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大的惶恐袭上心头,她掰着手指甲,小声问:“我阿婆……在吗?”
“死亡”对小茉莉来说是个再遥远不过的词汇了。她偶尔也会恶作剧地在花盆里撒盐,让刚发芽的小苗枯萎,也会成天往附近的一个公园里钻,从土里刨出蚯蚓和蚂蚁,放在手心捏扁,再用泥土掩埋。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对她来说根本算不上真正意义的死亡,真正的死是……
“你再也见不到她了。”有人在她耳边低语,与出现在屋子里的任何一个声音都不一样,冷漠笑着的音调,连一丝虚伪的同情也不屑给予。
她惊恐地环顾四周,想要找到那道声音的源头,可她无法找到任何一张与之匹配的脸孔。流言蜚语扑面而来,刀锋似地往她暴露在空气中的每一寸皮肤上割。
“看,那孩子哭了,真可怜啊。她爸死得早,她妈改嫁,又生了个孩子,就不管她了。”
“听说她下午溜出去疯玩,要是她在家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吧?”
“哎,不是突发病,是个什么癌症晚期吧?她阿婆看没什么希望,不治了。估计老人心里也有预感,早给她妈打电话来接她了。”
她挥开每一双伸向她的手,死命捂住耳朵,倚着墙根慢慢地滑坐下来。她从阿婆的钱包里偷拿十块钱买的半块巧克力被体温融化,在裤兜里糊成黏腻的一片。小卖部店员找给她的两块五在手心里攥着,有股陈腐的金属味,她原本打算回来跟阿婆撒娇认个错,分一半巧克力给阿婆吃,可再也没有人会无条件包容她的任性了。
那些陌生的亲戚不再围着她,而是去了阿婆的卧房。香和蜡烛烟熏火燎地呛人,她边哭边咳嗽,泪眼朦胧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拱她的脚。
是那个灰眼睛的小东西,它长得太丑了,丑得区分不出品种。它一扭一扭地爬过来,两只脏兮兮的前爪扒住她蜷起的大腿,粗糙的舌头舔干她脸上的泪痕。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流下更多的眼泪,“我要我阿婆!”
“我要我阿婆,不要你!”
它笨拙地蹭蹭她,并不柔软的肚皮贴在她身侧,无声地告诉她:不要怕。
阿婆不在后,养在家里的四只猫咪溜走了。整个家因失去了阿婆事无巨细的关照而充斥着陌生的气息,称得上熟悉的仅有脚边这丑陋的小哑巴。
她粗糙地抹一把眼泪,抽噎着戳戳它的爪子:“你陪我等妈妈,好不好?”
***
晏方思不知在看何处,敛去嘴角微乎其微的嘲讽,而后收回目光,放旷不羁地往沙发一靠,开一听啤酒咕咚咕咚往嘴里灌了几口,打出一道长长的嗝。见韩夕面带嫌弃地走到跟前,他好心扔一罐过去,吹了声口哨:“骚狐狸,一起喝酒啊。”
韩夕选择性忽略了他给自己的称呼,罕见地拉开拉环坐在了沙发另一侧。
晏方思笑眯眯地与他碰杯,“阿福的事,谢了。”
韩夕喝啤酒时也依旧板着冰封不动的脸,“处理妖与人之间的关系,本就是妖管会分内之事。它自己决定要留在那位小姑娘身边,我们也无权干涉。只是它身负的诅咒,我们还没找到合适的办法解开。”
“不是诅咒哦,”晏方思故作深沉地晃了晃仅剩一半的啤酒,腕上佛珠敲打在铝罐侧壁,清脆地一响,“是愿望而已。”
“愿望?”
晏方思勾勾手指,摆出一副“我只跟你讲,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喲”的幼稚相,扒住他的肩膀:“他最后的愿望竟然是完成阿兰的遗愿,你说傻不傻?”
韩夕不太清楚话语中的“他”指代的到底是谁,不过也无关紧要了。
据晏方思的消息,阿兰的魂魄被鬼差带走,接受完审查拿了号码牌,目前大概在转世门前等叫号;阿福则是跟着小茉莉回到她妈妈身边;而沈歆自阿兰去世后一直闷闷不乐,从前能吃十屉的包子吃掉一半分量便喊饱,夜宵也没点就早早去睡了。
茶几转瞬间堆满了歪倒的易拉罐,晏方思捏瘪最后一听空罐,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起身,“冥界那老鬼说要来找我喝酒,拖这么久不来,害得我把啤酒都喝光了。真是的……”
话音未落,门铃即刻响起,没给他喘息的机会。他感到一股阴森森的寒意,在好不容易回暖的气温中猛地打了个激灵。
来人是个染着栗色头发的男孩子,长着一副精致秀气的五官,耳骨戳了一排亮闪闪的钉。他在十几度的天气里仅穿了件骷髅纹样的T恤和薄夹克,缀着金属链子的窄腿裤管卷了边,露出浅口球鞋上一截脚踝。
晏方思托着下巴颇为玩味地打量他这一身,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便只得把他给韩夕的专属描述借来一用:“骚啊,老鬼,大把年纪了钻进小伙子身体也不害臊。”
老鬼似乎并不把这句评价当做贬义,大剌剌地踹掉脚上价值不菲的战靴,低头去他家柜里翻找拖鞋,“老婆在家里闹,我又是跪榴莲又是哄。出门有点晚,我找不到合适的人附身啊,就在路边随便抓了个小伙子,没想到还不赖。”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客厅,对着懵圈的韩夕比了个爱与和平的标准摇滚手势。
韩夕正根据他的表现暗自猜测他是何方老鬼,就见他夸张地捂嘴大叫:“天哪晏方思,你把啤酒都喝光了?”
