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先生所讲,人一个人的时候总要东想西想,身边有了别人,若是可以依傍,便叫人无畏了。
永乐打了个呵欠,问:“君平,好久不见。”
“是,小姐。”
“去什么地方了?”
“唔……”
“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不能说。”
所以说永乐就是喜欢君平这点,这小子时刻都是一副精明的表情,可是脑子只有一根弦,从脑袋顶直直地通往脚底板,难以有什么曲折变化。
他不是笨,只是不会说谎,且有问必答。
不过既然是不能说,那么再怎么折腾,他也是不会说的。
于是永乐干脆利落地放弃了继续追问。
“啊……嚏……”
果然还是太冷了,把身上的鹤氅裹得更紧,永乐揉了揉鼻子,唔,鼻尖也被冻得冰冰凉凉的。
“君平,你冷么?”
见她自己冷得喷嚏连连还不忘关怀自己,君平的内心一颤,有些感动。
他摇头:“不冷。”
永乐冲他灿然一笑。
天下第二的美人永乐常时常照镜,自个也知道,美人么,无论哭的表情也好,微笑的表情也好,都是美的。
可是没人说,美人被冻得四肢打颤,鼻涕横流也是美的。
所以永乐对君平道:“那我借借你的外衫你不会介意吧?”
永乐本来是打算借一件厚厚的披风什么的,可是君平穿得这么利落精神,活像一点都不冷似的,看他全身上下最厚实的大约是那双鹿皮的靴子,除此之外就是外衫了。
冬夜里是这么冷,是正常人都会介意的,但是君平不一样,他受厉劭齐之命,唯永乐马首是瞻。
所以他把外衫解了下来,本来想给永乐披上,可是思虑了片刻,还是只伸出手,将那外衫递了过去。
永乐先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把外衫披上,那外衫上还有君平的体温。
再披上披风,果然觉得要暖和了一点。
她由衷地感激:“君平,你可真好。”
君平笑而不答。
永乐看了会星星,君平见她不停搓手,便道:“小姐,不如回去吧,外面这样冷,如果你病了……”
笑嘻嘻地指着自己的鼻尖,永乐打断君平的话道:“我就是大夫。”
这么说也没错,于是君平闭了嘴。
永乐道:“君平,你冷么?”
这个嘛……
君平想,说冷呢,是骗人的,穿得少是行动便利的需要,他早就习惯;可是说不冷呢,再这么脱下去,就于礼不合了。
这个问题可真难回答。
永乐见君平在犹豫,摇摇手道:“再看一会就回去。”说完继续仰头望着天。
她想,还是夏天的时候好,以前在集贤庄,院子里的草长得极深,就是这样漫天繁星的时候,萤火虫飞舞起来,与天上的繁星一样美丽。
君平一直注视着她的表情。
永乐是很爱笑的,公子跟他说过,那时候他还不曾见过永乐。
公子说,永乐啊,她三岁的时候,有一回府上的嬷嬷没留神,一转眼功夫她自己跌在地上,开始觉得痛哭了两声,后来看见自己膝盖上的布破了一个小洞,她伸出手去拉扯了几下,结果觉得好玩似的,又笑了。
他后来陪伴着永乐出外读书,虽然公子并没让自己在永乐进宫后继续跟随,但他还是时不时地到她身边看看,有没有什么事。
反正看着她,就好像是一种习惯。
他时常觉得,这就如他习惯了每日要练剑,习惯了呼吸之时尽量不发出什么声音一样,仅仅只是习惯而已。
有时候永乐会叫他的名字,有时候不会,很多时候她都是笑嘻嘻地跟身旁的人闹成一片,开心的时候她都在全心全意的开心,别的什么都不想。
可是有些时候,她一个人在,就会有小小伤感的表情。
虽然也是微微地扬着嘴角,但是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像平时笑得肆无忌惮的时候一样,弯成了月牙。
现在她的表情就好像她在集贤庄那棵最大的梧桐上坐着,拆看公子寄过来的信,然后又把信塞进怀里。
迟钝如君平也知道,每当永乐是这个表情的时候,大约就是在想厉国师了。
“小姐……”
“唔?”永乐还是扬着头,她在数这一片天空上有多少星星,以往睡不着的时候她也会打开窗,数星星到有困意了再回去躺着。
“公子令人预备了小姐节日里要穿的衣裳首饰。”这件事,公子似乎没让自己闭口不言。
永乐收回了视线,盯住君平。
君平有点不自在,微微地将视线别开,落在永乐的衣领上。
“唔,送进宫里来给我穿,也是要预备的,厉劭齐不是个好人,我不要信他——”
是的,才不要把厉劭齐想那么好呢,每次每次都让她好失望,上两次见到她都想要多说些话,都没能成功。
君平开口才想安慰她几句,可是立刻就发现并无必要。
因为永乐咧开嘴笑了。
昨夜在湖心亭看星星,仰头仰得颈酸目痛,回来吃了一定自己做的药丸才睡下,结果睡过了头。
永乐从床上跳起来,看看桌上的西洋挂钟,自己在心里头算了算,差不多是X时。
忙跳起来叫人送水来梳洗,忙乱了一阵,收拾停当了之后,永乐才问:“怎么今天也没人叫我起来?”
