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酒劲,我端起杯子伸过去,对苗苗说:“苗苗喝酒!”
苗苗拿起杯子,和我碰了一下,然后喝了一口。碰杯的时候她仍然端坐不动,姿势没有任何变化。为了不至于显得过于突兀,我和向丽、覃海燕也碰了杯,甚至拿着酒杯在六岁的贝贝的可乐罐上也碰了一下。
这一轮碰杯恰是时候,覃海燕对江北、老麦说:“喝酒喝酒,别光顾了说话。”
江北拿起杯子,对老麦说:“喝酒喝酒。”
老麦说:“我只喝饮料。”
江北说:“操,你们信了的人就是不同,真没意思。”
老麦说:“不同的地方还有很多啊……”他拿起椰汁和江北碰了一下。
气氛不再那么紧张了,大家都恢复了必要的幽默感。
饭后大家一路散步,向公交汽车站走去。老麦回招待所,他对酒吧、卡拉OK之类的夜生活不感兴趣,说要早点休息。苗苗、向丽回学校,我和她们同方向,可以乘同一路汽车。
路上,江北、老麦继续辩论,向丽对争论有兴趣,和他们走一排。覃海燕带着贝贝落后。不知怎么的,我和苗苗走到了一起。
很长时间里我们沉默着,后来我问苗苗:“你是南京人吗?”
她回答说:“不是,我从小在西安长大的。”
我说:“是吗?我在西安读的大学,待过四年。”
苗苗说:“我妈现在还在西安。”
只说了这么几句话就到了车站。老麦的车先来,他上去后通过车窗向大家挥手道别。
不久我们的车也来了,临别时江北对我说:“替我送送两个小妹妹。”
我和苗苗、向丽上了车,向车尾走去,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坐下来。公交车摇晃着向前驶去,车厢里的灯熄灭了,沿途的路灯和商店里的灯光照射进来,乘客包括售票员一概沉默不语。这趟车很空,没有站着的人,从我们所在的后排能看见前方尽头司机黑沉沉的背影。苗苗靠窗,坐在最里面,向丽挨着她,我坐在最外面。
向丽问起我对今天江北、老麦争论的看法,我应付了几句,然后不失时机地掏出两张名片,一张递给向丽,一张越过向丽递给了苗苗。她们都说了声“谢谢”。
向丽把我的名片放进她的挎包,之后摸出一支笔、一个小本子,用包垫着,在黑暗和颠簸中写了她的寻呼机号码。她撕下那页纸递给我。苗苗则拿着我的名片,脸始终向着窗外。我觉得她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如果她的手一松(这完全可能),我的名片就不知所踪了。
第一部分一年里我再也没有见到苗苗
我认识马松是九五年五月上旬的事,一周后我去东文参加舞会,认识到了苗苗,舞会后一周,在江北家里我再次和苗苗不期而遇。我满怀希望地等待着接下来的一周,它来了,又过去了,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之后又是一周,两周,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我再也没有见到苗苗,也没有听到她的任何消息。
我经常往东文跑,往江北家跑,和马松、吕大元都成了非常好的朋友。他们就像约好了似的,从不说起苗苗,他们不说我自然不便主动问起。
一年中,我有过两次和苗苗的“接触”,不是见面,也不是听说她的消息。我只是得知此人的确存在,就在南京,并不是我的主观臆造。
一次朋友聚会,都到齐了就缺江北,打电话到他家里,覃海燕说江北去岳老师家了。
我向覃海燕要了岳子清家的电话,拨过去,一个女孩儿圆润的声音问:“你哪位?”
我说:“我是徐晨,你是苗苗吧?”
对方“哦”了一声,顿了一下说:“是啊。”
我说:“江北在你家吗?”
