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鎏金漆盘中。甲衣重重,又松开玉束腰带,褪去垂膝裙、鹘尾,只剩下白色绢衣。迟疑片刻,燕霡霂又解下挂在脖项的桃形丝绣香囊,放入盘中。白灼华默默瞧着燕霡霂解衣,满心忧惧愧疚,瞧他佩戴的香囊,正是自己所赠,少女蓦地又生出几分欢喜,“原来他一直贴身带着!”男女定情,女子刺绣香囊,男子佩戴胸口。燕霡霂贴身的香囊精致秀气,张思新暗想,“他果然有了心上人!这物件,多半便是蒟蒻赠与他的。”
待燕霡霂露出一身中衣,众人望过去,将军的模样却颇为狼狈。燕霡霂胸前绢衣裂开,连带肩臂肌肤露出,赫然横亘长长鞭痕。鞭伤深入皮肉,料想当时流了不少鲜血,如今血渍与绢衣黏紧,已凝成大片黑色。张思新皱眉问道,“怎么回事?”燕霡霂垂眸答道,“回陛下,卑职今日鞭责犯人不慎,误伤了自己。”
张思新打量鞭伤,确是燕霡霂的手法,鞭痕力贯肌肤,燕霡霂已然受了内伤,若是往常碰到小洁受伤,张思新定然多问几句,吩咐医官用药,放他早些回府歇息,此刻皇帝却想,“小洁这么隐秘的伤处,她竟也知道,这俩人不知亲热到了何等程度!”眼前依稀浮现两人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的场景,张思新愈发不满,瞟一眼孙翱,淡淡道,“打吧!”
皇帝轻描淡写的两个字传来,燕霡霂心中却如闪电掠过,狠狠一惊。皇帝经常刑责臣子,燕霡霂随驾多年,懂得张思新的暗语。倘若杖下留情,张思新通常会喝令重打。若不动声色地说句“打吧,”那就是告诉孙翱,杖下不可容情,务必着力狠打。百杖数目不轻,行刑者若着力狠打,自己定要脱去层皮,没有两个月,怕是爬不起来了。
燕霡霂心头奇怪,面上却保持一贯的冷漠,俯身躺倒。皇家狴犴刑床,也自威仪非凡,整张刑床以碧纹石打磨,床头雕刻狴犴虎形头像,四条床腿便是四肢,连狴犴腿上云纹,也镌刻得繁复精美。燕霡霂双手扣住狴犴口中两颗尖牙,将脸贴上它圆溜溜双耳之间,冰冷玉石贴上绢衣,激得他打了个寒噤。燕霡霂暗想,我的身体,好似大不如前了。自从三月前皇帝赐杖后,他常常头晕眼花,全身乏力。初时尚未觉察,上月手足抖的厉害,还呕吐腹泻,精神气力也差了许多。他隐隐不安,请几个大夫看过,却也察不出异样。于是,他遣人寻找傅韬,终于下属回话,傅韬大夫七月就来木都。算日子,近日他就该到了。
这边孙翱指挥众人,安排刑责。内常侍心头的讶异,并不亚于燕霡霂。前头皇帝口气宽松,后面又改了口,要着力狠打。今日这事,燕霡霂摆明是代人受过,却不知哪里惹恼了皇帝,竟要狠狠教训于他。圣命在上,他虽与燕家交好,也不敢违拗,悄悄向左右使下眼色,传递旨意。
按照南国刑杖规矩,平民奴隶褫衣袒受,燕霡霂身份尊贵,自然无须去衣。他白日教训白韶华,吩咐剥去裤子笞臀,是诚心羞辱白家大郎。白韶华破口大骂,一幅要他血债血偿的模样,想着不过几个时辰,就沦上自己被按倒打屁股,他阿妹总算是为他报仇了!燕霡霂心头有些好笑,旁边内宦上前,七手八脚,压紧他的双肩双足。准备停当,听刑杖裹挟风声扯破沉寂空气,燕霡霂抓紧狴犴利齿,全身放松,索性闭上双眼,也不运气抵挡。倏忽之间,第一杖已然重重挞落。
