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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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2003-01-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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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恶之情绪的深化(“一切起于恨的情绪皆是恶”〔3〕),主体的理智能力渐遭毁坏,便开始愈发怀疑自己当初的努力,收敛所有给予对象的善之关怀,并将其彻底否定。这也就是流行于现代初期且一直延续到目前的“死水”思维模式:“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闻一多《死水》)拯救不成,索性促其灭亡,于是认同转向怀疑,希望变成绝望,热爱蜕变成了憎恨,正如鲁迅所言的“憎人却不过是爱人者的败亡的逃路”〔4〕。这种两极式的激烈情感转换,以所谓“爱之深切,故亦恨之深切”为借口,掩饰着启蒙者匮缺耐心、意气用事的不成熟心态。殊不知,消灭一个病体永远要比疗治一个病体容易得多,况且那也绝不属于一个医生的职责。故此,“死水”思维模式不能不说是一种对于艰难责任的回避。钱穆曾颇为中肯地道出了这一时期启蒙实践的弊病,他说:
  ……所谓新文化运动,大部分只是中国社会在感受外来影响,追随世界潮流,而并没有形成为一个思想问题或思想系统而出现。即如他们所举最大最主要的所谓赛先生与德先生,科学与民主两运动,也只是表示许多人的共同意见、共同态度,凭借着几个标语与口号而宣扬散播开来,始终未能在此方面深入而严肃地转成为一个思想问题而存在着。〔5〕
  现代启蒙者们的情绪化行为,无疑影响了启蒙的深度。特别是以西方文化为参照物取舍中国文化,引发了文化价值观念上的空前混乱。但是,受怨恨心理主导着的情感,实在无力对它的所作所为做出清醒的辨析。而且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人们始终不能认识到此种怨恨心理所带来的巨大危害。鲁迅就一直深陷在它的漩涡里,无法自知亦无法自拔。尽管他也曾经这样说过:“中国现在的人心中,不平和愤恨的分子太多了。不平还是改造的引线,但必须先改造了自己,再改造社会,改造世界;万不可单是不平。至于愤恨,却几乎全无用处。”〔6〕还说:“我觉得中国人所蕴蓄的怨愤已经够多了,自然是受强者的蹂躏所致的。但他们却不很向强者反抗,而反在弱者身上发泄,兵和匪不相争,无枪的百姓却并受兵匪之苦,就是最近便的证据。再露骨地说,怕还可以证明这些人的卑怯。”〔7〕然而,这还只不过是对于怨恨的粗浅认识,轮到自己,鲁迅非但没有对其深究,竟而还将其当做了改造社会的强劲动力:“至于文人,则不但要以热烈的憎,向‘异己’者进攻,还得以热烈的憎,向‘死的说教者’抗战。在现在这‘可怜’的时代,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与爱,才能文。”〔8〕在鲁迅这里,恨成为了生存的前提,是先于爱而在的。也可以说,爱仅仅属于憎的附庸。实际上,他个人的爱之举动,也正是对于憎的被动反应,如他自己所说:“……他们大抵是貌作新思想者,骨子里却是暴君酷吏,侦探,小人。如果我再隐忍,退让,他们更要得步进步,不会完的。我蔑视他们了。我先前一想到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个人,但看清了他们的言行思想的内幕,便使我自信我决不是必须自己贬抑到那么样的人了,我可以爱!”〔9〕这种认识结论使得鲁迅只好长久生活在恨的阴影里。即使此前他曾强调“我现在心以为然的,便只是‘爱’”〔10〕,但相较于憎的力量,他对爱的信赖感明显还是不足的。对于爱和憎两种善恶情感,鲁迅的理解同斯宾诺莎是截然相反的,后者这样认为:“一个想要以恨来报复损害的人,真是过的愁苦生活。反之,一个努力用爱去制服恨的人是很愉快的,很有信心的向前奋斗。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反抗一个人,甚或多数人,绝不须要求任何外力或命运的帮助。为他所征服的人,大都心悦诚服,而此种服善,非由于力量的缺乏,乃由于力量的增进。”