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卫; 接这鼠诱走。”徐知命不堪其扰,又腾不出手对付吐宝鼠。
“喏。”朱申拱手领命,拈出一把尖刀一刀飞向吐宝鼠。吐宝鼠正与徐知命周旋; 吱得叫了声,那飞刀擦着它的长尾插进了砖缝中。宝鼠性情狡猾凶悍; 立马掉转身,冲着朱申目露凶光; 它力大能断铁杆,足下一个发力,快若电闪扑向朱申。
朱申不知它的来历; 轻视之下被撞个正着,手腕处似被车碾,痛叫一声勃然大怒:“孽畜也敢张狂。”
宝鼠偏了偏头,绿豆大小的鼠眼里透着讥笑,抽空还不忘溜去干扰徐知命。朱申本就心高气傲,哪受得一只畜牲的耻笑,狂怒之下抽刀追着吐宝鼠劈砍。他身法灵活,只是个昂藏壮汉,对着不过臂长的宝鼠仍显笨拙。
徐知命见他狼狈,恨其不争,出声道:“吐宝鼠非人间蠢物,怎会惧你刀箭,只拿阴符对它。”
朱申失了颜面,脸上更添恼怒,到底还是冷静了下来,从怀中取出一沓阴符。这些咒符均为阴邪之物所制,吐宝鼠浑身毫毛立起,两只鼠眼转来通红。
风寄娘被雷刹带着在箭雨中辗转腾挪,分心见宝鼠惧阴符落下下风,又见几队持盾的刀兵严阵以待,计上心来,与雷刹道:“副帅,世人爱财。”
雷刹怔了怔,不解为何她忽然跟自己说上这么一句,分神下险些被飞箭射中。风寄娘道:“宝鼠宝伞栖于你身,虽是毗沙门天的法器,然而,又并非真正的天王所持之宝,不过具其形,得其微力,更与你心神相通。”
雷刹顿悟,他心念转动,宝鼠有感,从嘴中吐出一颗又一颗浑圆如龙眼满布光晕的真珠来。这些真珠落地后四散滚去,每一颗都是价值连城,动人心志。
几队刀兵睁大了眼,咽了一口唾沫,这样的真珠,皇家尚不可得,只一颗便可换来真金白银,一生无忧,若是献给权贵,说不得就能谋来一条青云路。只是,此地诡异,这些真珠说不定只是障眼法,当不得真……
雷刹微喘着气,许是宝伞得心应手,许是满心要护怀中之人周全,将伞舞得密不得透风,然而,这非长久之计,还需在这天罗地网之中寻出一道生门来。
一颗真珠沿着地珠滚动着,一直滚到了一个刀兵的脚边,它圆润光滑,发出浅而朦胧的珠晕,它显得这般昂贵,这般诱惑……
一个刀兵拿刀的紧了紧,左右环顾,见同僚似乎都没注意到自己,不禁动了动脚,将这枚真珠踩在脚下。浑圆的宝物硌着他的脚底板,紧硬,滑溜,刀兵咧了咧嘴,心旌摇动,一弯腰将这枚宝珠从脚底板下抠出来握在掌中,又飞快地藏进怀中。
他胸口起伏,心跳鼓擂,地砖上还有无数的真珠发出诱人的光泽,刀兵再也按捺不住,将手中的刀一扔,连扑带滚地抢夺散了一地的宝物。这一扑抢,似一声鸡鸣打破了夜中的寂静,刀兵个个红了眼,一拥而上争夺真珠。
朱申见此惊怒不已,一刀斩断了一个夺宝刀兵的头颅:“谁再敢不尊令妄为,有如此人。”
鲜血喷洒开来,刀兵如同一只断头的鸡,抽搐了一下四肢,噗嗤倒地,他手中一捧真珠掉落在地,天女散花似和四散开来,滚过尘埃,滚过一滩鲜血。
几队刀兵静默着,弓箭手去势微滞,一为物伤其类,二为感怀己身,他们出身入死博得是什么?自是为求富贵功名,他们做得就是卖命的营生。
吐宝鼠仍在那源源不断地吐出宝物,金玉宝石,无一凡品,取一样就能换得一生衣食无忧,取二件便来换得富贵逍遥,取尽……便是富可敌国。
朱申的一刀没有斩掉人心滋生的欲念,反是火上浇油。刀兵弃盾收刀,恶犬夺食般抢夺着满地珍宝,轮换的几个弓箭手心痒难耐,越众而出跟着刀兵夺宝。
