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君就是有这样的好处,时常亲密夸赞,说话间令她心里痒痒的;不比厉邵齐,要他夸她一句好话实在太难,好似她做什么都好是理所当然似的,时常只笑笑,摸摸她的头,就当是夸奖了。
永乐觉得,要是厉邵齐也跟凤君似的,时常笑,时常说话,时常夸奖她,那该有多好?
“对了,栩乔不在这里了么?”
“在的,只是还在写字温书,她最近功课也紧了,不比之前还能叫你过来——时常分心玩耍一会再瞧书可不行。”
永乐想,那还是不要去瞧她好了。
但她仍不解:“为什么?”
“这个么……说起来太长了,这时候我也没精神。”
凤君这样说,永乐倒不便露出想知道的急切神色了。
而且他看上去确实是一副慵懒的模样,面上的气色虽不算差,永乐本想替他把把脉,但想想这是凤阳阁,也于礼不合,只好作罢。
又坐了一会,永乐打算跟凤君告辞,凤君却道:“不急,有样东西要你试试。”
凤君新近又调了香,这时候便拿出来试给永乐瞧。
这次的香却跟往日的清甜优雅不同,刚点燃的时候,香味浓重似乎有些刺鼻,再过一会儿,那味道就淡了,稍后片刻便变得妩媚飘渺起来,最后只余下一点点像是熟透的果实一般的香甜气息。
香的名字就叫做“四方”。
“调香是不是很难?”永乐被这香勾起了兴致。
凤君道:“比不过你做药辛苦。”
“凤君也懂做药么?”
永乐是笑着问出这话的,可是面前的凤君却露出一点苦笑,他道:“我懂的不过是一点皮毛,不足以治病救人,哪里像你呢?”
说着,便又摸了摸永乐的头。
见他这样,永乐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凤君是跟厉邵齐一样的,像厉邵齐若表情也是这样,她就敢大着胆子缠上去撒娇耍赖,可是对着温柔的凤君,她却反而不敢。
想到这里,永乐便转了话题:“凤君,你同厉邵齐认识么?”第一次进宫,他们二人是坐在一起喝茶;上一次,厉邵齐又亲自到这凤阳阁来接她。
他们二人身上有些什么东西,好像很相似一般,坐在一起尤为融洽。
凤君笑道:“厉国师是朝廷栋梁,不同俗流,是极好的一个人。”
永乐隐隐约约觉得这不是她要的答案,但是也不好意思再问得多些。
香也品过了,话也说完了,这次永乐起身告辞,凤君并未阻拦。
亲自送她上了马车,凤君回到凤阳阁中,又去看栩乔。
栩乔坐在屋中,对着一本《论衡》心不在焉。
见到凤君一来,她立刻装作认真状,凤君便道:“不必装了,看不下去不学也罢。”
听到他声音冷漠,栩乔有些委屈地道:“是。”
凤君又问旁边伺候的人:“现在什么时候了?”
戌佩答道:“是未时。”
“那栩乔去吧。”
说完这句,凤君就走了,栩乔想要多说两句话都没有机会,她又气又恼地将桌上的东西一股脑扫到地上,除了戌佩,惊得众人连忙跪了下去,也不敢开口相劝。
栩乔瞧也没瞧他们一眼,却忽然又笑了,道:“起来吧。”
众人又忙不迭地站了起来。
她整了整衣袖,扶着戌佩的手就往外走,就像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
待她走得远了,才听见有人小声问:“好好的,怎么气了又笑?”
无人答得上来。
众人都觉近日来,不仅凤君的脾气古怪,连带着金尊玉贵的皇太女殿下也阴晴不定,时常发怒。
咄咄怪事。
难得糊涂
【十九】
自那天去过凤阳阁了以后,事儿变得更加奇怪了。
她前脚刚到凤阳阁没多久,后脚栩乔也回来了,脸上的表情说不上开心,也说不上是生气,就是怪怪的。
跟她说方才去了凤阳阁,品了凤君新做的香,栩乔也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不似平时,叽叽喳喳地围着她问东问西。
永乐想,大约是她不在的时候,凤君早给栩乔瞧过了吧,所以她才不关心。
永乐觉得栩乔最近好像很不开心,当然,不是指面上的那种开心。
栩乔仍旧是在笑,跟她玩闹,可是她觉得栩乔的心事很重似的。
可是周围的人似乎并未发觉,或是就算发觉也并不当做一件值得关心的事来看待。
可是永乐问栩乔,栩乔却说:“我才是姐姐,只有我能操心你的事儿,你不许再拿胡乱操心我的事儿……再说了,我什么事都没有!”
