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汉宋调和学派。
这一派在近代的开创者是阮元。阮元(1764—1849)曾任浙江、江西巡抚,两广总督,晚年为体仁阁大学士。他受戴震弟子王怀祖、任子田影响,承乾嘉学风余绪,持以古训求义理的治经态度,认为“古今义理之学,必自训诂始”①,但也曾自称“为学自宋人始,由宋而求唐求晋魏求汉”①,进而推至孔、孟,归结为《诗》《书》。阮元是以训诂求义理的专家,长于归纳,其治学方法是先罗列古训,宁繁勿漏,继之以统整条贯。他反对“以我之性灵思而求其通”,排斥陆王而接近朱熹,于调和汉宋之中又显尊汉抑宋。由于他主持编刻有《经籍纂诂》、《十三经注疏》和《皇清经解》,从而成为清代经学名臣的最后一个重镇。他在杭州创立诂经精舍,在广州创立学海堂,因而在此后数十年中形成为一股学术思潮。
受阮元影响最大的是陈澧。陈澧(1810—1882)曾任学海堂学长数十年,自称“泛滥群籍”,“无不研究”。他明确主张调和汉宋,称“汉儒善言义理,无异于宋儒,宋儒讥汉儒讲训诂而不及义理,非也;近儒尊崇汉儒,发明训诂而不讲义理,亦非也”②。著有《汉儒通义》,于汉儒22 人著作中,集录出说经之书,加以排比研究,求其相通,该书对研究汉代学术思想,具有一定参考价值。所著《声律通考》,是考释古代乐律的精善之作。代表作是晚年成书的《东塾读书记》,该书论及《孝经》、《论语》、《孟子》的义理,五经中重大问题的争论,还讨论了郑玄、朱熹的治学方法。陈澧反对门户之争,不取繁琐考订而求大义,对宋学、汉学、时文科举都有批评,强调学术“归本乎心术人才”。但他在两次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起义的动荡时代里,却始终不涉及经世,并公言反对“贵近而贱远”,主张“贵远而贱近”。类似陈澧的有朱一新。朱一新(1846—1894)曾官陕西监察御史,因疏劾李莲英弃官后,任端溪、广雅两书院山长。朱一新指责乾嘉学者“逐末忘本,曼衍支离,甚且恣肆无忌者,诚为经学之蠧”①,但仍然主张兼采汉宋之学,“汉学必以宋学为归宿,斯无乾嘉诸儒支离琐碎之患;宋学必以汉学为始基,斯无明末诸儒放诞之弊”②。朱一新还明显受到章学诚“六经皆史”说的影响,主张重视史学,以为“当多事之秋,则治经不如治史之尤要”③,打算转换方向以治史。朱一新逝世前,康有为已在传播《新学伪经考》,他于是致书康有为,对康有为的考证方法逐一批驳,申言《左氏春秋》非刘歆伪作,《公羊春秋》改制只是一家之言,六经及《论语》、《王制》不能与《公羊》强通,因而不能说六经俱为托古改制之作,并认为分辨今古文家法无益于时用。朱一新在政治上是守旧派,然而从学术上看,所论足破康有为“新学伪经”、“孔子改制”的附会曲解。
其次,晚清今文学派。
① 阮元:《冯柳东三家诗异文疏证序》,《研经室续集》卷1。
① 阮元:《西湖诂经精舍记》,《研经室二集》卷7。
② 陈澧:《汉儒通义自序》。
① 朱一新:《佩弦斋杂存·复王子裳》。
② 朱一新:《佩弦斋杂存·复傅敏生》。
③ 朱一新:《佩弦斋杂存·弟怀新跋》。
继宋翔凤、龚自珍于传统旧学中宣扬今文经学之后,魏源亦由崇尚宋儒理学转向今文经学(当然魏源不仅仅是今文学者,其哲学、史学贡献已如前述),魏源在今文经学方面著有《诗古微》,考证《诗经毛传》及《诗序》为晚出伪作;有《书古微》,谓不仅东晋《古文尚书》为伪,连东汉马融、郑玄的古文说,亦非西汉孔安国之旧说;有《董子春秋发微》,肯定董仲舒的思想学说。魏源的这些著作把今古文的分歧从庄存与、刘逢禄所认为的在《春秋》经传,延及到了《诗》《书》方面,扩大了怀疑范围。魏源的这些书中同样包含着反对墨守、主张变易的可贵思想,但在理论根据上却以“复古”的形式出现。他说,“今日复古之要,由训诂声音以进于东京典章制度,此齐一变至鲁也;由典章制度以进于西汉微言大义,贯经术政事文章于一,此鲁一变至道也”①。魏源治经主张摆脱传注而直求经文,并以微言大义为经术政事的理论张本,因而对乾嘉学风多所批评,称汉学“无用”,说戴震诋程朱是为“争名”,而对造成考据学风的政治环境缺乏分析批评。因而后来颇引起人们(尤其是章太炎)的反驳。
