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歆何时懂过哑语了,与它大眼瞪小眼半晌仍是一头雾水,才地向晏方思求救,“相公,阿福在跟我说什么啊?我看不懂。”
晏方思揪起小东西,把它扯离了她胸前,“它说,你是一个傻蘑菇。”
期待都化作羞赧,她板起脸教训它:“你、你没有礼貌,我才不傻呢!”
晏方思在一旁添油加醋,“对,我们家蘑菇才不傻。”
阿福有苦说不出,只能对着贼喊捉贼的晏方思干瞪眼,再手舞足蹈地对沈歆摆弄爪子。然而一个装愣,一个不懂,简直要把它气得冒烟,它索性“哐当”跳下沙发,窝在墙角里缩成个球。
沈歆兀自沉浸在被一只傻乎乎的小妖怪说傻的委屈里,开始怀疑它说的是否属实,“相公,我真的傻吗?”
晏方思不假思索,“嗯,有时候是挺傻的。”
沈歆的脸一下垮了,“连你也觉得我傻呀……”
“不过也不坏,”他捏起她脸颊的软肉,拇指推着她耷拉的嘴角往上,“太聪明不是什么好事。人间有个词叫‘聪明绝顶’,太聪明会秃头的。”
她掂量了一番孰轻孰重,含糊不清地说:“唔,那我不要太聪明好了。”
“嗯。”他见沈歆眉头慢慢舒展开,也就放开手,顺便抽走挂在她脖子上的佛珠,一圈圈绕回自己手腕。
她歪过脑袋,“可是相公的脑袋上也有头发呀,你也不聪明吗?”
“世上大多聪明的脑袋是不长毛的,但我的脑袋不一样呀——既聪明又长毛,世间罕有。”
“哦哦。”她一脸崇拜地望着他,觉得他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又高大了许多。
正巧打包完行李的韩夕领着钱多多离开客房,晏方思以手拢在嘴角,凑到沈歆耳畔,“你瞧,那个韩夕头顶上的毛这么长,看上去就很傻,没什么好怕的。后面那个小狐狸崽子或许稍微比他聪明点,可是心地坏啊,以后遭受的波折一定很多,别跟他一起玩。”
沈歆按照他的逻辑比较了自己与韩夕的发量,深以为然,看着迎面朝自己走来的韩夕竟也不如往常般恐惧了——非但不恐惧,反而生出了一丁点同情。
“我带多多去领罚,明天才能回来。来来今晚的药得劳烦你们帮她准备了。”韩夕递过来一包药粉,“热水冲泡,睡前喝。”
沈歆把东西捧在怀里,伸出另一只手摊开在他面前,“你有没有糖呀?”
“糖?”
“来来姐姐怕苦,每次吃药后都要立马吃一颗糖的。你不是每次都会准备的吗?”
“我?”韩夕的眼中流露几分茫然。
钱多多唤了声“师父”,双手将一包粽子糖呈在韩夕眼前,“是这个,金来来每次喝药就要吃一颗。”
韩夕点头,把糖交给沈歆。
沈歆舔舔嘴,缩回手没接:“太多啦。”
“的确,”韩夕掂量着大包糖果,“一包全吃了会蛀牙。”
钱多多不自然地看向沈歆:“你们分着吃。”
“给我呀?谢谢你。”余光扫过他红肿的手腕,她一怔,这才接过糖,美滋滋地抱在怀里,扭头悄悄跟晏方思讲,“相公,我一会儿给你几颗。”
他笑吟吟地说:“好,不给这两只骚狐狸剩。”
“另外,”韩夕指着从墙角滚到脚边的阿福,“我查不到这小妖怪的属性和户籍,需带回妖管会建个档案。”
“行,”晏方思大手一挥,“随便带,多留几天也没关系。”
阿福张牙舞爪地要挠他,可惜早一步被韩夕提着后颈皮双脚离地。它大张着嘴,似乎在说:你们两个老家伙怎么一言不合就乱揪人家?
沈歆有点不舍:“你别让阿福饿肚子呀。”
韩夕无奈道:“妖管会也不是穷酸的地方。”
送走两只公狐狸,沈歆自告奋勇地承担起帮金来来煎药的职责,她夹着药袋的一角放在灯光底下端详,嘟囔着:“我以前明明知道师父是如何煎药的呀……”
“这药是在人间批量生产的,包装也与你师父的年代不大相同了。”晏方思示意她把要给他,“我示范给你看?”
沈歆犹豫着,“不然我跟相公一起吧?我想学煎药。”
“好。”
他就着她的手撕开包装,半透明的白色塑料纸打开,飞出些许粉末。他轻轻揩掉了她鼻尖沾染的药粉,指着橱柜:“拿只小碗,或者杯子过来。”
她一步三回头地拿来了碗,急忙让他把药粉倒入碗中,“接下来要倒热水吗?我会的,让我来吧!”