她都这样说了,永乐只好作罢。
可是即使如此,她还是未能放心得下。这天栩乔又去了凤阳阁,柳懿又来撷芳殿闲坐。
永乐今日也不做药,乐得有个人陪伴她说话,嘴上却不饶人:“师兄你每日怎么这么闲?”
“这次可不是闲着来找你,不过送东西 ,顺便找你。”
柳懿这次前来带了一个锦盒,说是送给皇太女殿下品尝的新茶,是扶姜上用的新鲜玩意。
永乐看了一眼,令人收了下去。
两个人坐在偏厅内喝茶,柳懿又从衣袖里摸出一个小包来,然后道:“这是送给你的。”
“什么东西?”
“茶。”
“跟刚才的一样?”
“嗯。”
永乐嘲笑道:“既然都一样何必再给我?反正到了这撷芳殿我也喝得到。”
“送给别人的,和特意送你的,那必定是不一样的。”柳懿道。
这话倒叫人心头暖洋洋的,永乐笑了。
两个人闲谈了几句,永乐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我常听人说,扶姜与大皓的关系并不算太好,你在这里呆着好么?”
两国相邻,边境上时不时有些摩擦,扶姜与大皓不同,历来都是男子为尊,对大皓的风俗人情并不能理解。
“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俗语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对他这笑言,永乐并不当真,又问:“那你的意思是,你对我们这儿的事都了解?”
“那倒未必……不过总比师妹你知道的多,”他笑道:“你想问什么?”
他对这些事儿倒还算挺直接,永乐喜欢。
“我总觉得最近周围的事情怪怪的,栩乔也不知道在忙什么,这宫里的人也不告诉我……”永乐压低了声音问。
这真是怪事,她堂堂正正地住在这宫中,却什么事情都不能知道,只能问别国的世子。
“大事?大事没有,小事倒是有几桩,我们前来和谈,你们的帝君却病了。”
边境上的争斗,也是要解决的。
“病了?”
“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柳懿状似同情地摸了摸她的头,然后手被永乐狠狠拍开。
“所以和谈的事儿就耽搁了,大约待那个……过后才能继续。”
“那个?”
“你知道你们的皇太女今年要出宫往城北的万安寺进香了吧?”
永乐不说话 。
大皓风俗,皇太女居于内宫,民间众人无人从得见,唯有年过十四之前的春时吉日,前往城北万安寺进香。
彼时万人朝拜,正式告知天下人国之储君所是,以便众人可知,大皓国主后继有人。
可是……
“你以为天下第一的人那么好当?难道你不知道,所谓容貌才情倾尽天下,你可瞧见过哪一代的帝君活得长久?话说回来,她或许是真的病重了……说不准来年皇太女殿下就变作了新帝君。”
永乐道:“我不信。”
她今年未满十四,算起来,如今的帝君登基那一年,她方出生。
虽然不知道当初的帝君是几岁登基,但是必定年纪不会比栩乔相差多少,这才不过短短的十四年而已……
时光过得这样快,十四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世间庸碌众人,活的那么长久,怎么那样的人物却要短命?
永乐仅仅只记得之前与帝君的那一次会面,那么美丽的人,又是那样的恬淡平和的姿态。
她看上去还那么年轻美貌,。
永乐不禁回想起她小时候在国师府廊下逗过的鹦鹉,她从集贤庄回来,第一次深深懂得,何为生离死别。
那只不过是只鸟而已,一旦见不着了,心中也有不少伤感;而厉邵齐那时候还说,这样的伤感,以后还会更多。
“那以后栩乔……”
栩乔是皇太女,将来登基了就是帝君。
是否她也会像柳懿所说,转眼儿登基,然后大皓有了新的储君,然后转眼儿……她也死去?
那什么红颜薄命,永乐原来只以为是句空话。
她总以为如她这般,活得开心肆意,必定能够长命百岁。
“哎哟永乐,你怎么哭了?”
听到这话,永乐才觉得自己落下了眼泪。
她手忙脚乱地要擦,柳懿先伸出手来替她擦了:“你怎么半点都不像集贤庄出来的人?你是不是都把先生的教诲给忘光了?”
闻言,永乐“噗嗤”一声笑了。
是啊,先生时常教导他们师兄妹说:“死的是别人,不要伤心,更别难过。”
可永乐却问:“先生,别人死的时候我们不伤心,到我们死的时候谁替我们伤心呢?”
先生笑着回答:“永乐,你还太小,你细想想,谁在你坟前哭,莫非你能看到?”
想来的确如此。
永乐笑了两声,又低下了头。
柳懿摸了摸她的头,又顺势掐了掐她脸颊:“傻瓜永乐,要哭就到师兄怀里哭吧……”
永乐将他手抓下来,报以一排齐整的牙印。
柳懿等她咬完,才缩回手,摇头不止,好心也被当做驴肝肺,他是真心的想安慰人,结果师妹却把他当登徒子。
见永乐又揉了揉眼睛,他便道:“师妹,难得糊涂,遇事不要多想就对了。”
这话听起来还算靠谱,遇事永乐点了点头。
“永乐,教你个好玩的。”
“什么?”
