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要吃自取。”
荨娘已经能想象出重韫写这张纸条时该是何等的面无表情。她突然感到有些牙疼,道长的画风实在是让人有些一言难尽。作为一个合格的情郎,这种情况下留下的“爱的纸条”难道不该尽量多些甜言蜜语,温情款款吗?
荨娘心叹,想要听道长主动说句温柔话儿可真不容易。
吃过东西,洗过脸,荨娘擎着油灯走出屋外,将重韫镇在水渠里的葡萄捞起来,摘了几颗拢在手心里,一面吃,一面朝隔壁的竹舍走去。
“道长?小倭瓜?你们在哪里?”
回答她的只有一片空荡荡的回音和藏在草木间吁吁乱叫的蛐蛐声儿。月光透过林隙洒将下来,清波映辉,晚风徐徐,兰草簌动,白日里清幽僻静的所在此刻不知为何竟有显得有些鬼魅荒僻。
荨娘小跑几步跨过竹桥,进到隔壁竹舍,又喊了几声,仍旧无人应她。她挠挠下巴,纳闷:“奇怪,人都到哪去了?”
一道彩光忽地自她发髻里飞出,落在她眼前打了个转儿。
“小虫子,你干嘛?”
小彩儿六条小腿抻展了一下,作出一个伸懒腰的动作,头顶两根触角一点,立时亮了起来。
它搓了搓两条腿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我肚子饿了……”
荨娘了然地朝后厅望了一眼,摇头道:“不行,里头都是经书,你要是敢乱吃,回头道长非收拾你不可。”
小彩儿思考了一会,终于垂头丧气地放弃了进食,“好嘛,我不吃,我就闻个香,好吗?仙女姐姐,求求你了……”
荨娘被这小虫子歪缠不过,只好陪它一道儿进入后厅,跟在它身边监督它。
小彩儿见了这满屋卷轶浩繁,当下馋得口水直流三千尺,奈何只能看不敢吃,它只好飞到东来又飞到西,在这卷经书上驻足一会,又在那本册子上扒拉两下。荨娘向来不是个爱看书的,她酒醉才醒,刚刚又吃了个小肚子浑圆,现下困意又上来了。她往身后的书架上轻轻一靠,捂着嘴巴无声无息地打了个哈欠。
也不知她是碰到哪里了,只闻“噗通”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荨娘蹲下身,将那本小册子捡起来翻了两页,初看时只觉上头的文字简直是泥沟里乱蹿的蝌蚪,土路上印下的鸡爪子,真不知是来自何方何界的鸟语,然而再看两行,荨娘的心便突突地跳了起来。
“小虫子,过来看看,你可认识上头的文字?”
小彩儿扑腾两下落在书页上,举着触角研究一阵,道:“这,这个好像是那些域外蛮夷之神常用的黑话啊。”
荨娘将书页一抖,催促道,“快,上头写了什么,念给我听听。”
小彩儿哀怨地撇了荨娘一眼,“……那,我能吃吗?”
荨娘毫不犹豫地撕下一页,“给你!”
小彩儿啃食完一张书页,便缓缓地将书页上的内容复述出来。跳跃的烛光映在荨娘脸上,她的脸色一分一分地白了下去,冷汗从她额上涔涔冒出,又顺着她的额角滑过面颊,没入衣领。
到了最后,荨娘再也听不下去。她啪地将书页合上,浑身虚脱似地顺着书架滑坐下去。然而小彩儿刚刚念过的话却好似魔音一般一遍遍在她耳边回放。
“被抽仙骨者,永生永世都不能再修出仙骨,若要飞升,除非夺他人之仙骨。然而各人仙骨均不相同,人海茫茫,想找到一支与自己完全契合的仙骨亦是千难万难……”
荨娘将那本小册子紧紧地攥在手中,忍不住发起抖来,有害怕,却更多气愤。
这算什么?枉费她当了那么多年的仙人,竟然不知道仙骨被强行抽离以后就再也修不出仙骨来了。她过去那三千多年都在干些什么,竟连这样的事情都不知道吗?
难怪她仙脉通畅,仙气运转如常后也曾用神识探查过仙骨的位置,然而本来应当长仙骨的地方却恍如一片寸草不生的死地。她是物化而生的仙灵,生来自带仙骨,并未经历过漫长而痛苦的修行,故而并未看出,由于仙骨被强行抽离,她的仙根已经完全断绝。
一想到这辈子再也回不到九重天上,再也无法去为自己讨个公正,再也无法站到那个人面前质问他,荨娘便觉一颗心慢慢地沉进了谷底。
她所有的倔强,所有的反骨,所有的不甘,在此刻仿佛都成了一个笑话。
她从来不爱作出一副苦大仇深,十分委屈的样子,只因过去的经验已经教会她,在别人那里受了委屈,折磨自己是没有用的,如果可以,自然要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她心智长成以后,对于那些暗地里给她下绊子的花仙草仙,也不是没使过以牙还牙的手段。
可是……
对于青帝,这个用琴声开启了她灵智的男人,她却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可是她不甘心啊,她把他当作父兄一般仰慕敬爱,高高地供在神台上,献出了自己一片赤诚忠心,他对她本来也是关爱有加的,可是为什么一转眼,他就能因为别人的一句话随意打杀了她?