苗苗放下电话,去找江北。
这是我第一次和苗苗通电话,我觉得,她的那声“哦”意味深长,表示惊讶、出乎意料,说明她还记得我,或者忘记了但又马上想了起来。
另一次在云龙画廊,一个搞摄影的朋友办个人影展,请了不少人,我也去了。这样的场合多半能见到马松他们,也许我还指望碰见苗苗吧?实际上,类似的机会有很多,但没有一次苗苗曾经去过。这一次仍不见她的人影,岳子清却意外地来了。
这是一个个子不高壮实和气的中年人,大约五十多岁,宽宽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我心里想,他就是苗苗的爸爸啊!影展开幕式后,摄影家请大家吃饭,岳子清也留了下来。
席间,我上了一躺厕所。厕所不在饭店里面,需要出门走过一条小街。我上完厕所回饭店,碰见岳子清也出来找厕所,我担心他找不到,陪着他走了一段路。岳子清沉默寡言,小街又很短,途中我们很少说话。他没有提起苗苗(这很正常),提了几句江北,似乎他从江北那里也听说了我,我不免有些受宠若惊。
和苗苗的两次“接触”如上所述,这之外就没有任何关于她的信息了。这是现实世界里的情形,而在非现实的通灵世界里,我们还有过一次“接触”。
九五年夏至那天,我请梁二去了城市猎人。
梁二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们的交情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并无任何特异之处,后来有一个机缘梁二开始练气功。他从练功的第一天起就开始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他的感觉以及进展。十多年过去了,梁二从简单的透视人体到预测未来乃至感知鬼神世界,是一步步地走过来的。听梁二谈气功就像迷信,其用词和逻辑和我的理性十分不符,但出于对他本人的信任(梁二是我见过的最诚实的人),我不免将信将疑。
练功的人讲究节气,据说这天练功的效果特别好,气感特别强。我请梁二喝酒这天恰逢夏至,一杯冰啤酒下肚后他说:
“今天我的感觉特别好,我们看点什么吧。”
我说:“好啊,就看看这酒吧的生意怎么样吧。”
梁二张目凝神,约莫半分钟,呼出一口气,然后说:“生意不太好,上面被一个像锅底一样的东西压着,如果能破除掉生意就会好起来。”
可不是,城市猎人开张一年多了,生意一直很清淡,就说今天吧,楼下只有两三桌,二楼根本没有客人。
梁二喝了一大口啤酒,对我说:“还是看点你关心的东西吧,比如女孩儿。”
我有点吃惊,他怎么知道我最关心女孩儿的事呢?我告诉梁二,不久前我在东文认识了两个女孩儿,见过两面以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了。
我让他帮我看看以后的事,梁二说:“好,先看第一个。”
我说:“要不要介绍一下她们的情况?”
梁二说:“不需要,你心里想着就行了。”
于是我开始回忆向丽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梁二说:“下一个。”
我丢开向丽,开始想苗苗。
梁二看完后没有马上说话,他让服务生拿来一张纸、一只笔,就着烛光在纸上画起来。
一面画他一面说:“这是你和第一个女孩儿的信息,两个人互相靠近,但最后也没有碰上。”
我拿过那张纸,只见上面画了两条线,像两个背对背的括号——“)(”。然后梁二又开始画我和苗苗的信息,画好后我拿过来一看,不禁大喜过望。纸上的两条线(分别代表我和苗苗的信息)纠结在一起,像拧麻花似的,也像两个上下连着的“8”。
我问梁二:“是不是说我们会合在一起?”
梁二说:“是。”
我又问:“是不是说我们会纠缠不休?”
梁二说:“是,信息是这样的。”
我说:“谢谢谢谢!”把手伸过去和梁二握了一番。
对方吃了一惊,也难怪,二十多年的朋友了,我们何曾握过手呢(太见外了吧)?我和梁二如梦似幻地隔着桌子握了一把手,之后,我就将那张小纸片折了折,放进上衣口袋里了。
第一部分迷离而动情的目光
如果梁二所说的我和向丽的信息被证明是正确的,那么我和苗苗的信息也就错不了。接触向丽并不难。
一次我和小夏、侯小强在一家饭馆小聚,坐下后侯小强便说:“几个爷们聚什么聚?怎么样,把向丽叫过来?”
我说:“好啊,我有她的寻呼机号码。”
我找出向丽撕给我的那张纸,去柜台上呼了她。很快向丽就回了电话,我说我是徐晨,她似乎挺高兴。
向丽说:“你给我的好像不是这个号码呀?”
