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天花？洛珺清俊的脸庞上时时浮现的淡笑终于消失不见，温润的黑眸微微眯起，眸色渐深。
本以为所谓“天花”不过是章氏搞出的闹剧，如今看来竟是事实？也不对，那位王大夫在听到“天花”二字时，同样是一副被吓到的样子，可见他之前的诊断完全是胡诌。或许一开始真的是章氏做的局，只是没想到阿韭竟然真的染上了天花，事情就这样赶巧了。
想到那个体弱多病的妹妹，洛珺也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他对她的感情确有几分复杂。
当年母亲生下他之时，身体伤了根本，再怎么调理也是无济于事。自知时日无多，母亲便开始为他筹谋，她对祖母和父亲都极为了解，若是她去了之后，父亲身边没有女子体贴照顾，一年之后，祖母必定会为父亲张罗续弦之事，但若父亲身边已有了一房良家美妾，为了显示自己情深义重，父亲定会为发妻守节三年。
一切如母亲所料，父亲果然守了三年，等续弦入门之时，他已经五岁了，早就过了懵懂无知，容易夭折的年纪。如今他与洛珝的年龄差了十多岁，即使有章氏撑腰，洛珝亦威胁不到他的地位。
母亲也没有看错人，岳姨娘确实是个好女子。他早慧，很小就已记事，在幼时的记忆中，岳姨娘始终温柔娴静。
那时父亲为仕途奔忙，祖母管着偌大的洛府，不可能面面俱到，唯有岳姨娘时时关怀他，细心照顾他。母亲早逝，他本不可能知道母亲究竟是个什么形象，但因为有岳姨娘在身边，他依稀明白，母亲大约有着温暖的怀抱，温情的拍抚，如水的柔情，让人眷恋又依赖。
只可惜，在他六岁那年，他失去那抹温柔。
那时他总会想，若不是为了生下阿韭，那个温柔的女子是不是就不会死了？他曾因此极其厌恶害死她的孩子，然而数次见到阿韭在病床上挣扎的时候，他又迟疑了。不管怎么说，阿韭都是她拼死也要生下来的孩子，是她骨血的延续，若是连阿韭都死了，岳姨娘在这个世上，是不是什么都没能留下。
自己年幼时，有她照料包容，如今她的孩子，谁来保护照顾？靠岳棋那个傻大姐吗？洛珺不置可否。
他开始关注那个孩子，托了国公府的关系，请来莫大夫为她治疗，吩咐小厮暗中盯着她，出了什么事第一时间前来禀报，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听到她昨夜跪了祠堂，今日便急着赶回洛府。
只是那孩子素来孱弱又胆小，平日里连小院的门都不肯出，甚至不敢和他说话，与他感情并不深厚。如此也好，他做这些，不过是为了还岳姨娘在他幼年时的拂照之情罢了，并不需要她感激，护到她及笄之时，这份情也算还清了。
“母亲，现在既已确诊阿韭他们所患之症为天花，是否立即将人送走？洛府人多口杂，消息很容易走漏，若是其他府上的夫人前来拜会，咱们也不能一直闭门谢客吧。不如即刻将他们送出城去，我在城郊有一处陪嫁的庄子，环境清净，庄里的奴仆都是忠心耿耿的家生子，最适合养病。”一开始的惊吓过后，章悦兮也终于缓过神来，不管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自己，她都不能允许洛琳菁留在洛府了。
生怕老夫人不同意再生事端，章悦兮在老人家开口之前又说道：“莫大夫也说那病症并不严重，让王大夫一同随行治疗，想必一定能治好的，母亲也不必为他们太过担心了。”
王大夫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章氏。好狠毒的女人，知道自己支使不动莫大夫，便使唤起他来了。他医术有限，根本没有能力治疗天花，偏偏身为洛府的府医，他还不能直接拒绝，不然不仅得罪了章氏，就连洛家也一并得罪了。
就在他急得团团转的时候，莫大夫微微拱手，苍老的声音缓慢地说道：“这些年阿韭小姐的身体一直都是老夫在调理，这次还是由老夫为小姐治疗吧。”
王大夫一听有人愿意接下这个烫手山芋，心中大喜，连连点头道：“是是是，莫大夫医术高明，我是万万及不上的。”
这推脱之意实在太过明显，老夫人脸色一沉，冷冷地看了王大夫一眼，惊得他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多言。
老夫人疲惫地叹了口气，起身朝莫大夫微微躬身还了礼，感激地说道：“那就多谢莫大夫了。”
莫大夫摆摆手，不愿多说那些客套之词。
洛珺明白，阿韭确诊为天花后，祖母是一定会将她送走的。就算留不住，也绝对不能去章氏的庄子，入了她的地方，阿韭不死在天花之下，也有可能死在别的“意外”之中。
“祖母，近郊的庄子恐怕不妥，离皇城太近了，若是疫病控制不住，扩散开来，皇上立刻就能知晓，到时再查出源头是从我们洛家送出去的，只怕罪加一等。”