朱申暴跳如雷,连声令下,只是一干兵士早已抢红了眼,连同僚都杀,哪还听得进号令。徐知命深吸口气,朱申狂傲,实不如雷刹得人心,可惜可惜。
吐宝鼠爬在财宝堆上,鼠眼看着一堆人为了金银珠宝大打出手。
夺宝的弓箭手有一就有二,有二即有三,箭雨渐稀,雷刹与风寄娘立得喘息的余地。雷刹的杀心早烧出腾腾的火焰,将伞塞给风寄娘,重拾地上沾血的长刀,朝着徐知命燕子似飞掠过去。
朱申正恼恨手下为金银珠宝所惑,见雷刹袭杀徐知命,立刻倾身相护,刀刃交接,火星四射,刀身上倒映着雷刹满是杀意的眼睛。
他的愤怒,他的遗憾,他的无措都化作了滔天的杀意,他指尖的那点萤火似得温暖,还未曾触及,即要失去,彻骨的冰寒冻伤他每一寸的感知。也只有灼烫的人血才能有缓解这样的阴寒。
朱申有刹那畏缩雷刹身上的杀意,转而又陶醉在雷刹的狼狈中,他恶狠狠地道:“雷刹,你我同为不良司效命,你进出间有人尊一声副帅,而我却无有名姓,可惜,你再风光也不过是个弃子。”
雷刹抿紧鲜红的双唇,朱申愤慨的言语在他坚硬如冰的心上没有划下一丝痕迹,拦他之人,都该死。
长刀重过泰山,朱申咬牙拼九力相搏,脚下地砖下陷,雷刹冷笑,一手移到刀身处,借力翻身而过,掉身出刀如圆月,朱申急步退后,腰间一痛,一道血口子血出泊泊。
“雷刹。”朱申摸了摸伤,摸了一手的血,更视雷刹为死敌。
雷刹森冷的目光在他身上不过片刻,长刀三连,将朱申逼得步步后退,转而毫不留恋地扑向徐知命。
徐知命手里的命盘金光隐隐,与法阵中的条条金线慢慢接连在一起,他不由暗喜,又恼雷刹过来败事。
“朱申,你之才干不逊雷刹半点,怎可落他下风。”
朱申比雷刹更早入不良司,领十二暗卫行各种诡计暗杀,见不得光的事做多了就见不得光明正大,时日一久,明知雷刹不过箭靶弃子,嫉恨不喜竟成心结。与雷刹过手屡屡落败本就怒不可遏,哪经得徐知命一激。当下狂啸一声,冲着雷刹一个恶虎扑食。
雷刹本欲直取徐知命的性命,被朱申不要命的缠斗,不得不全力应对,先过小鬼再杀阎罗。
正一片混乱不堪中,忽听一声怒吼,一把剔肉刀斜刺中飞出,直夺朱申脑门,朱申瞪眼,举臂去挡。
剔肉刀锋利沉重,来势凶猛,朱申肉身哪里能挡,只听得一声惨叫,一胳膊被斩落在地。徐知命不由皱眉,院门外有执火兵士列队奔入,再看,大吃失色。
“好大的阵仗。”来人好似闲庭信步,边笑边抚掌夸耀。
“前太子殿下。”徐知命谨慎地看着姜决,微笑,“殿下好风采,可惜就如白骨披着皮肉,也不知能披多久。”
“这,便不劳徐帅忧心了。”姜决一挥手,几名黑衣蒙面的死士神不知鬼不觉地自兵士中现身,刀锋疾如风,悄无声息之间弓箭手就死了一半。不过瞬息,场上优劣颠倒。
姜决纤尘不染的衣袍下摆拂过满是血污的地面,晕过层层血色。
风寄娘也是惊疑不定,撑伞站在一角静观其变。
单什大踏步步入院中,捡起剔肉刀,一擦脑门上的汗,骂了一句,又道:“副帅,老单来得迟了些,这宅子藏鬼,我们来去几回竟是找不到入口。还是太子带了奇人赶来,才破这鬼障眼。”
雷刹不接话,拚命压抑着心头翻涌的煞气杀意,转身跃斩徐知命,这一着,徐知命不得不退,命盘隐入他手中转而化作一条金鞭,卷住了雷刹的长刀。
“不过凡间俗兵。”徐知命轻蔑道。金鞭蛇似得越狡越紧,长刀软布似得竟被扭曲得如麻索一般。
姜决又呵得轻笑一声,忽道:“九弟,你与徐帅情同父子,可知他有如此神通?”
