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林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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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林醉-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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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娘子眼神灵动,似乎在琢磨他们的关系,一边应声回答,“大郎,我这里好货色多的很!”不一会,果然领上来十个童子,均是肌肤雪白,眉清目秀。张颀吩咐,“蒹葭且自己挑吧!”静娘子闻言一惊,“阁下可是魏紫堂堂主?”蒹葭不语,便是默认,静娘子惊喜交加,“久仰魏堂主大名,果然非尘世人物!”
这样的赞美,蒹葭只充耳不闻,他不愿多待,随手指了四个童子,“就他们吧!”张颀点头起身,“好!”很快有人过来,为四个童子解除镣铐,静娘子又递过一个盒子,“里面红瓶盛的是甘露水,他们若不服管束,就以甘露水浇淋,绿瓶的是梅花膏,专用治疗甘露水伤口。这里要提醒郎君,平日管束,别浇头脸,面孔若沾上此水,涂药也没有用,容颜就毁了。”蒹葭瞧着甘露水,神情嫌厌,听到最后一句,心中悸栗,情不自禁打个冷战。
车子驶离黄金巷,蒹葭脸色兀自苍白,一路无语,张颀安慰道,“你不喜欢甘露水,扔掉就是了。”蒹葭吃惊抬头,张颀笑着捏了他的下颌,“你这张面孔多少金贵,便是不小心碰上一滴甘露水,却到哪里去赔?”蒹葭眼神渐渐黯然下去,“从前,便有人想拿这个毁我的容——”张颀惊道,“还有这样的事?是南人么?”蒹葭苦笑,“不是南人,是沙人——”他不愿再提扫兴往事,转了话题道,“大王,我唱支曲子你听,可好?”张颀笑道,“如此甚好!”蒹葭清了清喉咙,启唇低唱:
“秋江一望泪潸潸,怕向那孤蓬看也,这离别中生出一种苦难言。恨拆散在霎时间,都只为心儿里,眼儿边,血儿流,把你的香肌减也。恨煞那野水平川,生隔断银河水,断送我春老啼鹃……”
宫中听戏,多点喜庆段子,张颀蓦地听到这般凄惨婉转的调子,只觉字字泣血,伤痛深入心底,再看蒹葭眼中珠玉滚动,暗忖,“歌者心里藏着何等深情,方能吟唱出这样的词句——”两人听着颤颤尾音消逝在风中,各自想着心事,陷入沉默。也不知等了多久,张颀忽然问道,“她是谁?”
蒹葭浑身一震,“大王说什么?”张颀笑容复杂,“你心中的人是谁?”蒹葭眼神惘然,摇头道,“我心中哪里有人?这不过是戏词罢了!”张颀嘴角的笑意慢慢逝去,“蒹葭却如何想起唱这段来?”蒹葭苦笑着解释,“学戏时,我特别喜欢这段小桃红,当年师父手把手地教我,师父去世后,我很少再唱。”他拭擦了眼泪,轻声续道,“不知怎的,今日突然就想唱了。”
张颀眼眸如风一般,抚过沙人美丽的面庞,“原来你唱这个曲子,是为思念你的师父。”蒹葭双手不自禁的一抖,抬头,“大王?”张颀面容淡淡,“你师父被甘露水害死,你今日睹物思情,怀念起姚班主来,是不是?”蒹葭师父姓姚,却不知张颀哪里得知?蒹葭忍不住脱口惊呼,“大王如何知晓——?”张颀轻描淡写道,“这些事情,一问便知,你师父被燕府杀死,你却跟燕枫混成一团,心中却是如何想的?”
蒹葭如同五雷轰顶,脸色惨白,双手发抖,只说不出话来。张颀嘴角带着浅笑,“你是个弃儿,你师父收留了你,待你如同亲生,他惨死在燕府手里,你便不想报仇么?”蒹葭没料想张颀将这些事情摸的清清楚楚,看他笑容中隐隐透着峻厉,垂下目光道,“若说不恨,那是欺瞒大王,只蒹葭一无所长,苟延残喘罢了,沙人亡国破家比比皆是,又能如何?”他回答如此坦诚,张颀倒怔了一怔,冷笑道,“话虽如此,怎知你是否心口如一?”蒹葭想了一想,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忽然跪倒,仰头望向张颀,含泪哀求,“奴婢确实心口不一,罪该万死,燕霡霂害我师父,奴婢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求大王为我做主!” 