刑杖击下,白灼华心头一紧,怔忪之下,忍不住抬头观刑——燕霡霂身躯纹丝不动,杖子仿佛棰入泥中,毫无反应。白灼华心头讶异,想起阿哥挨打时尖声高叫,浑身皮肉发颤,那粗大的板子撞在燕霡霂身上,他却似毫无痛楚之感。白灼华知道习武之人,能卸去击打之力,莫非这挞楚竟被他无形化解?白灼华心下稍安,垂下头去,心中默默数数,耳边宦人唱数声甚为尖利,与刑杖击肉的沉闷声响,此起彼伏。
按压燕霡霂的四个寺人,满心狐疑,怎么刑杖打在燕将军皮肉之上,却无半点反应?难道掌刑之人会错了意,竟敢手下留情?行杖宦侍更是额头冒汗,想着皇帝严旨重打,又端坐监刑,两人将那杖子高高举起空中挥舞,携着呼呼风声,运足力气盖下,偏是受杖之人,仿佛一团棉花,皮肉陷入弹起,不见身体瑟缩,更无呼喊呻(-)吟。两人对望一眼,唯恐圣人怪责棒下藏私,卯足了劲儿重重击打。直打得手臂酸软,见绯色杖痕慢慢透出燕将军衣衫,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约摸听报数“三十”,白灼华闻到血腥气味,抬头望时,燕霡霂肌肤肿胀,绽开一道血痕,一片鲜红瞬间透出中衣。他的绢衣被汗浸湿,宛若透明般贴附肌肤,碧绿刑床上,男子身形毕现,挺拔伟健,紧致秀美。白灼华讶然看他,一记刑杖击下,便浮现一道血痕,渐渐纵横交错。燕霡霂岿然不动,条条肿胀血棱,仿佛明月清风,与他无半点关系。
孙翱一旁监刑,心下着急。燕霡霂是燕相爱子,断不可打坏了他。即令皇帝下令重杖,他毕竟是圣人心腹,倘若真打出个好歹,保不定皇帝翻脸,还是要拿自己问罪。原以为燕霡霂身子硬朗,捱个五十杖不在话下,不料堪堪三十刑杖,他已然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按这样打法,五十杖后,燕霡霂只怕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孙翱从小瞧着燕霡霂长大,知他体格健硕,纵然执杖宦人使足力气,也不至于三十杖就见红。今日如此不经打,倒是大出意外。他暗骂行刑黄门蠢笨,燕霡霂此番怕是受了内伤,身体虚弱,他们就该见机行事,不可一味使用蛮力。他连连作色,两个宦侍满脸委屈,眼巴巴地望他——只因燕将军风雨不动,他们也辨不出手底轻重。
孙翱仔细打量燕霡霂,他脸孔朝下贴紧石床,也看不出面色表情。只是满头大汗淋漓,鬓角黑发濡湿沾紧前额,滴滴汗珠,顺着发梢滚落地砖,慢慢凝成水汪汪一团。
张漪旁边观刑,也是满腹狐疑。燕霡霂替白灼华受杖,张漪大感意外,转念又想,他令人厌恶,打便打了,隐隐有些幸灾乐祸。初时行刑时,燕霡霂静静不动,杖子砸下毫无反应,张漪甚为不满,暗想这棒下留情太也明显。冷眼旁观,渐渐心头起疑,那杖下皮肉分明青紫斑驳,为何受刑之人竟安然镇静?
行刑宦人得孙翱暗示,手下放松,无奈数处皮肉已然打破,到得六十杖时,燕霡霂原本经纬分明的中衣血痕,渐渐团成一片。薄薄衣衫早已裂开,反复捶楚的皮肉模糊翻出,露出狰狞创口,甚为惨淡。白灼华闻那血腥越来越重,杖子击下陷入皮肉之中,拔出时拖动伤口,溅出点点血珠,分外清晰。血水已然长流,杖下男子,依旧傍花随柳般恬静,血肉翻绽累累伤痕,仿佛与他两不相干。电光火石间,白灼华脑中念头流星般划过,原来,他并未化解刑杖之力!
