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见他的回答,罗莎莉娅随即软倒在地。紧张感消失后,支撑身体的最后一根线也跟著断了。
她深吸一口气,用怨怼的眼神抬头看著D。
「一切都结束了吗?」
「为什麼?」
「别装傻了,我是『牺牲者』哟,吸血鬼猎人不可能容许我这种人在外头游荡的。这个村子会变成这样,也是你同类的杰作呢。」
这股血腥味的始作俑者竟然是猎人?
「发生什麼事?」D又问。
「你同伴到这来,屠杀了所有村民,就是那麼一回事——要不你自己来看?」
罗莎莉娅突然直挺挺地站起,朝她方才步出的杂货店门口走去,与先前楚楚可怜的求救模样判若两人。
D将马系在店前。
抚摸马颈安抚不安的改造马,再随罗莎莉娅进入商店。
店内血海一片,看不见地板和天花板,连空气都满布血腥。
两个村民俯身倒在柜台前方。
看来是被人从后方攻击,铁桩自背后突起。
由粗细和长度来看,铁桩的重量应该超过五公斤吧,就算是被人偷袭,对方的臂力也相当惊人。
「米都爷爷在柜台后面,他是这的老板。」
D也嗅到了从那里窜起的另一股血腥味。
他看著罗莎莉娅说:「你藏起来了?」
少女点点头。
「我刚刚在这打工,正好到后面仓库拿小麦粉,然后陡然听见轰隆巨响。」
她并非故意躲起来,而是因为那个叫声实在过於骇人,少女整个人僵立失措。
「惨叫来自倒在那儿的杰德和拉路克。想不到人类濒死时,竟可以发出那麼可怕的声音呢。接著我听见东西掉落的声音,米都爷爷大叫『你们是谁派来的』,但也立刻就——」
「没人回答?」
「没有。米都爷爷的倒地声响起后,我有听见一些笑声,应该是四个人。」
年纪轻轻的红发少女在极度恐慌中,竟然还能从杀人者的声音推算人数。
「我在仓库里一动也不敢动,然后,脚边忽然冒出好大一只食肉鼠的影子。我没有被吓到,但堆积如山的罐头却因此倒塌。我心想——这回死定了。然后那些家伙就走了进来。」
「怎麼没死?」
「不知道。」罗莎莉娅摇头。「我闭眼紧靠著仓库墙壁,紧张得连呼吸都要停了。说是仓库,但也只是那种塞了三个人就嫌多的组合屋唷。那些家伙进来时,我感觉他们就站在我面前。他们一定发现我了;可是,那些家伙却丢下一句『没人』就离开了。」
D听完,即转身走到店外。
穿过马路,进入对面的酒吧。
这里也是血迹斑斑。
近十名男子倒卧在自己的血泊里,有三具无头尸,铁桩从背部或胸口穿出。
「一个活人都没有呢。」
随后赶至的罗莎莉娅哑声说道。
猝然现身的袭击者,铁定拥有令凡人瞠乎其后的高超杀戮技巧。
一具立於墙边的尸体将手置於腰际的山刀,应是在准备抵抗时惨遭杀害的吧,约五十公分长的铁桩穿过心后钉入墙内。窗边也有一具男尸,保持双手前伸的姿势被贯穿,一定曾经试著逃脱过。
「好快的速度啊。」
罗莎莉娅摇头叹息。就算对方有四个人,但能够轻松挥舞沉重的铁桩,瞬间屠杀十多人而不留活口,那绝非普通猎人所为;而且,那些家伙并未带走铁桩,莫非他们每人都随身携带数根——数十公斤的武器?
「有看见头吗?」D问。
那是对无头尸的疑问。尽管这种问题对豆蔻年华的少女而言太过沉重,不过这里是边境,而且提问人是D。
「根本……没找到。」
罗莎莉娅别开头去。
那麼,是被杀戮者带走了?为什麼?