侍奉的宫女笑道:“今日凤君起来,叫人吩咐了,永乐姑娘最近精神不好,多睡一会也没什么事,什么请安问好的事儿都是虚的,别叫姑娘心里不好受就是了。”
永乐对着镜子笑,凤君对人总这么好。
“不过姑娘起来得正好,凤君殿下吩咐说有贵客来,等姑娘醒了就过去吧。”
永乐道:“有什么贵客?”
那宫女笑着帮她整理了一回衣领,道:“姑娘去了就知道。”
永乐想了下,跳起来提起裙摆就往外跑,后面的宫女也忙跟了上去。
“贵客,哼……”
永乐跑得飞快,不多时就到了正殿处,永乐脚步不停地冲了进去,不理那些惊慌行礼的宫女侍卫们。
果然偏厅中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凤君,而另一个看见她,笑了笑,然后站了起来……
“厉劭齐——”
永乐飞扑而上,挂在厉劭齐身上。
厉劭齐摸摸她的头,笑道:“没规矩的丫头。”
永乐这才想起还未给凤君行礼,忙松开了抱住厉劭齐脖子的手,红着脸先给凤君行礼。
凤君摆摆手,并不介意。
永乐有些激动,说话也结巴:“凤……凤君殿下请……请厉劭齐过来的么?”
凤君笑着反问:“你猜呢?”
永乐又看着厉劭齐,厉劭齐也笑。
这不是欺负她么?她从来都笨,谁像这些聪明人,说话只好说一半,另一半藏得不见踪影。
叫她猜,可是从何猜起?
所以她咬了咬唇,用眼神示意:我就不猜,看你们怎么样吧。
凤君笑得更开心了,这时候有人上茶来,凤君令永乐也一齐坐下,然后道:“永乐,转眼便要过节,虽然宫里节庆也热闹,但是我想,大约你更想回去。”
永乐忍不住拼命地点头。
她如此急切的模样,更叫人觉得好笑。
但是凤君却忍住了笑,将话说完:“所以叫厉国师来,带你出去。”
永乐道:“什么时候?”
厉劭齐与凤君对望,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永乐吞了吞口水:“我……现在就可以去收拾。”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凤君伸出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永乐“哎呀”一声闭上眼睛,忙又睁开。
“为什么这么想回去?在这里不好么?”凤君问:“还是我与栩乔对你不好?令你这么想回去。”
“哎?不是不是……凤君和栩乔都很好,非常好……”永乐着急着要解释,可是越想拼命解释她就越想不出赞美的词汇来,一时还被自己的口水给噎到:“反正……就是很好。”
欺负完永乐的心情很好,凤君道:“那你现在就去吧。”
永乐“嘿嘿”笑着道了谢,又看了厉劭齐一眼,立刻跳起来回自己屋内收拾东西。
看着永乐离去,还坐着的两个人都渐渐敛去了笑容。
“说得好似是你好心让她回去一样,”厉邵齐道:“装好人就这么有意思?”
若不是他直接向帝君请旨,凤君也不会主动让永乐回去;虽然宫中礼仪是不允许,不过把这宫廷中的礼仪当做天大的理由来刁难他,才是凤君本意。
凤君却道:“要比这个,这天下间无人比得过你。”
厉邵齐不答言。
凤君道:“绕开我向帝君请旨,算你赢了一回。”
厉邵齐叹气道:“你总爱这么比,有什么意思?”
凤君脸色一黯,站起来道:“这该问问你自己!给我滚出去,以后别再来我的凤阳阁。”说完,拂袖而去。
回廊里阳光正好,园中一树腊梅上暗香四溢,随侍的众人见凤君走了出来,忙跟上来伺候,凤君却一展袖,众人莫名凌厉的一道风自眼前一晃,统统跌出几丈远。
不止如此,连园中开得正好的腊梅也断了半边枝桠,散在众人周围。
“都给我滚下去——”
众人忙不迭地逃开,从来不见她们温柔的主子发这样大的火。
这香味真叫人难受,凤君捂住胸口,按捺住自己想要作呕的欲望。
唔……抱抱~
【十五】
永乐不得不佩服凤君的好心肠,她一回屋里才发现众人已经帮她收拾了小包袱,里面竟然还有她自栩乔那拿来的一口袋夜明珠。
她一想,又去小屉里将凤君给她的花种翻出来包好。
高高兴兴地拎了小包袱要去向凤君辞行,可是却被人拦住,贴身侍奉凤君的那个宫女,名儿叫做未卿的,却对她说凤君刚才有些不适已经躺下了。
永乐一听,立刻道:“我能给凤君瞧瞧么?”