徐知命住了手,似不可置信地看过来。
姜决的唇边带着无限快意的笑,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押着姜凌和姜准上前。姜准骂骂咧咧被捆得跟头肥猪似得,将姜决从头到脚咒骂了个遍。
姜决笑道:“八弟,听闻猪有口条,佐酒及佳,孤嫌它污秽,从未得偿。八弟若是再胡言乱语,我少得委屈自己的尝上几口。”
姜准吓得瞪圆两只三角眼,识相得闭了嘴。
姜凌却像丢了魂魄,一张脸比身上披得狐裘还要苍白,连着双唇都不见一丝血色,他张了张嘴,问道:“徐师,你……”
徐知命待他温和如三月春风,缓声道:“大王只当不见不听不知,臣必为大王铺一道坦途。”
“坦途?”姜凌深吸口气,“什么坦途?”
徐知命笑起来,不答,只道:“大王只要记得以天下苍生为重,轻赋税徭役,让这黎民百姓幼有所养,老有所依。”
姜凌纤长的手抖如筛糠:“徐师,我无心大位……”
姜决哈哈大笑,凑近姜凌耳畔,道:“九弟,徐帅为了你,可是屠了万民,你说一句无心,未免有负徐帅的美意。”
姜凌不是偏听偏信之人,即便心里信了几分,仍向徐知命求证:“徐师,你做了什么?”
徐知命目光慈爱,道:“大王心性仁厚坚毅,少时多病却不偏隘,处事大度、才智过人,实有明君之选。我观陛下诸子,唯大王继位天下方得太平,余者,谁敢问鼎?”
风寄娘悄悄过来握住雷刹的手,二人对视一眼,双双诧异,看姜凌神情,似乎真不知内情。
单什挠了挠头,颇有些心虚,姜决道擒贼先擒王,令死士拿住了姜凌与姜准,还与他道,以姜凌为质,徐知命定会投首忌器。
岂料,九王竟是无辜。
姜决握着姜凌双肩,笑道:“九弟,你的这条命,委实贵不可言,万人续命,当得天下!”
