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起眉,拿着毛巾随意揩了两把,决定待会儿一定要去沐浴一番……
忽然,他敏锐地听见了一些……似乎是,衣料摩挲的声音。
他霍地转头,看向那张床榻!
墨染的长睫颤了颤,终于缓缓睁开,如蝶翼翩跹——翩跹起舞,满满开了屏,亮出一双琥珀色熠熠华华的眸子来。
叶孤城,醒了。
西门吹雪心中,一股热流禁不住缓缓流淌开来……
许是因为刚醒的缘故,叶孤城的眼神带了两分茫然,盈盈的有些乏意,向自己看过来。
迷茫一闪而过,他似乎要开口说些什么。
西门吹雪轻声出言阻止:“你刚醒,不要说话。”
他走回床边,将几床被褥堆叠在一起垫在床头,扶着叶孤城缓缓靠着坐起来。
……他瘦了一些,在病中还未恢复力气,但是生命的活力和光彩已经又回到了这张坚毅的脸庞上,百炼成钢,百折不屈。
黄瑛斟了热茶端过来,叶孤城就用未受伤的右手接过去慢慢啜饮。大约是刚刚醒来的缘故,他发了些虚汗,黄瑛便拿过一旁的布巾轻轻为他擦拭。
西门吹雪在一旁注视着二人,忽然恍惚地想,是不是该抽空找一找花满楼了呢?
******
对于自己的伤情,叶孤城的表现十分平静。西门吹雪面色不变,只沉声道,一定会找出解毒之法。
他说:“好。”
……二人都十分默契地没有提及,何以会奋不顾身为了另一个人挡下那致命一击的事情。
然而叶孤城的身家性命,从此已经全数交托给了西门吹雪,再不收回。
他如今不能轻易动武,于是接下来的数日,几人闲暇之余便在城主府中四处游赏。
揽月听海阁是他父亲为母亲建的。月圆时分站在阁上,则一眼望去,月如中天,海潮汹涌,故而得名。
站在这里,的确是令人心旷神怡。
却不期然,黄瑛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倚天仗剑观沧海,斜插芙蓉醉瑶台!”
……他瞬间错愕。
这句诗,曾几何时,乃是父亲最喜欢的口头禅之一。
父亲为人洒脱不羁,又或者实在太放达了些,行事从来不按常理出牌,一切都只为了自己高兴。
然而正是这样的父亲,他说:按部就班走老头子安排的路有何意趣,人生不过短短百年间,自然是先得图个高兴——你这孩子,总那么拘束做什么?
——于父亲而言,剑术是爱好,妻子是至爱,倚天仗剑揽月听海,佳人在侧香玉满怀,夫复何求?
黄瑛忽然又说了一句话,语气很是温婉,却重重地笔直击中他的心底——
“人如叶城主,自当不为世情所缚,不为世人所负,不为世事所累,不为世俗所扰。”
他忽然皱了眉。
黄瑛一向聪明,又有一番非凡来历,莫非……她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
这本该是叶孤城一生,最隐秘、最卑鄙、最不该对西门吹雪道出的事情,如今他却和盘托出,将己所有都□裸摊开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给那人看。
他故作平静地说:“果然,世间一切烦恼,不过起于庸人自扰,画地为牢。”
……但是,他现在依然十分烦恼。
复国大业的担子,他自可放下落个满肩轻松;可是经过这一番,日后……西门吹雪又当如何看待于他?
方才,西门吹雪淡淡道:“你不诚。”
他自己也承认。
叶孤城若肯坦诚,便……便不会隐瞒,对于西门吹雪这一番苦苦思慕之情!
黄瑛已经退了下去,房内只有他,和他。
这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一间房间,虽然他一直不明白为何母亲喜欢,但还是把这里的摆设原原本本全部保留了下来。
然后现在,终于通晓了情爱的他懂了。
这个房间,是父亲和母亲两人一起,一点一点布置起来的,这是专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美好回忆,旁人又怎能插得进去。
西门吹雪忽然开口,“初吾练剑时,入忘我之境,诚于剑,乃有成。心诚非一昔之力,斗转星移,十数年未曾改变,方为心诚。后吾入江湖,杀人之前必斋戒沐浴,是为诚于剑;所杀之人皆该杀,决不滥杀无辜,是为诚于人。独诚于剑,不过能入剑道而已;诚于人,方能得证大道。”
“……”他从未听过西门吹雪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其实,你并非不诚。”那双一直渴望着的璀璨眼眸静静地看过来,深深地仿佛要看到自己心底,“你,为我挡了一击,西门吹雪自认还做不到这一步。”
“……”
“何须为先人遗愿所累?既然其实并不喜欢复国之事,就不要再勉强。”
叶孤城静静看着他。
幼时被祖父和叶家众长老当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每日里学着用兵之略用人之道,学得好就会得到高度的赞扬;可是……从来也没有谁想过问一问他,喜不喜欢这些事情,喜不喜欢做一个没有自由的皇帝醒掌天下权。
他的喜好,又有谁能比眼前这人更为明白?