白灼华心里一阵哆嗦。那个冷若冰霜的男子,不知调动多大心智,来压制那重重杖扑下的彻骨痛楚?来控制血肉之躯的辗转抽搐?来关住呼之欲出的疼痛呻(-)吟?然而,那肿胀发亮的肌肤,肆意滚动的瘀血,分明告诉自己,他有多痛!白灼华胸口揪成一团,浑身发颤,脱口喝道,“别打了!”
张思新居高临下,燕霡霂受刑模样看的清清楚楚。燕大虽身躯嵬然,扳住狴犴利齿的双手却微微发抖,五指时而松开,时而握紧,因为用力,他手背的肌肤绷紧,几乎要扯破那一根根暴起的青筋。杖刑的痛楚,张思新是明白的,然而,燕霡霂忍痛的本领远胜常人,张思新也曾经领教过——
三年前,南国攻打渺国时,渺国出动数艘鱼舰,发出如雨箭矢。燕霡霂挡在自己面前,身中数箭,面不改色,随手将箭拔出,挥将出去,刺死数名渺人。因为箭上有毒,疗伤需割腐肉,没有麻药,军医不敢操刀,燕霡霂自己动手剜肉,神态自若。如今打五、六十板子,他竟然痛成这样?再看他受杖之处皮肉模糊血水泗流,张思新微微蹙眉——从前他也数次打过燕霡霂板子,小洁素来硬朗,纵然身上有伤,也不至皮薄体弱这般不济?张思新不愿再打,正待挥手叫停,忽闻白灼华喝止声音。
这厉声呼喝甚为无礼,竟不似那温和少女发出。白灼华眼神又痛又怜,闪着异样的光芒。张思新心头一凛,又听“哎哟”叫唤,两个行杖宦人摔倒在地,爬不起来。白灼华旁若无人,快步上前,单膝跪在燕霡霂面前,拨开贴上他面庞的发丝,柔声问道,“你怎么样?”等了好一会,方听燕霡霂冷冷叱道,“大胆,还不退下!”
金殿之上,这少女竟然如此放肆!孙翱偷窥张思新,皇帝正望向自己,语气却甚平静,“打了多少?”孙翱忙躬身答道,“回陛下,共是六十八杖!”张思新目光淡淡,投向少女,“蒟蒻,你竟敢扰乱殿堂,这余下板子,可是你想一起捱么?”白灼华唇色发白,恳求道,“燕将军伤成这样,打不得了,求陛下开恩,别再打他了!”张思新冷冷一笑,就听燕霡霂开口,“我自请责,不劳白娘子费心!”他伏在刑床上,也不抬头,只听鼻息粗重,一字一顿,语气甚为生硬。
张思新嘴角浮现嘲讽笑容,那神色似乎是对白灼华说,“人家不领你的情!”白灼华重重磕头,“求圣人饶恕他吧。”张思新心底不悦,又闻到白灼华身上缕缕幽香,浓郁的化之不开,他更觉烦躁,“再打!”白灼华心念一动,“慢着!启奏陛下,阿奴知错,愿将功赎罪,为皇帝炼百蕴香!”“百蕴香①?”张思新冷然望她,“近生香踪影不见,你有何能耐制百蕴香?”白灼华低声求恳,“阿奴定然竭尽全力!若炼不成,圣人再责不迟!”许是蒙上泪水雾气,她双眸宛若秋水,平平姿容霎那间灿烂生辉,张思新不由怔住,半晌道,“朕就依你!这余下板子,就先挂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
①传说百蕴香是求子香,宫廷常用。
、时无桑中契
陈涟从洏河中探出头时,夕阳映入水中,流光溢彩,煞是好看。她伸手拨弄灿灿金色,点点细碎光影顺着纤细指尖荡漾开去,一轮,又一轮。陈涟天性好水,喜欢肌肤浸泡水中的感觉,眼看木都城到了,只好恋恋不舍地上岸。洏河边人影稀少,一簇簇梅花正茂,幽香彻骨。多年不来,木都的梅花更加繁盛了。
身上特制缣袍,密不透水,她略抖一抖,撩开兜帽,对着河面整理妆容。想着燕府车马还在路上狂奔,怕是三日后也到不了,水中少女瑰姿玉颜,对着自己盈盈浅笑。她从遥远潇河潜水游来,渺人关卡极松,一路竟是畅行无阻。然而,此行途中,撞上渺国激烈的内战,水中常有残兵裂甲,死尸残骨堆积如山,触目惊心。陈涟摇一摇头,甩去心中不畅,她是追求享受之人,很会自我欣赏,也懂得寻欢作乐。