姜凌本就惨白的脸又白了几分,喉中生堵,几次张嘴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万人之命,他不堪其重。
他不愿。
“徐师,我不愿。”姜凌喃喃,“徐师,我并不愿。”
徐知命摇了摇头,道:“大王,法阵已成。你既得其能,必承其重,怎可推卸退却?大王,天下为重啊。”
命盘在法阵阵中隐现,渐与万千道金光重合,慢慢融为一体。徐知命端着的神仙姿态也扭曲成癫狂大喜,他眼眸中有星光跳跃,似已将天地玩弄于股掌之间,即便将犯天遣,他也得偿所愿。
大势已去,风寄娘无力地靠在雷刹身上,只愿天道过后清算,不会将降大灾于人世。
“呵。”
姜决一声轻笑打破这凝滞般的气氛,他紧依着姜凌而立,手腕一翻,削刀如泥的短刃又快又准地刺入了姜凌的心脏。
姜凌闷哼一声,低头看了眼透过自己胸腔的利刃,喉间腥甜,满是鲜血。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诚不欺我,果然有理。”姜决扶住姜凌摇摇欲坠的身体,叹道,“九弟,便算你不知情,却算不得无辜,不要怨阿兄心狠手辣。”
“姜决,你该死,你误了这个天下。”徐知命目眦欲裂,暴喝一声。
吐宝鼠爬上阵中石像,两脚一蹬,石像轰然倒塌,法阵之中的千万条金光金色残退,黯然消残,涌动的生气如日出后的晨雾,点点消散。
徐知命眼睁睁地看着法阵成为一个死阵,狂怒之下,金鞭在地上砸出条条沟痕,手中飞符在人群之中炸开,乱石飞溅中满地的哀嚎。
雷刹护着风寄娘,与单什飞身避开,姜决的一干暗卫也急返身回护。
烟尘散去,徐知命、姜准与垂死的姜决都不见了影迹,碎石断瓦下唯有朱申横尸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吧,姜凌是无辜的,而且是个苦逼的娃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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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石出(二十三)
红月隐去; 黑云渐次聚拢; 一层又一层,直至天黑有如浓墨; 沉沉地往大地压下来,几给人城郭将摧的错觉。
姜决手下兵士暗卫仍在一片狼藉的徐府搜寻徐知命等人,可惜一无所获。单什抬头看了看天; 抢了一个兵士手中的火把; 嘀咕道:“倒似有雨。”
风寄娘眉心满是愁色,低声道:“雷声近了。”
雷刹细听,果然; 那闷闷的雷声已从天际来到城外,它们仍然沉闷,却已不再遥远。
姜决也注意到了雷声,可他无瑕理会; 他眉梢眼角都透着大仇得报后的畅快,只是,以他脾性; 杀人杀死,未曾赶尽杀绝心头难安; 哪怕将都城翻倒个,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徐知命几人。
雷刹虽借了姜决之力; 却也厌其狠戾,九王无不无辜尚无定论,姜决动手杀人无半点犹疑; 不过,连儿子都杀的人,对兄弟又能有几分情义。
“雷副帅,城中乱臣贼子谋逆,聚众械斗作乱,孤要进宫一趟一一向圣上禀明。”姜决欢快道,“副帅于平逆之事,功当其首,孤与圣上必将嘉赏。”
雷刹正满腹悲怆,懒怠理会姜决,淡漠道:“大王自便。”
姜决扬了扬眉,他大仇将报难得大度,笑了笑,不与雷刹计较,一面吩咐暗卫继续搜寻徐知命,一面起身去宫中,试图请旨全城缉捕。
单什蹲在吐宝鼠吐的一堆珠宝前,挠挠护心毛,顺了一铤金子塞进了自己的怀里,吐宝鼠的鼠眼牢牢地盯着单什。单什哪将一只鼠放在眼里,与雷刹道:“副帅,风仵作,将变天,看来有好大一场雨。这里的一趟浑水,来龙去脉还要再细细追究,不在一时。不如我们一道回去另做打算。”
雷刹轻轻摇了摇头:“你先行一步,我与风……”他话至唇边,那些悲凉孤寂又蔓延上来。
风寄娘勉强轻笑,福一礼,道:“单卫,天色有异恐有大变,你不如寻庙宇道观寄宿一宿。”
单什见他二人神情言语都有些古怪,他不知究底,一时摸不着头脑。听冬雷阵阵,掩得人心神不安,再看雷刹与风寄娘很是亲密,更觉奇怪,暗道:这二人莫不是挑这当口互诉衷肠?
当下哈哈一笑,拎着剔骨刀,道:“也罢,正事闲事,老单都懒得多插一脚,寺中不允吃酒,我寻个道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