比魏源稍后的今文学家有邵懿辰和戴望。邵懿辰(1810—1861)排斥考据学,以理学和今文学观点解释经典,主要著作有《尚书通论》和《礼经通论》,后书称《仪礼》为足本,《逸礼》39 篇皆刘歆伪造,进而把今古文之争的范围延及《礼》。戴望(1837—1873)初研究颜元,著有《颜氏学记》,使颜元之学引起人们的重视。又受前辈今文学家刘逢禄、宋翔凤、陈奂的影响,以求微言大义为职志,作《论语注》,率先用公羊家法解释《论语》。邵懿辰官刑部员外郎,在家乡杭州对抗太平军失败自杀;戴望曾游于曾国藩之门,两人在政治上均属于保守派。
以后主今文经学的还有王辏г恕⒘纹胶推の稹M蹶'运(1832—1916)
曾游于曾国藩幕,清末官翰林院检讨,民初曾任清史馆馆长。不仅以散文、诗词和史著《湘军志》著称,还研究经学和诸子学。在经学方面著有《周易说》等九部书,影响最大的是《公羊笺》。廖平(1852—1932)为王辏г搜谓讨埃庑魇辏1886)出版《今古学考》,主张“平分今古”,“以《王制》主今学”;接着转向“尊今抑古”,作《知圣篇》,说孔子受命改制、六经皆孔子为改制而作;作《辟刘篇》,称古文经学出于刘歆,成于东汉,因而多为伪作。廖平的这一学说对康有为思想影响最大。但廖平不参与时政,而且于经学研究屡改看法,一生中有混合今古、平分今古、尊今抑古、古大今小、天人之学等多次变化。皮锡瑞(1849—1908)曾参加湖南地方的维新运动,治经宗今文,景仰西汉今文大师伏生,但不象康有为那么武断,也没有廖平的怪诞,持论较为公允。著有《尚书大传疏证》、《五经通论》,多有心得,并示人以治经途径。还有一部《经学历史》,提纲挈领,将绵延2000 多年的经学作一既有系统、又有阶段区分的综合介绍,具有门径清楚、善于归纳整理旧说之长,可说是第一部经学专门史著作。然而他所说的六经断始于孔子,《易》、《礼》均为孔子所作,以及“孔教救国”、相信纬候等态度都是不科学的。
以上简单论列近代今文诸家,可以说明康有为的今文经学,在很大程度上是庄存与、刘逢禄、宋翔凤、龚自珍、魏源、戴望、邵懿辰、王辏г恕⒘纹街钊斯赜诰Ъ獾姆⒄购图蟪桑巧鲜鲋钊酥鸩教岢隽恕吨芄佟贰ⅱ佟∥涸矗骸读胶壕窆盼募曳ǹ夹稹罚段涸醇飞喜幔152 页。
《左传》、《诗经毛传》、《逸礼》、《古文尚书》、《尔雅》等书的后起伪作问题,康有为才提出“新学伪经”,整个推翻古文经学的独尊地位。在康有为之前,大部分今文经学家虽有变易思想,但由于没有以外来学说作为借鉴(魏源了解一些外部史地知识和时事,但还未深入到“学说”),因而只能在传统学术中兜圈子,甚至以复古为变革。康有为高出于前述诸人,一在他综合并大步推进诸家之说,二在他融合了进步的西方学说,尤其是把“学术”与“政术”结合,掀起了轰轰烈烈的维新运动,因而造成了空前的影响。今文学家以复古为变革,但与认为“凡汉必真、凡汉必好”的古文学家相比,确实多了一些疑古精神。清代学者本有疑古辨伪之风,如崔述(1740—1816)著《考信录》,对先秦诸书除《易》、《书》、《诗》之外,全都怀疑,对《春秋》、《论语》中某些部分也不相信。今文学家既受疑古思想的启发,其学术也更助成了疑古思潮,曾在北京大学任教的崔适(1852—1924),就引申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著《春秋复始》,疑《穀梁传》为古文;著《史记探源》,称《史记》曾被刘歆窜乱,其学说直接影响到20年代的疑古思潮和古史辨派。
再次,晚清汉学——古文学派。
晚清古文经学派略呈不振。能坚守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的朴学、并对当时和后来学术有较大影响的是黄以周、俞樾和孙诒让。
黄以周(1828—1899)曾主讲南菁书院,不太拘守汉宋门户,但服膺段氏与二王的治学方法。精于治《礼》,著《礼书通故》,集清代学者治《礼》之大成,对于每项礼制都博征古说而下以审慎明晰的判断。俞樾(1821—1907)曾任翰林院编修、河南学政,晚年主讲杭州诂经精舍,学问渊博,于群经、诸子、语言文字以及小说、笔记撰述多种。名著有《古书疑义举例》,系在长期札记的基础上组织成书,对古书中出现的、而《说文》所没有的文字予以考证解说,并指出后人许多误读古书、妄改文句、或传抄失真的例子,是训诂学名书,于人读秦汉古书极有帮助。他的另一名书为《群经平议》,主要价值也在训诂和校勘。孙诒让(1848—1908)于经学特长《周礼》,积20 年之力写成《周礼正义》,该书以“注明即经明”为旨,收录释注、旧疏极多,声明来历而不强为牵合。梁启超称“仲容(即孙诒让)斯疏,当为清代新疏之冠”,“此书和黄儆季(即黄以周)的《礼书通故》,真算得清代经师殿后的两部名著了”①。上述三位经师不仅受到梁启超的肯定,在古文经学方面尤其给章太炎巨大影响。