〔11〕鲁迅同斯宾诺莎在情感信仰上的差异,是招致其必然生活于痛苦当中的根源,因为他为此永远无法摆脱对抗,他只能将敌人视为自己生活的中心。在他眼里,敌人甚至比亲人更加重要。鲁迅本人也毫不讳言,他主要是为了敌人而存在的:“我的可恶有时自己也觉得,即如我的戒酒,吃鱼肝油,以望延长我的生命,倒不尽是为了我的爱人,大半乃是为了我的敌人,——给他们说得体面一点,就是敌人罢——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些缺陷。”〔12〕不过,鲁迅的此种生活哲学不仅是反映在他和敌人之间的关系上,它同时也影响了他对于民众的态度。即是说,他也常常会有意无意地将自己与民众对立起来,这也是造成其民粹主义思想时常出现裂隙的重要原因。如他有时会替民众申辩,称:“近来的读书人,常常叹中国人好像一盘散沙,无法可想,将倒楣的责任,归之于大家。其实这是冤枉了大部分中国人的。小民虽然不学,见事也许不明,但知道关于本身利害时,何尝不会团结。先前有跪香、民变、造反;现在也还有请愿之类。他们的像沙,是被统治者‘治’成功的,用文言来说,就是‘治绩’。”〔13〕但紧接着他又抱怨道:“人民是一向很沉静的,什么传单撒下来都可以,但心里也有一个主意,是给他们回复老样子,或至少维持现状。”〔14〕在鲁迅那里,民众忽而是“中国的脊梁”,忽而又是麻木不仁的“黄脸看客”。总之,鲁迅之于民众的信心始终不够坚定,这正是由于怨恨心理在深深影响着他对于民众的认识,以及由于他没能意识到“我们的心灵以爱为第一规定,而不是以恨;恨只是对一种总之错误的爱的反应。有句话人们常讲,似乎成了格言,但是没有道理:谁不能恨,也就不能爱。反过来讲方才言之有理:谁不能爱,也就不能恨。因此,怨恨之爱的含义是,一切如此被‘爱’的东西只是作为另一种曾经被恨的东西的对立面被爱。这种怨恨之爱之所以产生的规律也仅仅涉及一种假爱的形成,而不是涉及一种真爱的形成”〔15〕。鲁迅的“怨恨之爱”明显颠倒了两者间的因果关系,把爱当成了原因,将恨看做了结果。而事实上,真爱本身绝不是自设为原因,以求得一个超乎真爱之上的结果;真爱本身就是一个结果,这个结果体现为爱之主体完善自我生命质量的一种漫长过程。恨既然属于一种理当否定的情感价值,就不应作为一种肯定性情感价值承负起肯定性情感价值(爱)失败的结果,原因是这种结果必将招致对于肯定性情感价值(爱)的最终否定。而恨即使拥有积极性价值,也只是暂时的,且必须以爱作为基点。
  怨恨令鲁迅的启蒙实践蒙上了过重的“敌意”或“恶意”阴影,致使他的批判从来就少有高贵的光彩。在我看来,鲁迅或许要比他的对手强大,但他的表现却绝不比对手显得高贵,他的悲壮甚至也因此减色不少。拿阿Q来说,这本是一个极具悲剧性的民族角色,但却由于作者充满“敌意”的刻画,过分放大了其身上的卑琐人格特征,从而削弱了这一角色所能释放的悲剧力量。虽自称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明显是“哀”得不够,“怒”得有余。鲁迅让自己和阿Q站在同一高度,从后者身上挑剔出了太多的过错,这种行为本身昭示的是其悲悯情怀的缺席。就这一层面说来,有时表现出悲观主义倾向的鲁迅其实并不具有悲剧精神的品质〔16〕。在阿Q身上,我们丝毫看不到鲁迅有什么命运意识,他压根就没有把这个形象当做自己的兄弟来塑造,而只是用冷眼打量着这个可笑的小丑;似乎在他与阿Q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的命运联系。阿Q本应该是可怜可悲的,他将“精神胜利法”作为自己的生存策略,并没有什么错误,这不过是一个弱者出于无奈为自己寻找到的悲哀权利而已。可是,在怨恨心理的作用下,鲁迅格外突显了这个人物身上可憎可恨的品性,使其人格的深度及广度一并遭到大大的限制;同时也在接受者和阿Q之间竖起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这就是为什么这一形象总是不能唤起我们共同命运感的主要原因。而一个耐人寻味的比照是,塞万提斯和福楼拜同样都是出于讥讽/启蒙之意分别塑造出了“堂·吉诃德”及“包法利夫人”这样两个富有民族时代症候的形象,但在阅读效果上,这两个形象却远远不像阿Q那样让人难以认同。相反,在他们身上,我们倒能够感受到某种程度人性的悲怆意味来。他们极易使我们联想到自身,联想到他们就是我们的兄弟与姐妹,他们在我们心灵深处唤起最多的是“哀”和“怜”的情感。但是阿Q却做不到这点,他丝毫没有堂·吉诃德和包法利夫人身上那种虽可笑却也不失几分可爱(天真)的影子,他不能以一个兄弟的身份被我们所接纳,因为他无法让我们亲近,只能让我们疏远。他在我们心灵深处唤起最多的只是“怨”和“恨”的情感。这种同等动机导致的迥然不同结果,不能不归咎于鲁迅因怨恨而失却的悲悯情怀。由此说来,阿Q似乎没有理由成为我们这个民族的国民性典型,他更多的还是属于鲁迅个人宣泄怨恨情绪的产物,恰若他自己所言,显现出了其“心里真是藏着可怕的冰块”〔17〕;从阿Q那里,我们分明能够感觉出鲁迅不自觉流露出的某种身份上的优越感来。并且,也只是在部分上,阿Q可以承担中国民众劣根性的缩影,在另一部分上,他所呈露出的则是世界民众普遍拥有的人性弱点(如“精神胜利法”)。因此,把阿Q整个看做负面国民性的代表,明显是不尽合理的。
