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尽量给这孩子用拖字诀,想着也许拖着拖着,这孩子对那件事的感知便麻木了、迟钝了,便能熬过去了。毕竟这世上其实真的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人只是总卡在自己的心魔上。
可是这孩子之后的状况便越来越糟糕起来。渐渐地不修边幅,在警局里也又恢复了从前的桀骜模样,谁办案子他都站出来挑刺儿,甚至是抬杠,不管是不是他自己组里的案子,也不管他提出的意见事实上有没有道理。
局里的同事都知道是以为时年失踪,他才变成这样,所以也尽量都忍着。可是到后来他变本加厉起来,有些意见提得真是毫无建设性,反倒都是故意找茬儿。
局里便扬起了不满的声浪来,渐渐地将矛头直指他身为汤家人的身份。
警监看着只觉痛心。
警员应该联手打击罪恶,而不应该这样内部攻讦。
不过这也许就是个信号,尽管他不想让这个孩子就这么摘下警徽、交还佩枪,转身而去。可是,事情已经渐渐脱离了他的控制。
再强留他,他只会越深地钻进牛角尖儿里去,再出不来。那这天赋极佳的孩子,也许就此就会夭折。
警监便双手握紧,挑眼望向汤燕卿:“你真的已经决定了?其实我可以给你放假,等你休息好了再回来。”
汤燕卿黯然一笑:“不了。我已经没办法当一个合格的警探,我在局里都惹下过什么乱子,我都明白。”
警监只能怅然地叹了口气,将辞职报告拿过来,签了字。
看见那空白了七次的签名位置,这一次终于填上了笔迹,汤燕卿深吸口气,眼眶还是红了。
他用力地笑,起身,穿皮鞋的两个脚跟“砰”地一声碰在一起,珍重给警监敬了个礼。然后才珍惜地将做心口的警徽摘下,又解下腰间佩枪,双手捧着送还给警监。
警监接过来,眼睛也有些酸涩。他叹着气说:“唉孩子,我能放你离开警界,可是你未来的人生还长,你自己心里的疙瘩总还需要自己去解开。”
17个月了,时年杳然无踪。世界这么小,可是世界其实这么大。更何况数十亿人浩如烟海,若藏匿得法,时年也许真的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见了。
而眼前这个孩子,他的这一辈子总不能只为了寻找时年而活吧?
。
辞职而出,汤燕卿走出警监的办公室,愕然见到分局所有的同事竟然都肃立在了走廊里。包括他一向的
老对头老乔,包括他这一阵子几乎拳头相向的几个同事。
他们都静静注视着他。
不用说明,只看他没有了警徽的左心口,他们便自然已经明白了他的辞职已获得批准。
他将离开。
汤燕卿想努力地朝大家笑笑,至少表现出自己没太在乎,可是那一咧嘴还是好难看,于是也只有作罢。
作为汤燕卿的搭档,贾天子率先深吸口气走上前来,没说话,只是伸手擂了擂汤燕卿的肩膀,然后伸手深深拥抱。一切尽在不言中,只是眼中还是湿了。
接下来是关椋、高城。
汤燕衣是最后才走上来的,原本保持一脸严肃,可是走上来的刹那,终究是女子,眼泪便控制不住流了下来。
她上前狠狠给了汤燕卿一拳,忍不住骂他:“当警员,你是为了她;现在她不在了,你就连警员也不当了。汤燕卿,你当警员身份成了什么?!你还是不是汤家人,我真替你脸红!”
他厚脸皮地朝她摊手而笑,汤燕衣恼得还想踹他两脚,可是一看他这副强颜欢笑的模样,便跟自己的心都给剜出来了一样。这些日子眼睁睁看着他从自信满满,渐至丧失冷静,最后竟然连胡子都懒得刮了的模样……她知道他是难受,可是她比他更难受,他究竟明不明白?!
他是为了时年才加入警界,她何尝不是为了他?!当年在FBI受勋,有的科目训练几乎非人,她也累她也疼,她也想过放弃。后来是因为想到了他,是因为希望能看见他眼中对她露出的嘉许,她才什么都豁了出去,成为那一届受训女学员里的第一名!
可是今天,他却离开了,那她的心又该何处安放?