“小声点,我家蘑菇在睡觉呢。”晏方思经过漫长而激烈的心理斗争,选了一瓶年代最近的红酒,“今天请你喝红的。”
“红的也行吧。”老鬼把茶几上的空易拉罐一扫而空,驾轻就熟地寻到他的高脚杯展柜,取了三只出来,细细拿布擦净后分给他和韩夕。
晏方思倒完酒,才想到要介绍:“他叫肖明隐。”
韩夕差点一口酒喷出来,“肖、肖明隐?您是冥、冥……”
肖明隐喝到了酒,十分畅快,不甚在意地对他摆了摆手,“名号而已,都是酒友,别见外呀。”
得知堂堂冥界之主竟然是个爱钻年轻人躯壳的酒鬼,纵然冷静如韩夕也难以接受,他咽了口唾沫平复心情,一时忘记解释自己不是酒友,只局促道:“您好,我叫韩夕,妖管会妖口普查处处长。”
“‘您’个啥,我才不是什么端着架子的鬼,直呼名字就行。”肖明隐哈哈大笑,“说起来,我听过你。你是不是曾在仙界当差,后来又辞职了?”
韩夕心中咯噔一下,“是。”
“有骨气啊,想当年仙界大罢工,搞得玉帝老儿焦头烂额,紧急召开了好几次董事会,说来真是一段佳话呢。”他忆起往昔,见韩夕不太愿意提起这个话题,便不再继续,转而跟晏方思闲扯,“你托我安排的事我也替你去跟司命说了。那个人类姑娘,叫阿兰是吧?下辈子她会投生在小户人家,虽不富贵,但也一生平顺。”
晏方思举杯,“多谢。”
肖明隐八卦兮兮地凑过来,“她是你相好的?”
“滚,老子可是有家室的。”
韩夕这回真实地把红酒喷了一地。
“老韩都听不下去了。”肖明隐给韩夕递去纸巾,抬起下巴嘲讽晏方思,“看不出啊,多情种。”
“我是在帮一个朋友照看他爱的女人,好吗?”
肖明隐显然不信,“他不能亲自照看吗?”
“不能了。”晏方思举杯朝一个方向顿了顿,似是致意,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
喝到后半夜,肖明隐被自家老婆一个电话从沙发上薅起来,一溜烟地打道回府,留下两个酒友在后面啧啧称奇。
酒瓶不一会儿见了底,晏方思揣着空杯发愣。韩夕以为他喝傻了,无奈起身帮他收拾一桌一地的狼藉,忽然听到他问:“韩夕,你说,爱是什么?”
韩夕一愣,下意识问:“你喝多了?”
“滚你个骚狐狸,老子正经问你呢。”
“……”
“你爱过谁么?”
韩夕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再问,搁下空杯,绕进房间。
沈歆的房门虚掩着,他握住门把,本想帮她关好,可不知怎么地,心中有股劲让他将那道门缝拓宽,脚迈了进去。
她睡得安适,呼吸声清浅。
“还在怨我么?”他于床沿坐下,伸手拨开她咬在嘴里的一绺头发,“人的寿命与我们相比实在太短,死亡乃家常便饭。他们灵魂转世,当世的肉身便朽作一抔黄土,无非如此罢了。死亡不总是坏的吧?倘若一个人在世上活得太苦,早些结束不也是好事?”
他为她掖好被子,望着窗帘缝隙投进房间的一缕月光,像是在与一个熟识的老友谈天,“我在此处生活许久,总弄不懂人世种种。生有何惧?孤独何解?爱与不甘的界限在哪里?为何有人宁愿身死也不背弃信念?——这些,我一概不知。”
“我只知道一件事,”他缓缓地抬手,覆住自己胸口蓬勃跳动的一处,“千年之前,你曾有一样东西暂存在我这里。如今你我终于相聚,待到时机合适,我便还与你。”
【卷一·完】
【卷二:并蒂莲】
第17章 狐女
荻水镇正式入春,空气中浮动着一股令人瞌睡的燥暖。
沈歆整个人都懒洋洋的,裹着条薄毯蜷缩在沙发上玩手机。手机里有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足以让她沉迷在其中,几夜不睡觉。
“蘑菇,你不能总窝在家里打游戏,”金来来双手叉腰地站在沈歆面前数落她,俨然一个小老师,“再这么下去你的眼睛会近视的,就要戴上厚厚的眼镜,”她拱起手背拢在嘴边,压低声音,“——像老韩那样,又老土又难看。”
沈歆磨蹭半天从手机屏幕中抬起头来,慢吞吞地吐出一声“啊”,再低头时她屏幕里的小人已经翻着肚皮四脚朝天了。
金来来唱完白脸,又自个儿扮上红脸,语重心长地说:“小姑娘要漂漂亮亮的才是,再这么下去会变丑的。”
沈歆恋恋不舍地退出游戏,十分不解:“可是相公说过我长得好看呀。”
“长得再好看,不注意保养,也是会变丑的。”金来来趁机捞起她的手机丢去一边,从里外三层的毛毯中把人薅出来,拉着她站起来,“老韩说你现在对人间的生活有了初步的适应,可以试着接触一些外面的朋友了,我带你出去散散心怎么样?”