这次任凭章氏说得天花乱坠，洛老夫人并未乱了方寸，听了洛珺的话，老人家只微微点了点头，说道：“珺儿觉得送往何处为好？”
洛珺沉吟片刻，回道：“送到僚城的庄子吧。”
僚城？
第十二章 离开洛家
僚城？
老夫人一开始显然没有想过这个地方。僚城在大洲国的西北方向，距皇城一千多里，驾马车要走十来日，快马加鞭两日便能到达，这个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也不算太远。
洛家在僚城只有一座庄子，还是洛家祖辈置办下的产业。这座庄子特别之处在于它是一座药庄，庄内养着数十名药农。庄里每年都会将处理好的药材和贩卖药材所得的银两送到府上，因为每年送来的东西都不多，所以老夫人对这座庄子印象并不太深。如今孙儿提起，她倒是想起来了，药庄确实是目前安置阿韭最好的去处。
说起僚城，便不得不提到木莲山，木莲山并非一座高山，而是一整条山脉，延绵数千里。山脉自西向北，高山暗河雪峰深谷，崇山峻岭青石嶙峋，各种奇景都能在这里找到，山里不仅有奇珍异兽，还有很多珍贵的药植，大洲国三分之二的药材都出自这里。
僚城位于木莲山脚下，是一座名副其实的药城。有了药城的名头，僚城也算是治病疗养的好地方。
为了第一时间获得珍稀药材，不少名医都喜欢往僚城跑，许多重症绝症，在那里都有可能得到治疗。如此一来，就算最后天花之事掩盖不住，洛家将病人送往僚城，也没有什么值得诟病的地方。
想通之后，老夫人对孙儿的提议很是赞同，再看到莫大夫听到僚城就已经两眼发光的模样，心中不禁更为满意，高兴地点了点头，笑道：“僚城好！就按珺儿的意思办吧。”
老夫人竟事事听从洛珺的意思，那一脸欣慰的笑容看得章悦兮郁气难平，她想开口反驳却又不能，就目前的情况来说，僚城确实是最适合的地方。
细想一下，洛琳菁前往僚城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城郊的庄子毕竟是她陪嫁的资产，天花可是会传染的，她若病死在庄上，以后那个庄子谁还敢去，再说洛成奉表面上对洛琳菁不闻不问，谁知道人真的死了，他会不会记恨到她头上来。
僚城药庄的管事她曾见过一次，是个趋炎附势贪慕富贵之人，只要给点好处，再敲打一番，管事自然能帮她把事情办好，根本不需要自己沾手，何乐不为呢？
理智牢牢控制住了胸中的怒火和嫉恨，章悦兮用力拽紧了手中的丝帕，努力扬起赞赏的笑脸，说道：“僚城确实是好地方，还是珺儿想得周到。”
洛珺扫了一眼章氏那张笑得十分勉强的脸，心中冷哼，他这位继母人不怎么聪明，心却不小，就是不知道她千娇万宠寄予厚望的好儿子担不担得起她这份野心了。
“老夫先去做些准备，告辞了。”老者早就不耐烦留下，听到洛家把地方定下来后，随意拱了拱手，也不等老夫人回礼，转身走出屋外。
洛珺凝视着莫大夫微微佝偻的背影，清俊无瑕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接下来会如何，就只能看洛琳菁的造化了。
天花不是一般的疫症，虽然莫大夫说洛玹不一定是天花，但是两个孩子一直待在一起，洛玹被传染的可能性太大了，老夫人不愿冒险，最后还是决定将岳棋、洛琳菁和洛玹三人一起送往僚城。
老夫人的动作确实很快，就如洛琳菁之前猜想的一样，不到一个时辰，她们就被三个手脚麻利，孔武有力的老嬷嬷收拾好，送到了洛府的侧门。
岳棋院里粗使的丫头婆子全部被关押了起来，老夫人下了命令，知情的人没一个敢多嘴，所以府里大多数的仆人都以为阿韭小姐跪了一夜祠堂又病了，莫大夫建议老夫人让岳姨娘陪着阿韭小姐一起到僚城治病疗养。虽然有点奇怪阿韭小姐为何走得那么急，但谁让她是个不受宠的小庶女呢？对于她的离开，没人会放在心上。
对外说是养病，身边伺候的人自然不能少。除了岳棋母子和洛琳菁外，她们一行还带走了四个奴仆，洛琳菁的奶娘吴氏，奶娘的女儿雪儿，雨落，还有王嬷嬷。为了防止中途发生什么纰漏，除了驾车的车夫之外，洛府还安排了两名护卫陪同。
侧门外停了两辆马车，一辆是给洛琳菁主仆几人乘坐的，另一辆则有些不同，车身更大些，纯黑布料做的车厢，看起来结实耐用。一名药童打扮的少年正在往车里搬东西，明眼人都看出来这辆车应该是为莫大夫准备的。
岳棋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牢牢地拎着个包袱，暗自庆幸，还好之前听了洛琳菁的话，早早把重要的东西收拾好，不然像刚才那样混乱的情况，肯定什么也来不及收拾。
双脚跨出侧门的门槛，洛琳菁整个人都在发抖，不是为了别的，完全是因为兴奋，她马上就可以离开这个牢笼了！光是这个认知就足够让她激动不已。