沙人如此大胆,张颀冷笑道,“你作死么?”蒹葭叩头道,“燕府权势滔天,除了仰仗大王,南朝怕再找不出第二人有这本事!”他双眸噙泪,恰如梨花带雨,蝉露秋枝,说不出地风情万种。张颀面容淡淡,“凭这话,就该乱棍打死!”蒹葭想了一想,正色答道,“若能为师父报仇,大王纵乱棍打死了我,蒹葭也绝无怨言!”
张颀斜睨他许久,忽而笑道,“你生的这般桃羞李让模样儿,我怎舍得杖毙了你?起来吧!”蒹葭擦拭眼泪,慢慢爬起。张颀板着面孔道,“刚才那话,不许再提!”蒹葭抿一下嘴,应声道,“奴婢遵命!”他话音里不情不愿,张颀也不理会,只上下打量他,又问,“我打你板子,你心头不恨我么?”蒹葭摇头道,“大王体恤奴婢,阿奴心中明白。”他冷不防表白心意,张颀愣了一下,缄口不语。停了半晌,忽而转了话题,“蒹葭可去过天池汤泉?”蒹葭不明白张颀思绪又飘到了哪里,迟疑着回道,“那是亲贵来往的场所,奴婢未曾去过。”张颀笑道,“我带你去汤池沐浴,那里的温泉水滑洗凝脂,蒹葭的肌肤得灵泉滋润,定然更美!”
作者有话要说:①糖人吹画又是个穿越物,明朝才开始有的。
②以真人做的不倒翁,不知道是什么模样?


、名花苦幽独


夜幕降临,天池汤泉掩映在碧绿乔木间,一排红灯笼在风中轻摇,仿佛佳人盈盈展颜的笑靥。蒹葭想起了是非城的红灯笼,每与南军作战,城民家家户户都会提着自制的红灯笼,挂到潇河边的柳树上。傍晚时分,微风徐来,柳枝袅袅起舞,万盏火焰跳耀,与河水倒影交相辉映,璀璨无比。蒹葭初次光临潇河边,只觉美景怡人,后来得知,这灯火的用处,是为死去亡灵照亮通往幽国之路。
沙国夏姑娘告诉蒹葭,魂灵到达幽国后,不再分彼此国度。他们的肉体留在幽国,魂魄则送至光阴城,由光阴城主保管,到了命盘时辰,再派回地府,过奈何桥喝忘情水,重新投胎转世。蒹葭心下好奇,千秋万世死者不计其数,那光阴城有多大,能承载这么多的魂魄?那些如雷贯耳的大英雄,魂灵都在光阴城么?自己的师父,爷娘,家人,他们的魂魄也在光阴城么?不知他们是否记得自己?蒹葭想,等自己死亡之时,当知道答案了。只是现在,他很爱惜自己生命,他舍不得死。
蒹葭尾随张颀入园,心中告诫自己——身边这位亲王,无非看中自己美貌,把自己视为玩物罢了。自己若没有这幅面孔,这个身子,那些人还会再看他一眼么?这位大王还会在乎自己么?这天下之大,还会有人识得自己,怜惜自己么?
天池汤泉华宇连荫,茨甍交拒,方塘石沼,错落其间。华堂处处笙歌艳舞,空中飘散着暧昧香气。“蒹葭喜欢这里嘛?”张颀神情愉悦,笑着问道。蒹葭也舒展秀眉,换了笑脸回答,“官家浴池,果然名不虚传!”