众目睽睽,汤燕衣一跺脚,转身便跑了出去。
关椋登时也急了,却不好在众人注视之下直接追出去。汤燕卿回眸盯他一眼,向他努努嘴,关椋这才红着脸追了上去。
汤燕卿接下来又与老乔和其他组的同事挨个握手、拥抱,最后努力地笑了笑,本想说个笑话,逗大家哈哈一笑,然后转身就走。结果没能做到,他发现这一刻搜肠刮肚竟然也想不起一个笑话来了。
他于是也只能收起了笑谑,砰地立正,朝所有曾经并肩作战过的战友们,最后郑重地一礼。
别了。
。
在大家的目送之下,汤燕卿几乎逃也一般急匆匆推门而去。
再慢一点,他怕自己会泪洒当场。
生为汤家人,他从小很是抗拒进入律政界,尽管生就推理天分,却不想过被长辈们安排好的生活。那时候还曾赌咒发誓,绝对不当警察;可是今天,当这样脱身而去,他却是无比的舍不得。
开车走得远了,转过街角,再也看不见了同事们,他才停下车,回望警局大楼的尖顶,然后缓缓为自己点燃了一根烟。
烟雾升腾起来,遮住视野,这过去17个月的点点滴滴才重又浮起。
17个月前。
那个晚上他亲自送了时年回家,坐在车里望着她灯火通明的窗。透过玻璃看见罗莎、叶禾和小麦都在陪着她,他这便放了心,然后自己步行穿过半城夜色,回杜松林诊所门前去取车。
这一晚他也很累,身心交瘁。于是他全然没能想到那个晚上竟然就出了事。
………题外话………【稍后第二更~~对于时年失踪的时间,某苏也犹豫过,想缩短一点,比如就两三个月。但是大家懂的,如果只有两三个月,那布局就一定不够缜密,不可能让燕七找不见,所以这中间需要一点时间和周折。】
☆、404。404情不知所起,因念而深(第2更)
当晚他开车回家已是凌晨,他躺下半梦半醒地睡,梦里都是当年那些事的碎片,浮光掠影纷至沓来。
因为自己的家庭,从小到大他身边一向不乏世家子弟为友,那帮小孩儿总有些纨绔习气,于是免不得被拽着参与一些应酬。
他遇见过许多美丽的女孩儿,环肥燕瘦、东西混血,什么样的都有。除了外貌之外,她们的性子也是什么样的都有:矜持守礼的大家闺秀,温婉可人的小家碧玉,也有狂野叛逆的太子女,当然更常见的是应酬的场合里那些不用负责任的女孩儿。
可惜没有一个入得他的眼,更没有一个能走得进他的心。就连他说的话、他的思维方式,她们全都没人能跟得上囡。
彼时他已大学毕业,正在面临未来职业的选择。家里人分成两派,父系一边当然希望他能入职律政界,既然汤燕犀已经继承了爸的律师衣钵,家人就都希望他能入职警界。
而母亲则知道他不喜拘束,于是也想让他继承汤森集团。
可是对这两方面,他都意兴阑珊。不是不想出去工作,只是还没遇见过心灵的触动。心若不动,便无念起,于是他自己还没决定下来。
就是在那段时间,就是在那样玩世不恭的时候在网上遇见了那个女孩儿鲺。
女孩儿,没错,尽管隔着网络,隔着语言能够营造起的虚幻,他还是几乎第一天相识便看破了她是女孩儿。她的措辞方式、她的语态、她思维的定势都足够给他答案。
曾经有人以为,推理的世界里,女人请走开。他也曾经这样认为。
可是这个不期而遇的女孩儿却令他惊艳。
她说话不多,多数只是挂在BBS上当观众。有时候看见有人讨论得精彩了,才会忍不住发一帖,多数也只是含蓄的表情,并不多说话。
只是有时候若是出现过于偏颇的帖子,她才会忍不住留言讨论。可是用词却都极简练,说明观点即可,而不像其他女孩儿容易用长篇累牍的带有清晰情绪化的语句。
她的独特,引他凝眸。
于是渐渐聊起来,也不知从何时起,每天上网之后会下意识搜索她在不在。她若在,他就在BBS上多挂一会儿,有时候也未必是想说话,只是觉得这样挂着,若她来了就会看见……这种感觉,会很舒服。
而更多的时候,他挂着,她来了也只是挂着。两人都不说话,互相看着对方亮起来的名字,便觉有些心下有些百转千回。便有许多回,他便只好自己打破沉默先去发帖、说话,不是因为他对主贴感兴趣,只是因为他想用这种方式引她出来,好也能看见她说话。就算不是与他说,至少能让他看见她说话,那也会觉得这一晚心满意足,不虚此行。
中国与M国之间隔着时差,他们两个的相遇便难免总是这样地晨昏颠倒。于是当时光飞逝,竟然一晃相识了三年之后,他开始满脑子都是幻想,不断幻想她的模样。
隔着屏幕,她开心的时候是如何笑,唇角勾起什么样的弧度,嘴角是否会有小小的梨涡?
她不高兴的时候会怎么样地生气,会不会腮帮鼓鼓,像是一条小金鱼?