  (二)
  还应认识到,满怀怨恨的心态去启蒙,损害的不仅是被启蒙者,还有启蒙者本身。可惜鲁迅最终也未能明白这一点,这使他在生命即将终结之时,依旧持守着自己不宽恕的原则:“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18〕怨恨牢牢纠缠住了鲁迅的心胸,令其境界再也无法提升。结果,作为奴隶的代言人,他一直就没能以精英者的身份超越奴隶视景的制约。虽然他一度崇尚尼采的哲学思想,但尼采有关怨恨情绪的批判,他却并不知悉。他只看到了尼采是一个“超人哲学”的倡导者,却颇不晓得尼采的哲学宗旨就是“向复仇感和怨恨感宣战”〔19〕。尼采认为:“道德上的奴隶起义开始于怨恨本身变得具有创造性,并且产生价值的时候;这种怨恨来自这样的存在物,他们不能用行动做出真正的反应,而只会通过幻想中的复仇获得补偿。一切高尚的道德都来自一种凯旋般的自我肯定;而奴隶道德从一开始就对‘外在’、‘他人’、‘非我’加以否定:这种否定就是奴隶道德的创造性行动。这种颠倒的价值目标的设定——其方向必然是向外,而不是反过来指向了自己——正好属于这种怨恨。奴隶道德的形成首先总是需要一个对立的外部环境,从生理学上讲,它需要外部的刺激才能粉墨登场,它的行为从根本上说是一种反应。高尚的价值观方式正好是与此相反的情况:它的出台和成长都是自发的,它寻求其对立面,仅仅是为了自我欣赏,欢乐愉快地肯定自己。它的否定概念,如‘下等的’、‘卑贱的’、‘坏的’等,与它本身的肯定概念相比较而言,是后来形成的、模糊的对照图像。它自己的基本概念完完全全充满了生命和激情,即:‘我们是高贵者,我们是善人,我们是俊美的,我们是幸福的!’”〔20〕在尼采那里,“病患即是怨恨的本身”,“没有任何东西比怨恨的冲动更能消耗人的精力了。气恼,病态的多愁善感,无力报复,复仇的渴望,格式各样的混合毒品——对于一个精疲力竭的人来说,显然都是最不利的反应方式,因它是对神经活动的快速消耗,一种对有害消耗的病态增长”〔21〕。德勒兹对此曾这样阐述道:“怨恨者把任何一种事物都视为一种冒犯,并认为这种冒犯的程度与事物对他的影响恰成比例。对他说来,美和善必定像他所经历的痛苦和不幸一样令人讨厌。……怨恨者本身就是一个充满着痛苦的存在:他的意识逐渐僵化,他体内刺激的变化日趋迅速,侵入自身的痕迹日益沉重,这对他来说是多么残酷的折磨。”〔22〕他还将尼采所论述的怨恨情绪的决定性特征概括归纳为“不懂得赞美、尊敬和爱”、“消极被动”以及“相互归咎、分配责任、无休止的非难”〔23〕等几个方面。由此看来,鲁迅的诸多人格特征都可以从其怨恨心理那里寻求到解释。许广平说他“性情太特别,一有所憎,即刻不可耐,坐立不安”〔24〕,这实际上指出的正是怨恨心理带给鲁迅的性格表象。只要这种心理没有克服,鲁迅就不可能得到片刻的内心平静。
  当然,我们知道,鲁迅一生都是生活在不安之中的。他自始至终就没有脱离过尼采所谓的“奴隶道德”地界,总是在不停地搜索着敌人的影子。鉴于此,所以他“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25〕。这种推测能使其随时随地感应到敌人和战场的出现,一如他离开多敌的北京高校,刚踏进厦门大学的门坎,便即刻嗅出了战场的气息:“……这学校,就如一部《三国演义》,你枪我剑,好看煞人。北京的学界在都市中挤轧,这里是在小岛上挤轧,地点虽异,挤轧则同。”〔26〕即使他此后又逃到广州、躲到上海,遭遇的也是同样不令自己顺心的处境,以致他只剩下无可奈何的感叹了:“哈哈,真是天下老鸦一般黑哉!”〔27〕如此长期紧张而多疑的生活方式,不可能不戕损鲁迅的身心。对于敌人的寻找、想像以及斗争,在加剧着他日趋沉重的怨恨心理,反过来,这种心理又会刺激他对于敌人的进一步寻找和想像。结果,甚至众叛亲离也成了他难以避开的现实袭扰,而亲友的忘恩负义则更令他坚信现实之中处处充满了恶意:“……我先前何尝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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