江湖传言,无色谷贪财,无医门好色,这两家门派的性格,却都后继无人。无色谷梦婆婆贪婪,天下皆知。偏她生了个挥金如土的儿子,这位少谷主孩童时起,就把母亲占卜赚的辛苦钱变成飞禽走兽,满谷乱蹿。有位问卜之人,向梦婆婆求财运,得签上上大吉,欣喜不禁,随手摘朵鲜花簪在帽上,出谷再看,那鲜花竟变成沉甸甸的渺国金锭。梦婆婆得知,心如刀绞,将儿子一顿痛殴,从此无色谷严令,进出不得偷拿一草一木,还须搜身检查。尽管如此,因为母亲攒下巨额财宝,少谷主见惯富贵之物,这视金钱如粪土的个性却是扳不回来了。
无医门从医圣陈无医开始,门下则人人好色,看到俊俏男女,双眼便大放异彩。傅韬是医圣传人,却未继承师父个性,举止端方,俨然君子模样。陈无医对衣钵弟子中规中矩的性情甚为不喜,捶胸顿足,后悔选错传人。好在傅韬医术卓绝,未丢师父颜面。陈无医隐匿数年,傅韬这医圣传人,俨然就是医圣化身。
陈涟出自无医门,是个好色之人。这次远赴南国,吸引她来的,便是这一点好奇,和一点好色之心。好奇的是,以傅韬的医术,还有什么令他束手无策?好色之心,是想看一眼燕家小郎君。数十年前,南国便有“白燕南飞”之说。白燕,指的是白谋和燕傲天二人。他俩既是南国股肱重臣,又是南朝两位以美貌著称的男子。陈涟曾见过燕傲天,剑眉入鬓,气宇轩昂,的确名副其实。如今燕傲天的儿子燕枫,号称南国第一美男,以陈涟的个性,涉水去瞧上两眼,倒也值得。
她理好发髻,徐徐而行。清晨水虫曲槛鸣声尚在耳边,黄昏时分,自己已置身熙熙攘攘繁华城中。她眼神扫过路边水果摊铺,酒肆歌楼,饶有兴致的观赏路人。南人肤色雪白,比黑国人好看许多,碧眼中两汪春水,也自撩人情思。
眼花缭乱罢了,陈涟方抬头辨认方向。她依稀记得燕府就在此处,怎么却不见踪影?思忖着,看路边一个少年摆着书画字扇叫卖,遂上前打听,“请问这位小哥,燕相府该怎么走?”摊贩少年闻言,上下细细打量她,问道,“小娘子可是慕燕家二郎君燕枫大名,前往瞻仰的?”陈涟愣了一下,暗想,“他如何知道我的心思?”含糊点头。少年面色一紧,劝阻道,“小娘子还是赶紧走吧!”陈涟愕然,“这却为何?”少年摊上一直无人光顾,这美貌少女与自己搭讪,他颇为得意,压低声音道,“小娘子不是南人,也该听说燕府大郎的厉害。”
陈涟愣了一下,“燕府大郎?小哥说的可是燕枫的大哥,叫——叫什么来着?”傅韬倒跟她提过病人名字,她却哪里在意?南朝少年刻意停了一停,准备卖个关子,偏这美娇娘面色茫然,想她远道而来,没听过“玉面魍魉”的威名,接口道,“燕大郎叫燕霡霂,我们木都人都认识他!他还有个外号,被称为玉面魍魉。”
“玉面魍魉?”陈涟眼睛亮了一亮,“好有趣的称呼,他生的俊么?”这姑娘说话抓不住重点,少年有些着急,“俊不俊的不好说,反正他行事狠辣,所以大伙儿称他魍魉,也有人管他叫面瘫燕。”陈涟撇一下嘴,“面瘫燕?那模样定然丑的很!是了!他若生的好看,我又怎会不知?这天下的俊男,姑娘没见过的能有几个?只是燕家一门兄弟,怎么跑出美丑不同的两个人来?”
她东拉西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