幻想太多,渐渐塞满他越来越多的时间,他的脑子空不出来,停不下来。他担心自己都会陷入狂想的症状里,便最后砰地用拳砸了墙壁一记。
与其狂想,还不如去亲眼看见她。
虽然这会违背了自己一贯的原则,只是……忍不住。
于是他寻了个借口,说是既然处于人生迷津,不如回中国去寻根,人不能无根而生,于是说不定这一趟回来,他就能想好自己想干什么了。
这样的“理想”,家里人自然都支持。只是担心他的身份行走于两国之间不甚方便,于是便借助汤明翔在警界的方便,给他制作了一套假的身份。
警方制作的假身份,那当然从证件本身看起来就是真的。
他在那证件上就叫燕七,姓燕名七。反正海外华人的中文名更搞怪一百倍的都有,连“土霉素”、“四喜丸子”这样的都有,他的只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然后……
然后就发生了那件事。
然后一场盼望了三年、为她远渡重洋的相见,竟然演变成了后来的那一场惨剧。
他在梦里捉着她的手,无颜开口,只能在她掌心一遍又一遍地写:“我宁愿被你恨,也不想被你忘记。”
天便这样悄无声息地亮了,将他从梦里残忍地拉出来。他睁开眼,只能惆怅的叹息。
因为这一梦,时间便有些迟。原本想早一点起来,在上班之前先到她家门口去看看。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看她早上起来后的精神状态好不好。
可是时间已经迟了,他便只得改变计划,直接从家里去上班。
到了局里莫名地心神不宁,贾天子给他亲手煮了咖啡端过来,他伸手去接杯子,竟然没接住,硬生生将那杯子摔在地上,洒了一地的咖啡。
咖啡浓香涌起,弥散在了整个办公室。大家都笑说就当空气清新剂了,一大早闻着正好提神,可是他的心却来由地跳成了一团。
他没顾得上一地的狼藉,赶紧掏出手机来打时年的手机。
打通了,只是没人接。
他情急之下再打时年家里的座机。依旧是良久没有人接。
他莫名地就慌了神儿,便跟警监请了会儿假,自己直奔时年家去。
还没进门,他就觉察到房子诡异的安静。明明是工作日,可是房子的窗帘还是低垂,仿佛沉浸在假日中的慵懒模样。
他只怔了一下便冲进门去。
整个房子静得没有一点声音,阳光也都被窗帘隔绝在外,显得房子里一片幽暗。
楼下没人,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便奔上二楼。
毕竟楼上住的都是女士,他只好先推开书房。那是他的临时卧室,时年有时候晚上赶稿子怕吵了罗莎睡觉,有时候即便他没过来住,也会在这个房间里独自睡下。
他推门进去,果然见折叠床打开着,上头摆着被窝。被窝被掀开一半,从上面的痕迹看,分明是睡过的模样。
他垂眸去细看,枕头上还掉落了她几根长发;他又落鼻子去闻,枕席之间都是她的体香,于是他知道她昨晚是睡在这里的。
可是房子各处却都不见她的身影。
他便去敲门叫罗莎、叶禾和小麦。这才惊见,这三人竟然还都在睡着,没有醒来。他见她们三人的状态都不对劲,便叫了救护车送她们三个去了医院。
医生给出了答案,这三个人都被用了外用的麻醉药物,才会呈现这样被迫的昏睡状态。而从三个刚刚被医生用医学手段唤醒的人的惊愕状态来看,她们竟然压根儿就不知道时年不见了!
她们三个异口同辞,都惊愕地说“她不是在书房么?昨晚她心情不好,坚持要自己一个人睡在书房。”
他不得不确认,她果然出事了。
常规的寻找手段都用上了,比如去深谷看是否在许心箴那儿,或者是否一时想不开便自己出去走走散心。
贾天子亲自带着人去做常规的寻找,他自己却坐在书房里,一个劲儿地摇头。
他知道,被窝是暖的,而且从这些褶皱的状态来看,绝不可能是她自己想好了起身离开的。以她的性子,她会叠好了被子,收拾停当了,至少留下纸条之后才会走。她从来都不是负气而去,随便让人为她担心的那种人。
答案只有一个:她是被人带走了。
随后他努力平静了之后,便亲自驱车去找了皇甫华章。
那时候大家也都以为,如果她自己能去的地方遍寻不到的话,她有可能是被皇甫华章带走的。
可是皇甫华章对此竟然也大为震惊,表示昨天也知道她情绪激动,所以没早早就去找她,而是想等中午再给她打电。话。
皇甫华章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汤燕卿一直在仔细打量他的神色。至少在那一刻,皇甫华章没有表现出异常来。
随后警局里由关椋亲自调取本城几乎所有能与时年住处有关联的监控摄像头的影像记录。所有人齐上阵盯着画面去甄别,在看了不知道多少个G的录像之后,终于如大海捞针般隐约看见了一个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