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东默然,无言以对。
唐婉摇动谭东的手:“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眼底已现出些绝望的目光,因为这么长时间,她还从来没见谭东这么消沉过。她顿了顿,忽然变得平静下来,只是眼中涌上些晶莹。
“你迟早会告诉我的,是不是,那么你就现在把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吧。如果你不想让我担心,就告诉我。告诉我,好吗。”她说。
能告诉她些什么呢?谭东依然保持沉默。他不能告诉唐婉他已经退掉了租来的房子,也不能告诉她他为什么会离开这个城市,但是,无论怎么样,唐婉都会知道即将发生的事:他兜里装着明晨的车票,他将在明晨离开这个城市。
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谭东想破了脑袋也想不起来。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历史,历史成为过去,只要时间不能倒转,纵便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有办法改变其中的一丝痕迹。有些时候,我们要很小心地把历史隐藏,因为有些历史如果在现实中出现,它便会成为一头猛兽,吞蚀掉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谭东现在就觉得自己与猛兽同行,除了远远离开,他已经没有了选择。
但是,他不能把猛兽展现在唐婉面前。他爱唐婉,失去唐婉如果成为一种必然,他宁愿自己在她心里保持现在的感觉。许多年后,当唐婉已经从伤痛中摆脱开来,想起曾经发生在她生命里的一段恋情,她一定会生出些淡淡的忧伤,那时,她也一定不会忘记一个叫谭东的名字。
这样,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谭东沉默着,他只能让自己狠下心来。其实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很脆弱,因为他需要面对的敌人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而自己这个敌人是杀不死的。
人总喜欢用逃避来面对一些现实,而谁知道逃避其实是种多深的无奈?
谭东最后对唐婉说:“我要走了,永远地离开这个城市,不再回来。”
唐婉如遭重创,她呆呆地盯着谭东,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旋即,她眼中落下泪来,目光已变得冷漠。
“你要离开我了吗?你答应要好好保护我的,一辈子保护我。现在,你忘了你的诺言了吗?你要丢下我不管了,你觉得保护我是件很辛苦的事了吗?”
“不是这样!”谭东重重地道,“我没有忘记答应过你的话,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还能保护你?”
“我不管!”唐婉连连摇头,叫得很大声,她的失态让她在这家串串香小店里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我不管,我要你这辈子都守着我!”
谭东看着面前的女孩,满眼都是无奈:“也许,离开你就是保护你。”
唐婉不说话了,就那么怔怔地瞪着谭东。她美丽的面孔这时有些扭曲,本来柔和的线条变得僵硬。她的头发刚才摇头晃乱了,有几缕沾上了些泪,横穿过脸颊。她的神情绝望夹杂着漠然,还有仇视,仿佛谭东丢下她,便是犯了天大的罪一般。而最终,漠然与仇恨都渐渐消散,留下的只有绝望。
谭东惊异地看着唐婉神情的变化,觉得这一刻的唐婉变得陌生起来。也许并不是陌生,在他初见到她时,她便经常在眼中流露出这种绝望来,偶尔还间杂着漠然与仇视。
还有恐惧。
——是不是在这个女孩身上,还隐藏着些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这一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谭东悲哀地想,这个夜晚终究会过去,自己终究会在明晨踏上离去的列车,与唐婉的恋情也必将成为历史。现在他只希望,许多年后,如果他有机会再次与面前的女孩在街上擦肩而过,她还能记住自己的名字。
今夜的天空有些异样,暗黑的云层背后,好像有些亮光时隐时现。空气中飘荡着温热的气息,那些温热与平日不同,它们好像有了形状,在空气中不断挤压着你,让你觉得郁闷和烦躁。
谭东送唐婉回家的路上,在人行道上,看到一只半尺多长的大老鼠叽叽叫着从马路上横穿过来。唐婉惊叫一声,躲到了谭东的怀里。谭东也在瞬间,伸出双臂紧紧拥住了女孩。
谭东的怀抱像感觉中一样温暖且坚固。
唐婉哭了,在谭东的怀中。那些细细的哭泣声让她像极了一个无助的孩子,谭东轻抚她的后脊,发现女孩一直在轻微地颤栗。于是,谭东也有了些想落泪的欲望。
哭泣离谭东似乎很遥远了,唯一留在记忆中的哭泣好像还是在上中学的时候。那个黄昏,他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看着院里一个大大的坑,悄然落泪。在那土坑的位置,原本应该有一株枝繁叶茂的栀子花树。
在唐婉家小区的门口,唐婉转过身来面向谭东。这一刻,谭东忽然发现唐婉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坚定表情。唐婉说:“不要走,在这里等着我,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把事情解决后,就回来找你。”
谭东刹那间慌张起来,他连连摆手,但嘴里只说出两个字来:“不要!”