她的身体其实已经没有之前痛苦虚弱了，但怕被人看出端倪，她还是靠在奶娘怀里，被半抱着送上马车。
到了车内洛琳菁终于松了口气，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扬，小手忍不住轻轻掀开布帘，一双大眼睛悄悄地打量外面的情况，恨不得马车快点跑起来。
天随人愿，不到一刻钟，随行的人都上了车，车外两个嬷嬷也催促着车夫快些驾车离去。马车很快动了起来，洛琳菁正准备放下窗帘，却看到一名年轻男子抱着一个大木箱朝这边跑了过来，男子将木箱递给了药童，还躬身对着马车里的莫大夫说着什么。
那个人是……
马车绕过侧门的院墙，阻隔了视线，洛琳菁微微探出身子，还想再看一看后面那辆车的情况。
系统发现宿主似乎对刚才出现的男子和那个箱子有些在意，便扫描了一下，结果发现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兴致缺缺地说道：【只是一箱珍贵药材和伍百两银票而已。】
洛琳菁微微一怔，心中忽然有些酸涩，有些暖意，那个年轻男子她认识，是大哥身边的小厮林容。
这个家里，除了小姨和玹儿，也只有那个外冷内热的哥哥是真的关心爱护她的吧，只是可惜，她以前没有勇气上前说一声谢谢，下次，下次再见面的时候，她一定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出那两个字。
马车在石板路上慢慢走着，周围的人声渐渐多了起来，洛琳菁回过神，发现马车刚好走到了洛府的正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染上了“天花”的缘故，广亮大门虽敞开着，但门外却有六名高大健壮的护卫守着，路过的百姓都不自觉地离府门远一些。
洛琳菁微微抬头，目光落在了府门正中间的门匾上，暗黑色的紫檀木配上金漆所写的“洛府”二字，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刺眼的金光。洛琳菁紧紧地盯着那两个仿佛张牙舞爪的烫金大字，不自觉屏住呼吸。
【等你足够强大之后，这个地方，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它再也不可能束缚你，有什么好看的。】
清冷淡漠的声音如同一汪冰泉在脑海中弥漫开来，洛琳菁心神一震，缓缓松开已经被她抓得变形的窗帘，软糯的嗓音用着系统惯用的冷漠语气回道：【你说得对，这里再也不能束缚我了。】
第十三章 山洪
皇城是大洲国最为繁华鼎盛的地方，每日进出的马车成百上千，洛府的马车本就简朴，汇入各式各样的车队之中毫不显眼，出城的时候守卫只是随便问了两句便放行了。
直到马车真正出了城门，洛琳菁那颗提着的心，才算真正地放了下来。那种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畅快感让她整个人都鲜活起来了，眼睛亮得仿佛盛下了满天星辰，看得抱着她的奶娘心惊不已，小姐不会是病糊涂了吧？
“阿韭！阿韭！”
洛琳菁心情飞扬，从奶妈怀里爬了起来，刚刚掀开窗帘，马车外就响起了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是花娇！洛琳菁双眸更亮了。
小麻雀也看到了满身红疹的小姑娘，身上的毛都炸了，激动地叫道：“你怎么这么蠢笨啊，我都告诉你有人要害你了，你居然还中招！！”
被一只小鸟骂蠢笨，洛琳菁一点也没有生气，心情反而更好了几分，她真的很感谢这只小麻雀，如果不是她提前告诉自己章氏的计策，她也不能将计就计，带着小姨和玹儿逃出那座牢笼。原来说好的粟米也一直没能给它，离开洛府的时候，她还在愧疚，想不到小麻雀居然跟来了，这怎能不叫她欢喜。
马车里还有人，洛琳菁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还会中招，只能趴在窗沿上，笑盈盈地问道：“小麻雀，我要到僚城养病了，你要和我一起去玩吗？我给你喂粟米！”
车厢里，岳棋忙着照顾因为身体不适时睡时醒的儿子，雨落似乎没想到自己也会被送走，一副深受打击还没回过神来的样子，王嬷嬷是夫人身边的人，这次来只是为了盯着岳姨娘和洛琳菁，根本没把她们放在眼里，奶娘和雪儿则误以为小姐是第一次出远门，小孩子难免有些激动，所以才会对着小鸟说话，没有人对她的举动放在心上。
“僚城？是木莲山那个僚城吗？”花娇一双鸟眼倏地睁大，扇动的小翅膀都仿佛停顿了一瞬，下一刻，立刻高兴地叫起来：“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