“嗯。”他靠在水池的大理石台面上,把装了半满的热水壶推给她,“小心烫到手。”
热水倒入小碗,她拿了个汤匙把药粉搅拌开,闻到了扑鼻的苦味,“怪不得每次来来姐姐都要捏着鼻子喝下去。”她多拿了几颗糖出来,先剥开糖纸递到他嘴边,“相公吃糖,我把药拿给来来姐姐啦。”
他叼住糖果,眯着眼目送她走进金来来的房间,越想越觉得好笑,“我吓唬吓唬那只小狐狸而已,犯不着这样吧……”
***
“来来姐姐,我给你拿药来了,你要乖乖喝掉,这样身体才会好。”
金来来接过她拿来的药,小心翼翼问:“蘑菇,你不生我气了?”
“我没生气呀。”沈歆坐在她的床沿,从身后变出一包糖,“药凉了效果就不好了,需一口气喝完。你别怕苦,我有糖。是……钱多多给的。”
金来来喝药到一半,听到这个名字明显皱起眉头,但因药太苦,不得不一口气灌了下去。药碗见底,金来来苦得直吐舌头,沈歆见状立刻剥了颗糖喂进她嘴里。
金来来拉着她的手,“蘑菇,对不起。我下午应该拉着你一起的,不然也不会让那个大猪蹄子把你吓跑。”
回忆起这段经历仍心有余悸,可看着金来来因愧疚而更加苍白的脸,她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错。而且相公已经教训过他了,钱多多下次一定不敢了。”她指着大包粽子糖,“钱多多说,这个我们可以一起吃。”
“嗯……蘑菇,今天跟我一起睡吗?我想跟你说说话。你放心,我的病不会传染的。”
她不懂什么传染不传染,“那等我洗完澡啊。”
金来来拉着她不肯放,“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沈歆把糖果放在她们中间,剥了一颗放入嘴里,侧身躺在被褥上,“嗯嗯,你说。”
金来来避闪她的眼神,怔怔地盯着被她揪成一团的被单,“我……知道钱多多要对你做什么,但是我没法跟师父开口,帮他瞒下了。”
沈歆笑了笑,“没关系,我也没说。”
金来来惊愕地望向她。
她吃完一颗糖,慢慢地剥开第二颗的糖纸,“你虽然总是嘴上说着他不好,可他要是真的受了什么严重的惩罚,你应该很伤心吧?我不想让你伤心。”
“蘑菇……”
“更何况,他见你晕倒,没顾上追我呢。”
“我是装晕的,不过被他背着颠了几下,就真晕了。”金来来沉进被子里蒙住半张脸嘀咕,“蘑菇,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这个大猪蹄子就算……再不好,我说的话还是会听一点的,你不要怕……”
“嗯,对了来来姐姐,我有名字了,叫沈歆。来来?”
沈歆兴冲冲地要写给她看,却见她已阖眼睡着了,便回想着她曾经给自己做的那样帮她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去洗澡。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气,不热也不太冷,是沈歆喜欢的阴雨天。她冲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的睡衣,又拿起吹风机毛毛躁躁地吹干了头发,把自己本就不算长的头发吹成了泡面卷,毛球似的炸成一团。
她在镜子前跳了几下,思考着为什么自己吹出来的跟金来来为她吹的不一样。正想得入神,窗外骤然迸出一声惊雷。
她浑身一颤,哪里还顾得上发型,抱着脑袋在屋里乱窜。又是一道响雷劈下,她直接被吓出眼泪,逃进一间仍亮着灯的卧室,呜咽着往被窝里钻。
晏方思本捧着书打瞌睡,冷不丁被她一拱,惊得弹起来,“你你你干什么呢!”
沈歆听到他的声音,眼泪愈发汹涌,直往他怀里躲,“有大妖怪要来吃我!”
他睡意散了大半,忽见窗外彻亮,而后雷声隆隆,才明白缘由。他丢开书,把颤抖不止的脑袋薅出来,隔着被子拍她后背安抚,“不是什么大妖怪,是雷声。有我在,没有大妖怪敢吃你。”
她双眼紧闭,死死攥着他的前襟,哭腔未散:“真的?”
“嗯,我保证。”他扬手撑开一个结界,隔绝外面的雷声,“你听。”
她将信将疑地抬起头,果真听不到轰鸣般的巨响,可窗外犹有电光闪过。她瑟瑟问:“相公,我今天能不走吗?”