我说:“我和侯小强、小夏在吃饭,这是饭店的电话。”
侯小强提醒我让向丽再带两个女孩儿,我这么对她说了,向丽笑了起来,说:“你们这帮色鬼!我尽量吧。”
我很想让向丽叫苗苗,但没有说出口。挂完电话后我在想,没准她真的就把苗苗带来了呢?眼前不禁浮现出那天晚上她俩手挽着手离开的情景。大约半个多小时后向丽到了,另外还有一个女孩儿,但不是苗苗。她们在学校里已经吃过饭了。
侯小强又叫了不少酒,加了几个菜,一帮人接着喝。两个女孩儿都抽烟,喝酒也很生猛。向丽教给大家一种新的喝法,叫“深水炸弹”,就是把一小杯白酒连着杯子一起沉入到一大杯啤酒中,白瓷小酒杯摇晃几下便沉了下去,白酒和啤酒于是互相混合。这种酒喝起来一股白酒的气味。
侯小强高兴得手舞足蹈,他说:“好啊好啊,深水炸弹好!这个名字好!有力度,好啊好啊……”
我们猜火柴棍,输了就喝“深水炸弹”。向丽忙于炮制,她要了六七只小酒杯,都倒满了白酒,放在一边候着。直到饭店关门,大家都有点喝多了,之后一帮人摇摇晃晃地去了我的“工作室”。好在很近,几步路就到了。
一进门小夏就说他想吐,进了卫生间,向丽带来的那个女孩儿也跟了进去。他们进去后反锁了卫生间的门,再也没有出来过。侯小强的方式比较老套,他建议跳舞,并且是贴面舞,理由是夜深人静的,跳别的花样难免会惊扰楼下的邻居。我打开收录机,卡入一盘磁带后就进了用于会客的北屋,靠在沙发上头疼欲裂。
从我的位置可以看见过道里的侯小强和向丽,他俩搂在一起,侯小强拼命地把向丽往朝南的卧室里推。他的整个身体都压向了娇小的向丽,后者一只手挡在胸前,上身后仰,几乎成了弓形。两人一言不发地搏斗着,有几次侯小强差点就成功了,向丽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卧室的黑暗里。最后向丽还是挣脱出来,一缩身钻进了北屋。她在我身边的沙发上坐下来,侯小强再过来拉她,她就怎么都不肯起来了。
向丽说:“我要和徐晨讨论问题!”
侯小强无奈,只好也在北屋里坐下。他半躺在对面的长沙发上,双手交叉在小腹前,闭上了眼睛,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在假寐?我就不知道了。
房子里安静得出奇,磁带早就到头了。我不知道在和向丽讨论什么,总之是一些和文化有关的大问题,在我们交谈的间隙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侯小强“倒闭”在沙发上,小夏和另一个女孩儿还没有从卫生间里出来,也许他们永远也不会出来了。偶尔我瞥见向丽凝视我的目光,迷离而动情,她喝了酒,脸色好看极了,从诱人的唇齿间吐出一个个高深莫测的词:解构、诗意的安居、超意识、恋父情结……
第一部分我们侧着头,吻了又吻
这次聚会以后,我和向丽开始单独约会,每次都是她给我打电话,让我陪她逛街看展览什么的。
一次,我们从下午一直逛到天黑,向丽领我去了夫子庙,说是要让我看一样东西。到了夫子庙才知道,她要让我看的是秦淮河上的小石桥。石桥有好几座,架在十几米宽的秦淮河上,桥背高高拱起,桥肚呈半圆形,发臭的河水从下面流过去。这些桥至少也是清朝以前的。我对古迹之类的一向缺乏兴趣,何况夫子庙又不是没有来过,石桥在我早就熟视无睹了。
向丽说:“再等等。”
过了一会儿石桥上竟然亮起了灯,一些连缀起来的彩色小灯泡勾勒出桥身的形状,灯光映照在河水里,波光粼粼的,的确好看。桥肚的半圆已经合成了一个整圆,下面的一半虚浮不实,上面的一半坚固分明。
向丽问我:“美不美?”
“美,的确很美。”我说。
难得她能发现这样的美景,并且领着我来一起分享。
向丽又说:“无聊的时候我会一个人来这里看看。”
我想象着她独自一人来到这发臭的秦淮河边,打量着眼前灯光闪烁的石桥,突然我觉得向丽很孤单。
看完石桥我们在附近转了一会儿,后来进了路边的一家歌舞厅。里面很昏暗,空气浑浊,皮沙发上散发着一股汗腥味儿。我要了一大扎啤酒,分别倒进两只杯子里,我和向丽开始碰杯。大厅里有人在唱卡拉OK,向丽就着烛光在小纸片上写了歌名,服务生过来取走了纸片。
过了一会儿扬声器里的一个声音说:“下面请五号台的向小姐演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大家鼓掌欢迎!”
向丽说:“我的。”放下杯子,步履轻盈地走到话筒前。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光线照在她的衣服上,闪了几闪。
唱完歌向丽回到座位上,我们接着喝酒。
她帮我也点了一支歌,但我不肯唱,最后还是向丽替我唱了。再次回来时向丽脱了鞋,把腿盘在沙发上。我坐在她的右边,两只沙发呈一个直角,不知道怎么的,我们竟接起吻来。没有任何蓄谋的成分,我也没有任何预感,向丽很自然地把脸伸了过来。她的嘴巴里有一股热气,舌头又软又薄。我们侧着头,吻了又吻,身体是分开的,手也没有碰在一起(都还攥着杯子)。吻了一会儿,我们又碰杯喝酒,喝了一会儿又吻,除了嘴唇和舌头两人的身体毫无接触。
这家歌厅寒酸简陋、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