她是什么?
她在他眼里到底是什么?
荨娘将那本小册子按在胸口,捂住嘴,默默地落下泪来,心头一绞一绞,钝钝地疼着。
她刚刚开始学习做人的时候,总以为只要付出了真心,便能收到同等分量的回报,可是时日长了,她渐渐发现现实往往并非如此。于是她开始学会将一颗真心收回保护壳里,只分给少少的几个人。
呐,只要不是我在乎的人,就伤害不到我了吧?荨娘天真地想着,怀着这样的想法渡过了漫长的两千年,终于被最最在乎的人毫不迟疑地遗弃了。
荨娘按住胸口的手指渐渐收紧,她忽然隔着衣服摸到一枚坠子。
她悚然一惊,心里有个声音冷笑道:“啊啊,你装什么委屈呢?觉得自己一番真心被人践踏了很不甘愿,可是你自己不也一样欺骗了那个道士吗?即便你想狡辩,此前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如此轻易地就喜欢上他了,那互通心意之后呢?你为什么不把玉坠的事情告诉他?”
“对不起啊道长,我一开始骗了你,这坠子并不是什么修仙的法器,只不过是抢人福缘的邪物罢了。”
“为什么不敢说?为什么不敢告诉他?你完全信任他么?你真的像自己想的那样喜欢他么?难道不是因为,恰逢其时地出现了这么一个男人,三番两次救你于危难之中,对你看似冷淡实则却又周到细致,所以你才沦陷了吗?”
“而且,你知道什么叫作喜欢吗?努力地去模仿人的感情,很辛苦吧?其实如果你遇到的人不是他,换个人来你也一样会喜欢上的,不是吗?”
“你不过是个失去了心理依赖便不知道该怎么像人一样生活的可怜虫。失去了青帝这个心理依赖以后,你转眼间便又给自己找了个,不是吗?”
荨娘辩不过那声音,只能不断地用苍白的话语进行反驳:“不,不是这样的……”
前厅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高瘦的少年道士举着油灯踏进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
枸杞皱了皱鼻子,冷淡地问道。
荨娘恍然回神,连忙站起来,神色慌张地将那本小册子塞进书架深处。她低着头平息了一下心境,悄悄拭去脸上的泪水,才抬起头,作出一副微笑的表情:“没什么,你大师兄呢?小倭瓜呢?”
枸杞自从窥探了她的梦境以后对她便生出了提防与厌恶,因而也不愿好好回答她的问题。
“不知道……”
竹舍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满架的经书好似滴进油锅的水滴,噼里啪啦跳个不停。
枸杞扶住书架稳住身形,“怎么回事?”
荨娘也是茫然。
窗外的树叶哗哗作响,隐隐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哭笑声。荨娘忽觉后颈微凉,全身的毛孔呼啦啦张开,整个人突然就动不了了。再看枸杞,他的肩膀一高一低,脸上表情挣扎,好似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住了。
这感觉,跟上次在义庄里遇到许旃妻子亡魂时一模一样。
荨娘对这种看不见的东西有种莫名的惧怕,脑袋一空,一时便想不起该用什么仙法对付它们。
“南无阿弥陀佛!”
枸杞在身前快速画了个“卍”字,但见金光一闪,他手掌面朝自己,缓缓地把“卍”字推到身后。
荨娘这才想起重韫也是教过自己这个退魔咒的,赶紧依葫芦画瓢。她身上有点仙力,画出来的“卍”不仅比枸杞的大了几倍不止,那一瞬间爆出的金光还险些闪瞎了他的眼,引得枸杞低声骂了句“我靠”。
崂山脚下,渤海之滨。
青衣道士高高地立在礁石上,他的神色肃穆,无数金色符文恍若连在他指间的纤细丝线,结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将这怒海翻波生生缚在其中。
金逐月剑气一发,挽了一道小小的龙卷风,将沙滩上的沙子卷上长空,露出沙层地下巨大的青石法阵。
褚云子跳进法阵里,低头一看,只见那青石已碎成成百上千块,绝无修复的可能。他忍不住骂道:“哪个龟孙,竟敢去掘渤海的龙眼,连累我崂山的护山法阵无辜遭殃!”
何弥勒忧心忡忡,“护山阵下可镇着无数死于海难的亡魂厉鬼呀。”
重韫额上冒出一层细汗。他对殄文的使用尚且算不上十分得心应手,第一次使用如此大量的咒文,不免有些力不从心。
一颗硕大的汗珠滑过他的鼻梁,凝在他鼻尖上。他甩掉这颗汗珠,道:“师父,龙眼被破,海水倒灌,一旦我控制不住水势,便会水淹四方!”
褚云子撸起袖子。
“想学白蛇水淹崂山?”
“没门!”