未卿笑道:“永乐姑娘的心意凤君是知道的,可是国师大人还在等您过去,再者刚才凤君大人也服过了药,并没什么大碍。”
一样是宫女,她说话比戌佩和气不知道多少倍,内容也叫人心里舒坦许多。
永乐想想,未卿说的话也有道理,只好道:“那请你待凤君醒后帮我问安可以么?还有撷芳殿那里……也请人去告诉栩乔一声。”
未卿点头:“奴婢记得了。”
说完,便叫人送永乐会同厉邵齐出宫去。
宫中礼仪,厉邵齐与永乐不能同乘一辆马车,永乐只好坐在马车里,掀着帘子往前瞅着前方的厉邵齐,鲜衣怒马,握着缰绳的那只手白如玉琢。
从这里看不到他的面目,只能看到他的朱红色斗篷和乌发上的羊脂玉冠,同从前一模一样,叫人怀念。
痴痴呆呆地看了好一会,永乐才放下帘子,外面的天刚才还是晴的,这个时候忽然开始吹风,吹得永乐两眼发痛。
不过就算看不到也不要紧,他就那么骑着马才前头,就跟入宫的时候一样。
这样想着,永乐很安心。
国师府。
小一年没有回来的家,还是跟从前一样的,高床暖枕,叫人无比地安心自在。
永乐发现不止自个长高,许久未见的凝香也长高了,长手长脚,高出永乐一个头来。
“凝香,你瘦成这样……”永乐一看她就落泪了,拖着她的手一顿猛掐:“你到底怎么瘦的啊?!”似乎比她的减肥乐跟增高乐双剑合璧还有效?!她这个大夫好生耻辱……
凝香也泪水涟涟,一半是感动,一半是疼地:“姑娘,我手可疼了,你轻点啊。”
晚上用膳的时候,永乐吃了两口便抬头对厉邵齐道:“这味道好像变了些。”
厉邵齐道:“你就跟什么似的……什么都瞒不过你,旧日府里的厨子告老还乡了,如今换了新的来。”然后又道:“这个厨子若是不合胃口,再换一个就是。”
“不会。”
永乐也爱吃,不过口味可没有栩乔那么刁钻,栩乔爱吃甜,怕苦,不吃辣,不好好吃饭爱吃零嘴,讨厌猪肉,鸡鸭鱼肉都不能见皮,倒是鱼唇红焖起来她还算喜欢。
唔,栩乔那家伙,临走也没跟她说一声儿,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
一想到这,随口扒了几口饭,要过茶漱了口,永乐便伸长手去够酒壶,烫得半滚的合欢花酒,入口清甜不呛喉,淡淡酒香宜人,转眼永乐就把那半壶喝了个底朝天。
厉邵齐倒也不阻止她,永乐酒力轻浅,喝得两眸微饧,两颊上渐渐浮出一层娇艳的红色,不过倒不至于就这么醉倒。
见她这样,厉邵齐便笑道:“什么坏毛病?去宫里一趟就学了整个?”令人将酒都收了下去。
不止永乐,四面的人听到这话,都笑了起来。
站起来的时候脚步一个踉跄,不过很快永乐就扶着桌沿站稳,旁边人要扶,她道:“不必。”
可厉邵齐却把手伸过来,握住她的。
这样的动作却似乎令酒气会上涌一般,脸上更觉得烫。
有人端来解酒汤给永乐,她却不要,摆摆手叫人退下,厉邵齐摸摸她的额头,道:“困了?回房叫人预备你梳洗了好睡。”
说着便要拉她站起来。
永乐不动,嘿嘿笑着伸出一双手。
她小时候撒娇耍赖,也这么对厉邵齐伸出手要他抱。
今晚上喝了酒,放肆一点大约也无妨。
果然见厉邵齐笑了,一只手便将她抱了起来,活像捞什么重物一样。
“你可又变沉了……”
永乐认真地反驳:“不是我沉了,是我长高了。”
吃饭在正厅,离永乐住的西苑极远,玳瑁便过来问厉邵齐是否乘轿过去,永乐先先嚷嚷起来:“不乘轿,走过去。”
厉邵齐轻笑一声:“呵。”
但是也并不反对,当真地就抱着她,一步一步地自回廊上往西苑走。
永乐笑得花枝乱颤:“叫你说我变沉了。”
“坏心眼的小孩。”
“那也是你养出来的。”
这是自然,厉邵齐也笑。
就是他养大了永乐,这多少年间是娇惯也好,纵容也好,责骂也好,每一样都灌注他的心血。
步回西苑,令人掌灯,厉邵齐走到床前,双手一松便将永乐扔到了床上。
永乐爬起来:“厉邵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