而且……从西门吹雪的话语中,他竟似听出了一丝,有些笨拙的,安慰。
心下暖意融融,他郑重道:“再不会了。”
从此,叶孤城为自己而活,亦为……西门吹雪而活。
心下轻笑着道:所以,你一定要快些找到解毒之法啊……
两相对望,一时默默又脉脉。
——似乎是无声胜有声,尽在不言中。
西叶/叶西番外(六)
闭关。
闭关去做什么,西门吹雪没有对黄瑛说清楚,但他把二十几年来未曾离身的佩剑郑重其事交给了她。
个中凶险,自不必说。
******
叶孤城所中的毒是一种极其活泛的毒,一炷香的时间就能随着全身血脉上下游走一周,发作起来疼痛难忍。
能在全身经络血脉之间游走的,除了血,就是内力——当然是不可能把血放完的。
西门吹雪与叶孤城修炼内功的法门不同,内力深厚精纯的程度却在伯仲之间。既然叶孤城不能动内力,西门吹雪就想到了以自身内力引渡逼毒的法子。
但是,这只是理论上可行的一个法子。
并不是没有先人试验过,只不过无一例外地失败,所有人都落得个去奈何桥喝孟婆汤的下场。既然无人生还,也就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为什么失败。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换血,把全身的血都换一遍——然而这也十分凶险,不亚于第一个法子,尤其在第一时间遭到了黄瑛的极力反对——开玩笑,没有先进的医疗条件,也没有经验充足的杏林圣手,又没有精密仪器验证血液配型,更没有足够的干净新鲜的人血保证,在现代医疗观念深厚的黄瑛眼里简直跟送死没两样。
所以,西门吹雪最终决定,跟叶孤城一起闭关。
“这是叶家祖上修炼的练功室。”石门缓缓合拢,叶孤城率先走下幽暗悠长的阶梯。
里面很大。
西门吹雪马上就认识到了这一点——几乎是同时,叶孤城的手不知在墙壁的哪一处轻轻叩了下,于是光线忽然次第亮起来。
——石壁上一排小门缓缓启开,斗大的明珠于是依次浮出,照亮了整间石室——
或者说是,地宫。
……没错,就是地宫。
一间接一间,似乎起居室练功房门类俱全,简单的摆设之中却又处处透着极致的华丽。而他们现在所站的位置,大约就是这地宫的主厅。
“据说置身此间,可听见城主府内正厅主院的一切动静;里面的练功房,则隔绝一切声音。”叶孤城说道,而石室间竟隐隐荡起了回音。
西门吹雪微微颔首。
的确,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了。
最初几天,事情进展尚算顺利。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之间从不会有尴尬得没话说的境地,一片静谧安好,间或谈论剑道,西门吹雪缓缓以内力疏导叶孤城体内积聚的毒,倒也颇有几分成效。
然而从第五天起,事情似乎陷入了一个僵局。
因为,西门吹雪的剑,和叶孤城的剑,到底还是有所不同。
西门吹雪剑气重,杀气重,戾气更重,一剑贯喉,简洁精准;叶孤城的剑气势磅礴,威势天成,大开大阖之间变化无穷。所以在运气之时,两人始终难以协调一致。
——不,或许根本就从来没有人能做到完全协调一致……毕竟每个人的武功路数、运功方式,都或多或少地有着差异,殊途最终也难以同归。
但是已经没有办法停止。
这一日,叶孤城的毒发作得极其突然。
他似乎是要去主厅取什么东西,然而刚刚走进去几步就猝不及防地倒了下来。西门吹雪听见动静,迅速赶去扶起他,二人对坐运气,却是越运越乱,渐渐成了团乱麻般纠缠不清。
西门吹雪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现下输给叶孤城的内力全都有如泥牛入海,起不到半点作用;但是他也绝不能放开手,因为他一旦放手,便要剩下叶孤城独自一人与那反噬的内力和汹涌的毒性相搏!
西门吹雪皱紧了眉,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从额角滑落,整个人却比一尊雕塑还要僵硬——叶孤城忽然想,他一生之中大约也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吧。
他开口道:“放开吧。”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眉宇间坚毅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已经整整两天。
两人对面盘膝而坐,双手掌心相对,一人汗流浃背,一人却如若身坠冰窖——两人的内息已经狂乱地杂糅成一团,分不清彼此你我,也寻不到半点头绪!
——放开吧,不要让我白救了你……
——没有了叶孤城,西门吹雪生而何趣!