D走出酒吧。
「他们离开以后,我在村子各处查看过,大家都被杀死了,一个活人也没有。我们村子人数本来就不多,现在不论到哪都只剩尸体。」
「女人和小孩呢?」
罗莎莉娅闭上双眼,摇摇头。无关年龄、无关性别,他们吞噬了村里所有的生命,然后离开。
「有看见杀人者吗?」D望著道路对侧问。
「没有。你想笑就笑吧——但一直等到他们的马匹、马车声音远离村庄大门后,我才敢走出仓库。躲在仓库的这段期间,外头的哀号、惨叫和求救声从没停过。」
「普通的马车?」
「现在仔细回想,好像有蒸气的咻咻声。」
D之所以这麼问,是因为他看见泥土路上有好几条车轮碾过的深痕吗?
「你知道那些人的来路吗?」
D没有回答,继续问:「这村子什麼时候建的?」
罗莎莉娅的双眼迸发凶焰,但没多久就熄灭。
「对你隐藏也无济於事吧。这村子是由废弃村庄改建,听说差不多有五十年了。喂,你早就知道了吧?这里是『牺牲者』的村子。」
「大家都戴著围巾。」D答道。
取下围巾的话,应该可以看见两道齿痕吧。
「为什麼不拿下来看看呢?猎人只要发现有人戴著围巾,即使是自己的亲人,也一定会扯下围巾查看吧?至少我所知道的猎人都是这样啊。」
「村子有多少人?」D问。
「两百多人。」
「想祭拜吗?」
少女过了数秒才理解那句话的意思。
「你要帮我埋葬?」
她忍不住泪珠盈眶。
「我不相信,你是吸血鬼猎人啊……你的工作不是杀死我们吗?」
「没时间埋葬,要用火葬。」
罗莎莉娅颔首,晶莹泪光散落一地。
「怎样都好,只要可以像人类一样受祭拜,大家都会很开心的,谢谢。」
********
毋庸赘言,「牺牲者」就是那些被贵族吸血后,基於某种理由被贵族抛弃的人类。
一般来说,村庄会立即驱逐这些人,或在严密监视下隔离,甚至直接将之处分掉;面对昔日的家族、朋友,多数人都无法若无其事地用木桩刺穿对方的心脏,因此也有许多村庄雇用专门的「处分者」。而会让吸血鬼担任此一职务,或许也是无可奈何、时势所趋的结果吧?
然而,牺牲者并非一味地等待死亡。
空洞的眼神、躲避阳光寻求阴暗的倾向、喜好徘徊浓郁森林的流浪天性,以及突发性的吸血行为——这些成为贵族俘虏后的特徵,有些牺牲者只具备其中几项,甚至全部缺乏,因此从太古时代贵族成为世界霸主开始,牺牲者便能矫捷地逃离同胞的猎杀,隐匿至其他陌生之地。
可是,咽喉的伤痕依旧无法隐藏。即便用火炙、用酸溶蚀、用手术割除整块肉、进行移植,寄宿在颈部的吸血鬼魔性,仍旧彷佛长生不死地骤然再生。
是故,牺牲者只好以围巾或其他物品来遮掩被诅咒的吻痕。对於健康者而言,那正是绝佳的识别标志。
如此一来,他们也被新天地放逐,只能藏身幽暗密林与山岳深处等为人类所忌讳、不愿靠近的太古遗址。
用马车将村里的尸体载到村外排好时,午后天际的阳光已经消逝无踪。
两人依然在黑暗世界的正中央持续作业,罗莎莉娅和贵族一样拥有可以透视黑暗的眼力,而D当然视黑暗如白昼。
当D将高辛烷燃料泼洒在两百多具尸体上,悲伤的罗莎莉娅并未转开目光,双眼凝视著残酷的作业。
燃料是为了以防万一而埋在村外的预备品,其余东西早就被贼子们搬光了。
D取出照明棒,摇晃一下,火焰就从二十公分长的化学硬棒尖端释放。
罗莎莉娅缓缓说道:「村民都是好人呢……我还以为可以死在这里。」
D或许在等她开口。
沉默数秒——D抛出照明棒。
火光将两人的身影抽离黑暗,翩翩起舞,那是火焰摇曳所致。
十万度高温的火焰宛如耀眼的海市蜃楼,牺牲者的影子在其间默默崩塌。
「各位,再见了。」
罗莎莉娅没有流泪,泪水早已乾涸。她想要说些什麼,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D替她说了。
「怎麼办?」
要是认识他的人听见,一定会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这名青年竟然会徵询别人的意见?