第89章 左凶右吉
崂山自创派以来便一直镇守渤海之滨。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崂山周围的村镇长年以捕鱼为业。海上并不太平,遇上天气不好或是从南边来了台风,渔船翻覆的惨事时有发生。那些死于海难的人怨气极深,一时间难以投转轮回,便被困在渤海之滨四处游荡,时日久了,就有阴魂伺机戕害人命,以求替身。
崂山派第二任掌门见此,便举全派之力在崂山脚下建了一座护山阵,将死于海难怨气不散而致无法/轮回阴魂收于阵中,以道家真言渡去阴魂身上的怨气。
这座护山阵因此积攒了无数功德,这也是崂山祥瑞之气的来源。
可是现在这个护山阵因海势震荡而破,阵中阴魂呼啸而出,虽然暂时被重韫设下的殄文法阵困在崂山境内,可是及至天明,若有村人进山砍柴,难保不会为其所害。
褚云子正是想到这一点,又见护山阵已然修复无望,便对重韫道:“大徒儿,要想海水不倒灌,最要紧还是要尽快修复龙眼。你先设下法阵稳住海浪,我随你一同下海看看。”
又吩咐何弥勒,“师弟,你且回山上。三清殿里供着只收妖壶,你先把这些阴魂收到收妖壶里镇着。”
何弥勒应言去了,褚云子双手合围,在嘴边做出一个喇叭状,朝天上喊道:“金师叔祖,此处就请你坐镇了——”
金逐月道:“速去速回。”
重韫手指飞速捻动,眨眼之间结出数十种法印。设好法阵,他与师父对视一眼,两人吞了避水珠,一个扎子投进了滔滔怒吼的海水里。
二人朝大海深处游去。
海底深处的海泥被搅动起来,整片海域的海水都变得浑浊不清,无数小鱼虾蟹从二人身边漂过,都已经死了。海底深处,十来丈长的海草狂挥乱舞,映得整片海底世界有如魔域一般。
褚云子与渤海龙王相邻而居,也曾数度探访渤海龙宫,知道渤海龙王好用夜明珠装饰宫殿,因而便带着重韫往那光亮之处寻去。
二人西行数里,才看见一座拦腰而断的塔楼,顺着塔楼向前望去,只见一片辉煌殿宇深藏在碧色的海藻间,朱红色的宫门有如蚌壳一般紧紧闭着。
重韫心生疑惑:“渤海发生这样的大事,怎么龙宫诸人竟然不思应急抢救,反而将宫门紧闭?”
褚云子朝重韫招招手,二人落到宫门前。褚云子从颌下拔下一根胡须,化作一张白色拜帖,顺着门缝间的空隙送了进去。
重韫问道:“渤海的龙眼也是藏在龙宫里头吗?”
褚云子道:“渤海龙眼每百年移动一次,当年前为师刚入崂山的时候就在龙宫的大门边上,现下已过去三百余年了,那龙眼又移到了何处,只有渤海龙宫的人才知道了。”
师徒俩说话间,那宫门缓缓地启开了一道小缝,一只八爪螃蟹露出半个身子,歉然道:“道长大驾光临,我渤海龙宫本该扫荜相迎,奈何我家龙王今日有事,不能见客。道长若无急事,还请改日再来吧。”
话说完,便欲将门关上。
褚云子横伸出一条腿卡在门间,单手撑在巨大的宫门上,道:“你们家龙王也知道自己摊上大事啦?啊?你们渤海的水都快把我们崂山淹了知道不知道!我也不跟你废话,速速把你家龙王请出来,我们是来助你们修复龙眼的。”
那螃蟹一张青壳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龙王他真的有事……”
忽然间轰然一声大响,龙宫西面的宫墙倒了一半,那墙好似巨人一般倒进海泥里,压倒了一大片海藻。一只金鳞巨龙从那片倒塌的宫墙后飞出来,显得有些慌不择路,还未辨明方向便扎进海藻丛里。它的身后跟着一条青鱼,不休不饶地紧追其后。
重韫“咦”了一声,道:“那条青鱼是念奴娇!”
小白离开承光寺前设法给他留了个口信,说是念奴娇偷了龙骨,他追人去了。重韫对此事并未放在心上,也未曾想过亲自去把龙骨追回来,这主要是因为那龙骨是认过主的物件,除了重韫之外谁也用不了,念奴娇即便偷了龙骨,到了她手上也不过是一件废物。
可是现在拿青鱼顶上悬着的一十六根骨剑,剑上寒气外泄,所到之处海水成冰,难道不正是龙骨所化吗?
“敖清,你有本事就正正当当地和我一决胜负,这般东躲西藏,枉为一海之主!”
金鳞龙在宛如迷宫一般的海藻密林中穿行躲闪,闻言道:“你破了龙眼,将我渤海龙宫搅得天翻地覆,也该闹够了吧!我若不是看在你娘的面子上……”
它不提这句还好,它一提,念奴娇便好似受了极大的刺激,头顶上悬着的骨剑一时间纷纷爆出耀眼的剑光。
“呸!你个负心贼!你不配提我娘!我今日来,就是要扒了你的龙鳞,抽了你的龙筋,以慰我娘在天之灵!”
褚云子将腰上悬着的葫芦解下来,叹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