得到韩夕的许可后两人方出了门。
“女孩子一起出去玩,你跟来做什么?”金来来对钱多多的随行颇为不满,拉着沈歆快走几步,与他隔了两三米远。
金来来的百般嫌弃丝毫影响不到他,钱多多默默跟在她们身后:“为了确保你们不闹出什么事情。”
“你自己不闯祸就好。”金来来亲昵地挽住沈歆的胳膊,阴阳怪气地朝他吐舌头,“我要带蘑菇去找三姨,你知道我三姨的工作室只有女孩子才能进吧?”
“我可以在外面等。”
金来来的三姨并非她亲三姨——韩夕从未提及她的生身父母,更别谈其他亲戚了。她早年在族中闲逛时偶然识得一只小母狐狸,聊得投缘便拜了把子做姐妹。那小母狐狸热情似火,拜完就带她见了家长,这才有了大姨二姨和她三姨。
后来小母狐狸嫁了个公狐狸,与她关系疏远了,她便在未婚的二姨三姨那儿混吃混喝。这几年二姨总是不见踪影,不晓得去做什么神秘的大事,留下三姨自己张罗她们合伙开的整形化妆工作室。
转了两班公车,沈歆心不在焉听金来来讲述她二姨三姨的事迹,连打几个哈欠,差点在车上睡着,还是被金来来拖下车的。
“小姑娘,你这样可不行。”金来来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踮起脚用冰凉的手掌拍了拍她的脸颊,“给姐姐打起精神来。”
沈歆吸吸鼻子,瞬间清醒许多,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哦哦哦。
公车站台里的其他人看这么个小姑娘有板有眼地训起大姑娘,不禁啧啧称奇,被钱多多冷眼一瞥,讪讪地扭头各自忙活去了。
公车到达的小镇西南角是新商业区崛起之前最繁华的地方。近年来人流都被小镇东北新设的影城一带商业区吸引,这里景气不济倒闭了好些曾经红火的店面,再加上多年未经翻新,渗着陈腐气的大楼明显与时代潮流脱节。
大厦前的雨棚下有两位端着竹篓卖花的老阿婆,两人相对而坐,谁也不让谁,不大的篓里整齐地码放着用金色小别针穿好的白兰。沈歆停下脚步,出神地望了一会儿,问两位阿婆分别买了一朵。
“来来,送你花。”她蹲下身,仔细地把白兰别在她的衣襟,又向钱多多挥挥手,“也送你一朵。”
钱多多没说话,接过花,揣在口袋里。他走上前为两个姑娘掀开大厦的透明垂帘,“进来吧。”
金来来三姨的店面坐落在大厦一层不起眼的角落,玻璃门两侧贴着过时的大头海报,长发细眉丹凤眼的模特位于海报中间,挂着标准的露齿假笑托起右侧的价目表,栏目大多是半永久化妆、脸部微调、美白嫩肤之类高端洋气的名字,与店内的古早设备格格不入。
大门把手上吊了个写着“女生限定”的木牌,“定”字末尾嚣张地刻了三道狐爪印。
钱多多自觉地等在店铺外,“代我向三姨问好。”
金来来觉得他的态度实在挑不出刺来,敷衍地摆摆手。她瞧着四下无人,迫不及待地牵着沈歆的手朝店里冲——甚至没有推开门。
就在沈歆以为她的额头要与大门来一个疼痛的亲密拥抱时,她听到一声清脆的风铃碰撞,回过神来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脚已经稳稳踩在暗红色地毯上。原来透过玻璃窗望见内里的过时旧画报全然不见,墙上挂着的变成了神态各异的柔软面具。
原来“人”与“妖”进入的,并非同一家店。
“哟,带小朋友来了呀。”
未见其人,颤着轻佻尾音的柔媚女声便从里间厚重的帘幕后飘荡过来,缠绕着浓郁的脂粉味,熏得沈歆鼻子瘙痒难耐,却死活打不出喷嚏。
“三姨!”金来来欣喜地唤里间的人,称呼中饱含的亲昵与她叫韩夕或是钱多多时截然不同。
一只白皙的手撩开帘幕,从中款款走出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女人体态丰腴,然而比例极好,披着一头灰紫渐层的大波浪卷,一手执扇遮住半副脸孔,只露出一双尖锐夺目的丹凤眼,和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