“行。”他分了大半个枕头给她,“睡吧,被子得好好盖。”
她凑过去,抱住他一条手臂,瞥见他方才被自己扯开的前襟,不好意思地想为他整好。刚伸手过去,被他握住了,“别动手动脚啊。”
“我、我才没有。”……动脚。
他飞快地拢好衣襟躺平,只留一只手给她抱着,“好了,睡觉。”
沈歆睁着眼,此刻有点睡不着。
她第一次瞧见他的胸膛。
毫无血色的皮肤底下隐约浮现招展的黑色藤蔓,细密地织成一个空心的圆。
第11章 寻妖
惊蛰过后,乃是万物复苏春回之际。
被令她熟悉的蘑菇味包围着,沈歆意外地在雷雨天睡了个好觉。
她醒来时发觉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大床中央,姿势不大优雅。大概是她霸占了整床被褥的缘故,晏方思早就不在身边了。周身暖意融融,她挣扎了许久才爬下床,被香味引诱去厨房,见晏方思正在熬小米粥。
她好奇地凑近,被揭盖冒出的白气糊了一脸。
他把锅盖丢回去,推开她的脑袋,“别急,再等会儿。”
她就着他的手蹭干脸上湿漉漉的水气,想问问他胸口的印记是怎么回事,可回想起他的反应又十分脸红,便不说话了。
他在她眼角抹了一把,两指捏住她的鼻子,揪了揪,“没睡醒?怎么傻乎乎的。”
“我不傻的!”她急忙辩解,“我是在思考……唔,昨晚的雷声好大,怪吓人的,但来来姐姐和你却什么事都没有。你们可真厉害呀。”
“这有什么?每个妖怪都有害怕的事物,你怕打雷,金来来也许害怕别的。没有人比谁更厉害。”
“相公,你也有害怕的东西吗?”
锅里的粥咕噜咕噜翻滚,他关掉火,揭开锅盖伸勺搅拌,余光瞥见沈歆期待的眼神,忍俊不禁,“当然。我怕……嗯,怕鬼模鬼样的鬼,透明没脚又凶神恶煞的那种,怕得不得了,就跟你怕打雷似的。”
“相公怕鬼呀,”她笑得眉眼弯弯,瞳孔中似沾了亮闪闪的星屑,“我不怕的,我可以保护你。”
“是吗?”他长长地“哦”一声,故意说,“看来我得好好供着你呀。我还怕很多别的东西,是你从未瞧见过的。你若也怕了,还会保护我吗?”
她认真地掰着手指,“我们可以去找来来,请她来保护我们。如果来来也怕,就去找韩夕。总有人不怕的。”
他盛出一大碗粥,洒上桂花腌渍的白糖,放在窗口吹散热气,“要是没有别人呢?你要怎么办?”
这个问题难住她了,她苦恼地皱起眉。
他用食指按平她的眉心,“总有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你需慢慢学会面对恐惧。”
她问:“你不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他没有给她答案,默了片刻,反问:“你希望我在你身边吗?”
她点点头,“希望的。”
“那么,在你学会一个人面对恐惧之前,我都会在你身边。”
他的话一字一顿烙在她心上,她摸了摸脸颊,仿佛那里还残存着水蒸气留下的温热,不由得感叹,“学这个很难的……”她看着他的眼睛,“下一次雨天打雷,我再躲到你房间里好不好?”
“好。”
“下下次呢?”
“好。”
晏方思探了探碗沿,见粥不烫口了,便端了去餐桌,又折返从蒸笼里拿出一屉酒酿馒头放在她面前,“吃吧。不够锅里还有,慢点吃,都是你的。”
沈歆掰开一个拳头大的酒酿馒头,热糖浆便从中间溜出来,她忙张嘴去吸,吃了一嘴晶亮的糖汁,“这个好香呀,甜甜的,好吃。”
她偏爱甜味的食物。这边嘴角还粘着屑,就急不可耐地伸手去捞下一个。如此解决了一屉馒头和两碗粥,她也不觉得饱,可像阿福一样挺着个敦实的大肚皮实在不雅观,叫她不好意思再吃。她把碗筷放进水池,挨到晏方思身边。
他正对着手机检查自己的仪容,冷不丁弹出一条扫兴的消息,倒把身边跟着他一起入镜的沈歆吓一大跳。
看见韩夕的名字,她抚着胸脯给自己顺气,艰难地辨认小框框里面的文字,“阿福……组、什么……”
他告诉她:“这两个字念‘诅咒’。韩夕说,阿福像是被下了咒。”
“诅咒?是不好的东西吗?”
“通常来说是不好的,就好比……有人故意让另一个人得病。韩夕说,好像有人故意让阿福说不了话,还让它变得蠢兮兮的。”他平静地复述韩夕的话,若有所思。
“怎么这么坏呀。”她忿忿不平地连拍几下桌子,“可我们是在那个老爷爷的庭院里找到阿福的,在那里没人敢给它下咒吧。”
“说不好。”他淡定地把桌上东倒西歪的瓶瓶罐罐扶正,“阿福自有它的造化,不是我们该管的事。”
他的冷漠令她吃惊,她抓住他的手,“阿福也是我们家的一份子呀,有、有人使坏让它生病,我们难道不该管吗?”
她想说,明明钱多多欺负我了,你也很生气地去找他算账的。
她都急得要哭,晏方思却玩也似地捏起她一侧脸颊,“我方才说,诅咒通常来说是不好的。这就说明也有一小部分的诅咒是好的。”
涌上鼻腔的一股酸劲被他这一捏闹得无影无踪,她瞪大眼睛,“生病也有好的吗?”
“有的。世间生灵,各有所求。有时病也算一种所求。有些人精明算计一世,但求来生愚钝,活得简单快活;有些人奔波劳苦半生,惟愿一病解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