「这儿已经不能待人了,刚才没跟你说吗?我想要往西方走,那里有个叫『巴尔哈拉』的村子,搞不好我们的方向一样哩。」
「一样。」
「咦?」罗莎莉娅的神色愈发开朗。「那、那麼……带我去。」
「我跟屠杀村民的家伙是一样的喔。」
「不一样。」
罗莎莉娅反射性地还嘴。她一边继续解释,同时更相信自己并没看错人。
「你不一样,我知道。别看我这样,眼光可准的呢。你很可怕,搞不好比那些屠杀村民的人更没有恻隐之心、更可怕,但绝对不是坏人。」
「沿著这条大路直走,到了前面五十公里的『达基城』,再问别人怎麼走。」
「喂,你该不会要把我丢在这不管吧?」
「既然脚没受伤,你可以自己去。」
「等等,我是牺牲者,是可怜的病人耶,你不想保护我吗?」
「能在阳光下行走,算不上病人。」
D冷漠转身。少女茫然若失地看著他离去的背影,朝熊熊烈火祈祷了一会儿,就匆匆追去。
终於在杂货店前面赶上了。
「你怎麼走得那麼快?」
她明明已经全力狂奔,却还是追不上他。怎麼看都只是正常的行走,甚至没有故意跨大脚步;然而,两人间的距离却没有缩短。她之所以能够赶上,不过是因为D停下了脚步。
「哎哟,你很过分耶,竟然这样对待年轻女生——」
罗莎莉娅娇嗔未完,舌头忽地打结,只见好几个光点一齐逼近村庄大门。
罗莎莉娅浑身震颤,那群光点不断发出「咻——咻——」之声。
*******
光点发出异常尖锐的蒸气声,在两人前方不及一公尺处停止,罗莎莉娅老早看清了它的模样。
那是装设大量照明灯饰的蒸气车。
蒸气声是发自后方圆筒——锅炉。
毛虫般黏附於车体的人影一齐跃下,空气晃动,寂静无声,看来对方是身怀绝技的高手。众人均配戴大型夜视镜,身穿棉衬衫和多口袋背心。
「有吗?」D问。
他是在问罗莎莉娅这群人之中有没有杀戮者。
「没有。」罗莎莉娅从D身后探头答道。「可是,他们的打扮相同,交通工具也一样呢。」
「看来先发队伍似乎漏了一个。」
其中一个影子冷冷说道,声音完全暴露其凶狠的性格。
「要不是这股火焰,咱们也差点就错过了。如果不将贵族的同夥杀光,善良的村民又怎麼睡得著哪。」
男人们同时按住腰间武器:番刀、短枪、木桩枪、飞刀——上头花纹斑驳,污垢满布,一见即知是长年使用之物,但能否打败贵族仍是未知数。贵族便是如此顽强,即使有许多人自称吸血鬼猎人,但能与夜行生物为敌者,或许连百分之一都不到吧。
「什、什麼,连女孩子都不放过?哼!人家也有很厉害的保镳呢。」
「的确是个漂亮小伙子。」
男人的声音里带著痴迷。他甩甩头,将不相干的思绪赶出脑袋,瞥了D的颈部一眼说:
「看来你不是牺牲者,如果只是路过,那就快滚吧,接下来的剧情可不大好看。」
「喂,他们要杀人呢。」
罗莎莉娅紧紧揪住D的外套下摆,朝男人嗔睨叱道:
「为什麼要杀我们?我们又做了什麼?」
「只要被吸过一次血,就是贵族的夥伴。如果不干掉你们,正常人就不能安心生活。」
「我们又哪里不正常了?只不过静静地聚在这儿过日子,又没有妨碍到你们。」