汤室房间宽达数丈,四壁白玉砌筑,琉璃灯将室内映照的亮若白昼,池底镶嵌着渺国晶石,泛出幽蓝光彩,壁上排布的细孔冲出脉脉细流,水面飘洒的红白花瓣,被细流一波一波轻轻荡开。池面氤氲雾气,混合淡淡幽香,令人骨酥筋软。
张颀屏退众人,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张开手臂。蒹葭上前为他去衣,这些日子天天服侍,手势已然十分熟练。张颀褪的只剩中衣时,低声道,“我也为你去衣。”蒹葭不由自主后退一步,“郎君,奴婢自己来。”张颀深深一笑,松开了手,自己步入池中。
蒹葭缓缓解了汗巾,取下腰间竹箫,小心翼翼将它搁在盘里。张颀躺在池中,懒洋洋问道,“蒹葭这箫,是随身携带么?怎么我很少见到?”蒹葭笑着掩饰,“粗鄙之物,入不得大王法眼。”他不愿以箫示人,张颀反而现出好奇神色,“蒹葭身边,还有粗陋之物?我倒要看看。”蒹葭无奈,跪在池边,将箫捧着递了过去。张颀握住竹箫一头,稍稍用力,扑通一声,将蒹葭拽入池中。
沙人翻倒水里,手足扑腾,张颀笑着伸臂,将他捞了起来。蒹葭冒出水面,头脸往下滴水,双眼却盯着竹箫,惊呼,“大王,箫进水了!”箫浸水有什么了不起,他竟如此惊慌么?张颀微微诧异,将箫举到眼前端详——不过普通青竹箫,也无名家篆文,只在竹箫末梢,镌刻着一朵牡丹花。蒹葭眼神焦急,只恨不得一把夺回,“大王,将它还我!”
张颀委实窥不出这箫有何珍贵之处,哼道,“急什么?”忽然记起蒹葭的师父姚班主名紫,当年红极一时,传言特别喜爱牡丹,问蒹葭道,“这是你师父用过的?”蒹葭迟疑着点了点头,“此乃先师遗物。”他眼眸里又是急迫,又是担忧,张颀索然寡味,将箫递回,“把这东西收了,专心陪我!”蒹葭小心将箫擦拭放好,这才褪去外衣,复入池中。张颀斜睨着他,眼神不悦,蒹葭心念一动,“奴婢失礼,说个故事向郎君赔罪,可好?”
大概因为温泉浸泡的缘故,沙人声音软糯的宛若糖糕,水池里五彩花瓣摇曳,反映衬着他通体肌肤胜雪,张颀胸中一热,点头道,“快讲!”蒹葭笑问,“郎君可曾听说江嘎尔戏班?”张颀挑眉想了一想,“是那个草原戏班?”蒹葭应声点头,“正是!江嘎尔戏班名闻遐迩,各国庆典都邀请他们助兴,草原的祭祀仪式,更少不了他们的歌舞。奴婢要说的,就是戏班创始人江嘎尔的故事。”
他脸色渐渐转为凝重,张颀靠着池壁,慵懒笑道,“你的故事还真不少!”蒹葭长长睫毛闪了闪,“江嘎尔戏班擅长面具表演,无论南边的傩戏,北边的拔温布,戏班都表演得古朴神秘,极具美感。”张颀却不太喜欢面具表演,皱眉道,“只是造作了些。”舞台表演本就夸张,只是很多人不习惯这样的艺术手法,蒹葭也不与他纠缠,续道,“江嘎尔有个习惯,每逢表演前,他从箱中取出面具时,都会恭恭敬敬,对着面具行礼——”
“这却为何?”张颀好奇问道。“江嘎尔认为,演出是无比神圣的事情,”蒹葭眼神肃穆,“演员戴上面具,就必须全心表演,此时的他,不再是现实中的自己,而是舞台上那个他扮演的角色,就宛若——”沙人的眼睛亮了一亮,“魂灵附体一般。”
张颀吸了口气,“他这般入戏,太过疯狂!”“不——”蒹葭毫不迟疑地打断了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无礼冒犯,“面具演员礼遇自己的面具,就如同乐师尊重自己的乐器,剑客尊重自己的宝剑一样,是我们这行的规矩。”
沙人的面色庄重,一瞬间竟凛然不可侵犯,张颀暗暗心惊,听蒹葭又道,“江嘎尔追求舞台上的尽善尽美,对班众要求严苛,他本人更是全心投入,甚至可以说,倾自己的生命来演绎角色。在他的带领下,戏班敬职敬业,精益求精,自然声名远播,传遍潇河南北。”他的目光带着敬仰,停了一会,修长的睫毛覆盖住秀气的眼睛,“江嘎尔期待后继有人,偏生他家小郎君十分顽皮,不肯好好学戏,因此常被阿爷打骂。”