属于古文经学派的,除前已谈到的章太炎外,还有刘师培(1884—1920)。他于光绪三十一年至三十二年(1905—1906)曾在《国粹学报》上连续刊载《读左札记》,以多种有力根据批驳了今文经学派以《左传》为刘歆伪作的观点,肯定《左传》为解释《春秋》而作,故政治和文化思想均与孔子一致。此外,刘师培对《周礼》亦有深入研究,在音韵、文法方面,这一时期有更可观的收获。陈澧著有《切韵考》和《广州音说》,研究古代音韵和方言。前述俞樾的《古书疑义举例》,不仅有训诂、校勘之功,而且总结了古人许多说话、行文、用字的习惯和规律,实际就是探讨了古代文法,因而大有助于阅读古籍。马建忠(1845—1900)利用精通多种外语的优势,参照拉丁语法、从经、史、子、集中选出例句,研究古代汉语的结构和运用规律,写成① 《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七十五,第200 页。《马氏文通》,成为我国第一部较系统的语法著作。章太炎著有《文始》和《新方言》,不仅考察古今音变,且由发音探讨字义,研究精审,从而成为现代音韵学的奠基人。
先秦诸子研究的巨大进展。
先秦诸子的学说,在汉武帝罢黜百家之后,直至清代中叶,2000 年来问津者寥寥,主要原因当然在政治忌讳和未脱思想牢笼。乾嘉考据学风兴起之后,一切唯古是尚,才有学者渐把目光扩大到六经之外。卢文弨的《群书拾补》、王念孙的《读书杂志》, 已推勘及于诸子,毕沅、江中、孙星衍、洪颐煊诸人,也兼治荀、墨。进入近代,蒋光煦、戴望、王辏г恕⑼跸惹⑼豕馍鞫荚谘芯恐钭由匣瞬簧倬Α5接衢泻退镖比茫蚧旧贤瓿闪说谝唤锥蔚墓ぷ鳌
俞樾在这一领域中著有《诸子平议》、《诸子平议补录》和《读书余录》,于先秦管、晏、老、墨、荀、列、庄、商、韩非诸子均有初步研究。孙诒让不仅博通诸子,尤精墨学,以10 年之力著成《墨子间诂》,不仅据善本雠正,还探讨古训,刊正错漏,去伪存真。其《附录》和《后语》,辑佚钩沉,考订流别。“盖自此书出,然后《墨子》人人可读。现代墨学复活,全由此书导之”①。《墨子》中的算学、光学、力学、逻辑学,由此渐引起人们的重视和研究。
但是此时对诸子的研究,总的说还处于整理、校勘、注释的阶段。直到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他们,才有对诸子学说思想意义的发掘、评价、利用和改造。
康有为对先秦诸子,如同他认为孔子是“创教”、“改制”一样,提出了“诸子并起创教”、“诸子创教改制”、“诸子改制托古”、“诸子争教互攻”等基本看法,从“政术”的角度,以创教说附会于诸子,为其尊孔子、倡儒教的主张作陪衬。梁启超不同,他不从“创教”、“改制”的角度看待诸子,而是以是否尊君、崇古,能否用世的标准来衡量他们。他说,先秦诸子不是讲“平等”(如墨子)就是“主放任”(如老庄),都“不利于专制”;“惟孔学则严等差,贵秩序,而措而施之者,归结于君权”,因此“于帝王驭民,最为合适”。又说,先秦“诸家道术,大率皆得一察焉以自好,承于前者既希,其传于后亦自不广”;而“孔学则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便于后学“自附”,意即保守崇古才能使学说流传广播。他还认为,先秦诸子“未尝有借助于君之心”,因而脱离了现实的可行性,孔学则主张“以用世为目的,以格君为手段”,后代儒者对君主“恭顺有加,强聒不舍”,故能“捷足先得”①。总之,要能“用世”,就一须崇古,二须尊君,否则这种学问就不能流传,不能有用,也就不值得肯定。梁启超的这种出发点是和他当时既要改良时政,又要忠于光绪帝的立场是一致的。
章太炎把诸子研究推进了一大步。在十九世纪末,他就力图发掘先秦诸子丰富的思想意义,作为挽救社会危机的借鉴。他首先把荀学提高到与孔学同样的地位,阐发荀子认识上朴素的反映论,“法后王”的进化观念以及政治上主张“合群明分”,经济上主张“损有余、益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