柳懿自她头上取下那支梅花簪,那簪头上的梅花花瓣是以五块珊瑚雕成,嵌于金丝之中,中央是深绿色的碧玺,他道:“你用力按下试试看。”
永乐照他所说,用尽全力向下一按,只觉得那一小块宝石似乎向下一松。
她紧张道:“怎么办?好像坏了。”
刚说完这句,只听“嚓”地细微一声,自簪尾至中央的部分松脱出一个金色的空壳来,然后露出藏在其中的一管长针。
永乐仔细一瞧,那长针的针尖是黑的,锐利无比。
“师兄,你干嘛送人家这种东西?”永乐唾弃柳懿,竟然送人如此危险的东西,还叫人别在头上,万一人家不注意……戳到了自己怎么办?
柳懿却捡起那层壳,又套了上去,永乐都瞧不见他手是怎么样动作的,待他再摊开手,整支簪子恢复如初。
世人都说他柳如是爱做这等无聊的饰物,是不务正业;却无人知晓当初他自周肃处学得的只有一样,那便是锻造武器。
扶姜尚武,什么弓弩枪刀棍剑锏戈,柳懿样样都爱,只不过这些还罢了,最爱的是那些可藏在暗处,杀人不见血的玩意。
他爱这天下美色,也爱天下的暗器;美人迟暮,利器锈蚀,都是柳懿的心头伤。
永乐手里这支,不过是他无聊之时随手做出来的玩意,并不稀奇。
什么扶姜世子,他也没兴趣,柳懿最想的是将来有一日,能开一间武器行,从此只做他想做的事。
他道:“师妹,全天下只有你才舍得在师兄送的东西上那么大力气往下按。”
呃,大约真是如此吧……自从听说师兄见谁都送这玩意,永乐也就不觉得稀罕了。
“放心好了,师兄做的东西,通通都是杀人越……防身的好帮手,这毒针戳下来扎堆了地方,连血都不见,毒也可散尽四肢百骸,就算是你想救……”看到永乐活像要立刻揍他的表情,柳懿将“也没法”三个字吞下去,改而道:“也要废很多心血。”
“天底下没我救不了的人。”永乐白他一眼,异常自负地道:“要不要我用这个戳你一下试试?”
柳懿笑而不答。
这样的意气风发,可真是好事。
眼见着已经坐了半个多时辰,再不走就不成样子了,柳懿起身告辞,永乐照例不送。
“对了,耳朵凑过来,师兄再送你一个秘密。”柳懿忽然道。
永乐岿然不动。
“真的。”
永乐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凑过去,柳懿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两句,笑着要走。
“师兄,你说的是真是假?”
永乐想要追问,可柳懿只是挥挥手,一步都没停下,转眼人就消失在廊子那头。
正在犹豫追上去询问还是干脆丢开,忽然听到外面有人问:“永乐姑娘?”
“怎么?”
外面的人似乎在犹豫,半天没说话。
永乐自己推开窗,往外看,是这撷芳殿内除去戌佩外,年资最长的宫女。
因她生得寻常,也少说话,永乐总没记住过她的名姓。
“有什么事?”
“斋宫的人来传话,请永乐姑娘去一趟。”
永乐大吃一惊。
“斋宫?没有听错么?”
从来都只有凤阳阁里的凤君差人来传话,请她过凤阳阁去赏花喝酒取乐。
但是要把凤阳阁听错成斋宫,她想也是不能的。
“哪里会有错呢?听说厉国师也在斋宫。”
永乐更是狐疑,但也无法,只得随着她们换上宫装,然后前往斋宫去。
永乐
【二十】
前往斋宫的时候永乐一直心情忐忑,撷芳殿离斋宫遥远,宫内车马走得又极慢,这一路上都是煎熬。
可是行到半路,还未到斋宫,车马便停了下来。
永乐狐疑,掀了帘子问:“怎么回事?”
“前面是凤君鸾轿过来了,照礼是该避开的,若走上去,姑娘还要下车请安。”
“那就过去请安也无妨。”
众人听见,也只好如此。
永乐走到凤君的鸾轿前,未卿在旁掀了帘子,永乐屈膝行礼:“给凤君殿下请安。”
凤君坐在轿内,随口问道:“永乐不必多礼,这是去哪?”
“斋宫。”
凤君抬起头,笑道:“斋宫?”
他吐出这两字,语调轻缓,仿佛是在玩味一般。
永乐不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