「你们的血液里流有贵族的基因,就算现在很正常,也不能保证未来不会发狂。我们大家都不想冒险嘛——你还是死心吧。」
男人从腰间拔出宽大的番刀,别说是人类,就连牛头都足以一刀斩断,刀身研磨得有如一张薄纸。
「好,我给你一个痛快,到这来吧。」
番刀男用空著的手频频朝罗莎莉娅招手,毫无戒备地步步逼近。
「不要,救救我!」
罗莎莉娅紧贴住D的背脊。
番刀男啐了一声,用手按住D的肩头,想要推开他。
D的手盖住他的手腕。番刀男早料到他会抵抗,高举的番刀掩不住欣喜,彷佛在说「就等你上勾」。
刀刃停顿半空,手腕传来的痛楚远超过番刀男的想像。
「你这混帐?」
「找死啊?」
代替无法出声哀号的番刀男,后面的猎人纷纷抄起家伙,火速将两人包围在绝妙的阵势中;若非经过长期的严格训练,反应绝无法如此迅捷。
「喔唷!」一声惨叫响起。
D将番刀男向前推开,两、三个猎人接住番刀男,他当场软倒。
「两只手都被他废啦!」
一名猎人怒喝,番刀男的骨头从肩膀、手肘一路碎到手腕。然而,是何时下手的,众人根本没看见。
男人们的视线再度集中於D,他们身上已经看不到傲慢的自信与恫吓,取而代之的是对於未知存在的深层畏惧——一种侵肌透骨的惊恐。
他们其中也有人会刚才那招,有人则在别处见过他人使用;可是,所有人都有一种直觉——D的手法跟他们属於全然不同的层次。
不过,严格训练下的好胜心旋即压抑了恐惧,肾上腺素在血液里流窜。
「快走。」
D的话当然不只是忠告,但男人们并未体悟其中含意,刀剑霍霍朝他扑去;手持木桩枪和铆钉枪的男人们则保持射击姿势,站在后方待命。
就在下一瞬间,震耳欲聋的呼号爆发。
砍杀D的四名男人全数向后仰倒,头部、颈部或肩膀竟插著他们自己或同伴的刀械。
此外,手持枪炮的后方男人们也同声惨叫,喉咙上分别插著前方男人们的备用山刀。
只剩两名男人仍立於火焰映照中,十人顿时剧减为二。他们尚未意识到D的可怕——不,是来不及意识。
罗莎莉娅喜不自胜的声音打破死寂。
「杀了他们,D!」
幸存者双眼发直。刚才,那个少女说了什麼?
D——怎麼可能,D?吸血鬼猎人D?
如果他们是普通的猎人,可能会当场失禁脚软,或者头也不回地溜之大吉吧。然而,一旦恐惧超越极限,好胜心不再,两个男人登时变成没有情感的机器人。
其中一人将短枪挟在腋下猛冲的同时,另一人将番刀当成手里剑扔出。
若要详细记述下个瞬间发生的事情,应该就像以下这样吧。
D先矮身闪过男人的短枪,再用左肘撞击他的下颚。不知他的手劲有多大?只见逾八十公斤重的身躯竟垂直浮在半空。飞来的番刀不偏不倚地贯穿男人心脏,那应该也在D的计算中吧。他在男人猝死前夺下短枪,然后掷向另一人;男人无力防御,钢制枪头贯穿喉头。
但,地面却发出了三个声响——在D身后窥探的罗莎莉娅,因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