叶孤城胸腔之中一阵血气汹涌,勉强才把生生涌到唇边的一口腥咸咽了回去:“或许,没有用的。”再这样下去,你我都会走火入魔的……!
“撑下来!”只要撑过这一段难熬的坎儿,至少我们还可以去万梅山庄,取到解毒的泉水……但是,如果撑不过来,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西门吹雪天生骨子里就带着一股韧劲儿,认准了的事情就绝对要坚持到底,不低头不转弯不服输!
方法明明没有错,只是二人不能和合,只要坚持下去,总会找到办法……
他已经有些坚持不住,慢慢分了神。
就在这时,由于分神而听清了其他动静的西门吹雪忽然听见了一个声音。
“西门夫人对西门庄主倒是尊重得很,口口声声叫着‘师傅’。”
然后,就在头顶上方不远,又响起了一个……十分清晰十二分熟悉的声音:“此乃闺房之乐,夫妻情趣,不足为外人道也。”
……真是个孝顺的好徒弟,他记住了!
然后,又听一个较为年长的人道:“我等绝无恶意,只是……,呃,西门庄主向来作风凛冽果敢,……呃……树敌甚众……呵呵,虽然都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小角色,上不得台面,但是这些人集结起来,为祸武林,却也不是玩的。是以我等可否再耽搁两日,待西门庄主与叶城主回转之后,另行计较?”
于是又有一人——西门吹雪听出了这正是峨嵋剑派三英四秀中的严人英——附和道:“正是,我等也颇为仰慕,不知这所谓无剑胜有剑乃是何等境界?”
……无剑胜有剑?
西门吹雪忽然注意到了这五个字。
是黄瑛说的?……所谓,无剑之境?
“此事秀青倒还真是略知一二。所谓无剑胜有剑,无招胜有招,乃是心中有剑,则万物皆可以成其为剑,无需让一把凡铁禁锢了自己的招式。修为精进至无剑界,则一切手边之物,皆可以为剑,皆可以使剑;折枝可为硬剑,取绳可为软剑;击水则为水中剑,而绣花针是有如短剑……”
西门吹雪清楚地知道,自家徒儿又在胡说。
但是……这一次,她的话还真有些道理!
世上有所谓人剑合一之造境,亦有所谓无剑胜有剑之化境。若能以造境入化境,则眼下危机可解!
——一切皆可以成为剑为我所用,则我本身,就已是剑!
刹那间,西门吹雪灵阙洞开!
他慢慢将无法收回的大半内息向外推去,拧眉对叶孤城道:“阿瑛的话,你可听到了?”
叶孤城的嘴唇已经发紫,但还是凭着一股极为坚韧的意志撑着,闻言略略颔首。
“我们,试一试。”
不要尝试理清那纷杂的内息——且随它们去罢!
混成一片!糅成一团!再也分不开再也分不出,然后将混合之后的元气收归己用——之前的西门吹雪就是因为太过坚持一条路走到底,才始终无法达到更高一层的进境!
这一次,不成功,便成仁——西门吹雪与叶孤城,永生永世的牵绊都再也解不开!
******
结束了。
近乎虚脱的两人靠在一处,疲惫乏累得简直无法动一动最小的指头——对视一眼,彼此都是大汗淋漓。
叶孤城的毒,七七八八地算是解了;
而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剑境,又有了更上一层楼之势。
从前的他们,人与剑溶为一体,其人就是其剑;而如今,只要他们的人在,天地万物,就都可以为剑!
——大乘剑道,业已在此!
不知过了多久,西门吹雪心里的狂热欣喜之情还未完全褪却,却见身上的叶孤城动了一动。
方才收功之后,一起经历了生死劫难的两人便随意靠在了一起,并未意识到这样的姿势有多么亲密。
叶孤城的头枕着西门吹雪的胸口,两具修长的躯干密密地贴合,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对方胸膛的每一次起伏和胸腔之中每一下有力的搏击。
西门吹雪本能地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想让叶孤城恢复了力气就退开一些,但是他忽然说不出来了。
——因为叶孤城的双唇,正正地对着他的唇,压了下来!
******
二三十岁的男人,早不是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了,在亲吻上的经验却是几乎空白。
因为不喜。
发泄**和真心怜爱,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可如今……
这算是怎么回事?
叶孤城的唇丰润饱满,西门吹雪的唇苍白削薄,但却一样地柔软,丝绸的触感带着火一样的温度,密密地从贴合,到……迎合。
不是忽然昏了头,就是真的无法抗拒。
被吸引着,飞蛾扑火地,靠近……
唇齿相依算什么,肌肤相亲算什么?若要眼前之人一生一世相伴相守……你,敢是不敢?
叶孤城终于离开了西门吹雪的唇,一手缓缓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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