下的那些铺面,连门摊银都不肯缴,至于其他的常例,就更不必说了。今日老大人要是想要个底,那我也不妨把底交给您。我不要命,只要税。只要他们肯把朝廷的正税交了,该纳的常例纳了,开张放人,一句话的事。要是不肯呢,那就慢慢等着处理吧。”
刘一儒听罢,倒是不动声色,只拿起茶碗来,慢慢品茶,“缇帅,原来还是朝着商税下手啊。老夫在衙门里,便也想过,从各省设矿税监开始,缇帅的眼睛,就放在商税上。没想到,在南京,还是不肯放过商贾。老夫也活了这偌大年纪,经的多,见的广,还要提醒你几句。当年张江陵,比你如何?他可是都不敢动商税的念头,只在农税上做章。郑缇帅,你莫非就不怕将来没有下场?”
“老不死的,你说谁呢?”李荣听了这话,一拍桌,便要发作。郑国宝挥手把他叫住,面带笑容道:“想不到啊,我本以为老爷恨不得活吃了我呢。没想到,还肯放下身段,拿我当个后生晚辈指教几句,佩服,佩服。”
“也谈不到什么指教,只是老夫不想跟你成为仇人罢了。你也看的出来,老夫这个身体,已经撑不了几天了。我儿勘之,虽然有功名,但是在仕途上,尚不得意。将来他是斗不过你的。所以老夫只希望你明白,我刘系的人,不会成为你的朋友,但也不会和你做冤家。你此次下江南,要是对着我刘系下手,老夫情愿辞官归林,换一个家宅平安。只是没想到,缇帅原来是对着商税动刀,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可知,这商税一征,常例一收,你要得罪多少人么?”
第二百四十七章天高三尺
郑国宝看看刘一儒那单薄的身躯,脸上的皱纹与老人斑,也知他说的是实话。若非他自己恋栈不去,按他这体格,就应该上一道病休的折,告老还乡了。想必是刘系内部,还有许多问题没能彻底解决,他现在想要卸担也卸不下来,只好继续扛旗。
他对于这刘家父没什么好印象,可是老虎不吃伏食。既然刘一儒已经摆明立场,刘系严守立,他也就没有立场去穷追猛打。“刘老爷说话畅亮,我爱听。至于得罪人的事,我也实话实说,我不在乎。内帑空虚,国用不足,于我而言,远比什么得罪人要紧。张江陵不敢碰商税,不代表我不敢碰。我又不是臣,不在乎什么乡党情义,也不在乎什么同年之情。我只为天家效力,为朝廷分忧。能为朝廷搞到钱,得罪人,我不在乎。老爷,您是江南官场上一面大旗,我不拿您下刀,我该拿谁下刀?您不带头交税,别人有样学样,我这税还怎么收?”
刘一儒见对方铁了心,也知劝下去枉费唇舌。按他的为人,是很想和郑国宝周旋一番,分个上下高低的。可是如今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他再结这么个仇人了。自己的儿撑不住场面,刘系的人马需要逐渐安置,以便将来能最大程度保住自己的利益。这种安置,又可能和其他几系的人发生冲突。现在可不是和权贵开战的时候,左右交税不是自己一家交,大家都要交的,也不是单纯从自己身上下手。
可是那些商户既然投献在自己名下,现在自己要交商税,这事还是不大好张嘴啊。郑国宝看出他为难,倒也十分体贴。“刘翁要是觉得不好下场,不如干脆来个撒手闭眼,不闻不问。日久天长。那些商户自己交了税金,就与您老人家没什么关系了,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等到刘一儒回到家,将会面之事说明,早已经换好了衣服,香汤沐浴,将昨夜的痕迹一扫而光的刘勘之大喜道:“那狗贼竟然如此说法?这是天要亡贼。使其自取死路!昔日张江陵做不成的事,他居然还敢去碰,这回正要看他如何粉身碎骨。”
刘一儒道:“你也不要太过得意,时也势也,张江陵做不成,未必他便做不成。单说这矿税监。如今不已经是蔓延各省,糜烂国朝?当年张江陵,也想不到,能有这一手段。如今我们的第一要务是安顿好自家人马,那些税款终归是小问题,且由商家与他自己去周旋吧,老夫不管了。不过这一番试探。也算弄明白了他的来意,这贼果然是来江南刮地皮的,也没什么别的意图,这整饬盐法,也多半是要盐商孝敬。你回头跟扬州那边说一声,让他们做好准备,免得到时候慌了手脚。”
刘一儒亲往钦差行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