唐婉不再停留,转身就向小区里跑去了。谭东欲追,可唐婉跑得飞快,已经离他十几米远了。谭东在小区大门外徘徊,心内忽地也笼上了层巨大的恐惧。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究竟什么原因让他必须离开心爱的女孩,离开这城市?
不要深夜回家,他说。
他穿着黑色的上衣和裤子。衣袖紧紧箍住手脖子,衣领子只解开最上面一个扣子,这样,他的整个人都被包裹在了衣服里。但那衣服晃晃悠悠的,似乎他的身子根本不能支撑起衣服。
他实在太瘦了,瘦得像是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到天上去。
但就是这样一个男人,站在她的身后,用种阴沉得掷地有声的语气说:“不要深夜回家。”她是听见声音才蓦然转身的,男人煞白的脸落入她的眼中。她甚至来不及觉出恐惧,一股凉意便自背脊生出。但凉意尚未曾扩散,那男人的手便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涌上来的一声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
精瘦的男人,却有着一双硬得像石头的胳膊。
她的唇触到了一丝阴凉,那些阴凉包含在一种柔软的质地之中。这是种奇怪的感觉,阴凉与柔软怎么会与这个精瘦的男人有关呢?
但她已经没有了机会去探寻结果。她昏了过去。
她现在倒在他的怀里,他抱着她,就站在街边的人行道上。街上这时开始涌现出许多惊慌逃蹿的人,他们像是一下子从地底冒出来一样。大地又摇晃了一下,街道边的几座楼厦发出些低微的呻吟,有些玻璃碎了,碎片泼洒下来,砸到了一些人的身上。那些人尖叫着,逃蹿得更快了些。
能往哪里逃呢,精瘦的黑衣人想,就算你们跑得再快,能快得过死神的脚步?
想到死神时,他嘴角的肌肉动了动,如果你仔细分辨,会发现他其实是笑了笑。他的笑容很僵硬,脸的上半部份纹丝不动,只是两边嘴角往上翘了翘。
死神是无所不在的,他想。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女子,嘴角的肌肉又动了动。我就是她的死神,她的生命现在就操控在我的手中。这样想,他有些得意,对将要发生的事便有些迫不及待了。
精瘦的黑衣人将女人扛在肩上,慢慢向着街道一侧走下去。
他的步伐很慢,因为他每向前迈一步都好像要先思索一下,但他每一步迈出的距离却很大,所以速度还挺快。
如果换作平时,即使在深夜,一个精瘦得犹如鬼魅的男人扛着一个衣着时尚的年轻女子在街头走,都会是件很稀奇的事。但今晚显然不同,地震了,在街道上可以看见很多平日觉得稀奇的事,而且,大家在这突袭的灾难中,唯一清醒的意识就是寻得一块安全的场所,因而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了黑衣人怪异的举止。
黑衣人扛着年轻时尚的女孩,很快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袁莉下班之后,本来打算去“豪客来”吃牛排,但当她走出大厦,心里总还有些怪怪的感觉。袁莉是个大胆的女孩,这种无缘由的紧张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走在街道上,想是去豪客来还是随便打电话约个朋友出来。
她最后的决定是立刻回家。
那个家虽然只是租来的两室一厅,但门口装的是“王力”牌防盗门,窗户虽然没有防盗网,但是她不相信有人会凌空从十一楼的窗口闯进来。
怎么会想到有人闯进来呢?回到家里,袁莉坐在沙发上怔怔地出神。今天很多事情都怪怪的,首先是在电梯里觉得有阵冷风,接着她又甘愿放弃一个晚上的美好时光,早早回到家里,最后她一个人被封闭在熟悉的房子里仍然心神不宁。袁莉不愿意去想中午在电梯里碰到的那个精瘦的男人,为什么要去想他呢?他不过是长得瘦了些,而且他是一个生活在袁莉生活之外的人,只不过有那么一个偶然的时候,他们在电梯里遇上了一回。这样的人我们一辈子不知道要碰上多少,他们之中只有极少数能跟我们的生活发生联系。袁莉想其实那精瘦的男人也挺可怜的,自己本不该那么明目张胆地取笑他的。
但袁莉想,已经取笑他了,取笑就取笑吧,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袁莉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就对今天自己的反常举止有些生气。这么早就回到家里,怎样才能打发夜晚漫长的无聊时光?