“小郎君不明白,爷爷为何每日满面虔诚,对着一个木头施礼?他心中厌恶这烦人的面具,觉得是它害自己这般辛苦,想寻机发泄报复。于是,他动了个念头——”蒹葭停了一停,眼神蓦地暗了下去,“一次江嘎尔登台前,小孩子悄悄调换了父亲的面具。”
张颀笑道,“这孩子果然调皮。”蒹葭瞟了他一眼,续道,“江嘎尔演出前,原本仔细检查好面具,封箱保存,他不曾料到,儿子在他封箱后掉了包。”仿佛被温泉的雾气晕染,蒹葭的双眸有些湿润,“江嘎尔戴上面具,照例登台表演,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戴错了面具——”
蒹葭声音低沉,仿佛发生大事一般,张颀只觉他小题大做,“戴错面具,也没什么了不起,再改回来便罢了!”蒹葭摇头,“江嘎尔并不是这样想的。”张颀问道,“他却怎生想的?” 蒹葭叹了口气,“江嘎尔羞愧难当,认为自己亵渎了傩戏,他毕恭毕敬的跪在面具前叩头谢罪,随即抽出匕首,自尽身亡。”
张颀骤然一惊,“他竟为这个自杀?”“正是。”仿佛浴池的氤氲雾气打湿了眼眶,蒹葭的双眸晶莹闪烁,“小郎君追悔莫及,瞬息领悟到父亲的心意,在江嘎尔看来,面具等同于他的尊严,失去尊严,生命也就失去意义。所以,他容不得这样的错误发生——”张颀愣住,喃喃道,“好奇怪的想法!” 蒹葭眼神惋惜,“从那以后,江嘎尔留下的面具成为戏班的重要遗物,逢年过节都要祭拜,代代引以为戒。”
故事讲完,张颀唏嘘道,“真有这样的戏痴!”蒹葭沉吟片时,目光悠远空濛,“其实,我师父也是如此,从前唱戏前,师父总是跪在氍毹上,对光逆光反复查看,瞧见一丝杂物,师父就会大发脾气,要求掸拭干净,”他幽幽地叹息,“师父敬爱这个戏台,受不得一颗灰尘的污染。他说,戏台雅洁是对看客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尊重。”
蒹葭莫名转移话题,张颀蹙眉想了想,忽然问道,“蒹葭视手中的箫,便与江嘎尔的面具一般,是么?”蒹葭愣了愣,嘴角泛出苦笑,“我没江嘎尔大师的本事,也没大师的执着。”他的眼神黯然萧索,“溺于缧绁之辱,苟延残喘,哪里来的尊严?”
说来说去,他还是念着过去!蒹葭的无礼,张颀并未感觉气恼,反而触动了什么——每个人心中或多或少都藏着些记忆,恨不能忘记,却又无法忘记。他伸出手指拨动水花,看着水波在指尖一圈圈荡漾开去,陷入沉默当中。水波荡漾,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拍打在心上。许久,张颀抬起头,眼神泛出奇异的哀伤,“多年前,我和三弟在天池里沐浴,我们互相嬉闹,很是快乐——”
他口中的三弟,就是二皇子秦韵文了。南朝两位皇子不睦,众所周知,蒹葭心下奇怪,抬头望向张颀,后者并不理会他探询的眼光,久久凝注手指间的水流,“后来,二郎溺水,差点淹死——”他顿了一顿,“阿爷急匆匆赶来,我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惊,待确认二郎没事,他才记起我来,”张颀蓦地笑了一笑,“他盯着我的眼神就像寒冰一般,几乎要将我冻住。停了片刻,阿爷劈手狠狠掌了我一耳光,把我打翻在地——”
张颀的眼神哀痛,蒹葭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听他续道,“从那以后,阿爷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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