袁莉在厨房里找了些吃的,是几片放了三天的面包片,还有一瓶色拉。她把色拉抹在面包片上,再切了一碟“雨润”牌的肉肠,准备就这样简单地解决掉晚餐。
面包片吃得索然无味,吃了一半袁莉就把它们全丢到垃圾箱里了。晚餐少吃点不会发胖,她这样安慰自己。
这时候墙上的钟刚指向七点半,袁莉看看钟,脸上就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今天真是撞了邪了,居然会这么早回来。她想象几个朋友此刻一定聚在哪家酒店里胡吃海喝,心里就有些蠢蠢欲动。
这晚八点多钟的时候,袁莉实在呆不下去了,就打了个电话给一个名叫小安的人。小安的父亲是一个包工头,生得五大三粗,但这小安却眉清目秀,而且毕业于某所名牌大学,举止温文尔雅,深得众多女孩的青睐。
小安正跟一帮人在“万紫千红”里唱歌,电话里声音很吵,袁莉只听到小安让她过去。她想问他们在哪个包间里,那头的小安已经挂断了电话。
袁莉出门的时候想,不知道哪个包间有什么关系呢,万紫千红没有哪个服务生不认得小安。但这样想了,她还是有些伤感,小安电话挂得实在太快了些。
出门打的,直奔德风桥下的枫林路而去。出租车内开了冷气,袁莉觉得不知道哪儿的冷风在绕着她转,便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她的双臂在短短时间内已变得冰凉。
那种异样的感觉又生出来了,好像身体的某个部位被挖空了,所有的内脏都悬在了身体里。并且,在潜意识里,她好像迫不及待要去做一件什么事,但那件事却模模糊糊的,任她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来。
车子停在十字路口,袁莉目光无意中飘到窗户外头,只见另一辆车紧挨着她坐的车也停了下来,车窗内,映现出一个精瘦精瘦的影子。
她在瞬间睁大了眼睛,面上已露出惊恐的表情。
是那个精瘦的男人,她确定自己这一刻看到的正是中午在电梯里见到的黑衣人。但是,待她脑袋贴近窗玻璃,想看得清楚些时,边上那车的车窗内却一片黑暗,根本没有什么人影。
这是一个基本的常识,边上的车内没有开灯,车外路灯的光落在窗玻璃上,只会将外面的景物映射在玻璃上,你根本就无法看清漆黑的车窗内有些什么。但袁莉坚信自己那一刻真的看到了一个精瘦的男人。
精瘦的男人,虽然只在中午见过一面,但他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袁莉的脑海里。袁莉在车内立刻四处张望,车的两边行人不少,但根本没有她要找的那精瘦的黑衣人。
袁莉不知道这时自己该庆幸还是失望。
车子继续向前,袁莉回头从后车窗里向外窥视。刚才那一瞬间,她的手脚都变得冰凉,有些极细微的力量从身体的某个部位,飞快地膨胀蔓延,一下子就占据了她整个身体。此刻,车子离开那十字路口,她的身体还略有些僵硬,只觉得身体出了层微汗,有种极度疲劳的感觉。
她重重地喘息一声,才想起刚才那种感觉叫恐惧。
她恐惧什么呢,即使刚才真的碰见那个精瘦的黑衣人,不过是一天里的再次巧合,结果只会跟中午一样,再一次擦肩而过。那个黑衣人不会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不会对她产生任何影响。
可她依然恐惧,好像那个黑衣人身上凝聚着某种邪恶的力量。
袁莉打开车窗,车内的冷气会加深她心里的恐惧。微暖的风拂过来,很快就吹干了她身上的微汗。那些暖暖的风让她心里踏实了些,还有外面人行道上嘈杂的人声,乱花迷人眼的霓虹和灯火通明的店铺,这些熟悉的景物这会儿都变得亲切起来。
为什么还要去想那个瘦子呢,小安在前面不远的“万紫千红”里等着她,她现在都可以想象灯光昏暗的包间里,音乐声如何地震耳欲聋,啤酒如何从瓶里激荡到高脚杯里,再在一只只手中传递。温文尔雅的小安周旋在美女丛中,总会保持他那谦和的微笑,他的舞姿轻盈,搭在女孩腰上的手,总会随着音乐轻轻颤动,让那些腰肢痒痒的,一直痒到心里。
袁莉笑了笑,适才的那些恐惧便从她心里消散了许多。
“万紫千红”里的服务生果然大多识得小安,袁莉只说了小安的名字,便有一个穿马夹的小男生领着她到一个包间门前。袁莉推门进去,看到里面坐满了她不认识的人。
“小安不在,你是袁莉吧,他让你来了等会儿。”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说。
袁莉没有问小安去了哪儿,一来是小安一晚上赶几个场子是很正常的事,二来以袁莉的身份,根本没权过问小安的事。既然小安让等,那就等吧,反正已经出来了,她又没其它地方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