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回家,最无奈的是沈母。若有一丝可能她也不愿女儿带着孩子与邓家宁离婚,但是就连她也没想到邓家宁会在医院里做出打老婆这样的事情来,要说不心疼,作为母亲,那是不可能的,可这一次不同以往,沈智半夜与曾经恋爱过的男人单独在黑灯瞎火的工地中被人发现,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于清的事实,而且关于这件事的起因,沈智在最初的寥寥数语之后便开始沉默,并且有永远沉默的架势。
沈智一沉默,沈母就把事情想得更糟糕,还有女儿提出的离婚条件,让她感到无法相信,原本百分之八十的怀疑,现在也变成了百分之一百的确定。
沈母最后的决定是,她要去找唐毅谈谈。
唐毅不在医院,手骨骨折是硬伤,发现门内情况不对时他立刻让老吴报了警,而那些贼在他破门而入时惊慌失措,只想逃离。 他只来得及抓住那个推倒沈智的男人,并给了他狠狠的一拳,两人在黑暗的房间中缠斗,最后那男人捡起落在地上的扳手砸向他,他用左手格挡,剧痛与骨头折断的声音一起袭来,之后便是警察们冲入的声音。
除了那人之外,其他人都已经逃走,被戴上手铐时那人用看疯子眼神看他,那些警察也是,大概是从未见过像他这么不要命的见义勇为者。
他没有理睬他们,只是急着想知道沈智如何了,她一直都没有醒,上救护车时他就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惨白的一张脸,乌黑眉睫无尽软弱,他的心一直悬在喉咙口,恐惧自己会失去她,无论医生如何要求都不愿躺下,直到进了医院,医生对她的检查结果出来之后才略松了一口气。
然后她来了,踩着黑暗,静静走到他床边,灯光亮起的一瞬间眼里涌出那种与他相同的痛楚,他所熟悉的,撕心裂肺的,感同身受的痛楚,即使在阴影中也清晰可辨,说话时却是笑着的,然后在低头间落下泪来。
他在她离开之后才把手指移到她眼泪落下的那个地方,指腹下潮湿一片,他睁着眼,慢慢地摩辈,让那潮湿的感觉渗透皮肤,渐渐弥漫到他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
多悲凉,有太多的事情是他想要做的,但已经不能够了。
灯再次亮起,有人立在他床前,与沈智同样的姿势,是王梓琳,双目凝视着他,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
他与她对视,眼里渐渐流露出无奈,他想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但他明白,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愿与不愿或者该与不该了,他只是不能。
或许其他人可以,但他不能,不能再这样与她继续下去。
王梓琳终于开口,低声道:“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他想沉默,但最后吐出的却是一声对不起。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一脸狼狈却仍在灯光下五官英挺的男人,无论什么时候,他眼里总有一抹疲色,而现在,这疲惫之色变得深浓厚重,仿佛要将他整个地压垮。
她过去不明白,现在终于知道,他的疲惫从何而来,那是得到又失去的痛苦,在生命中刻下无法泯灭的划痕,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理解的。
现在她明白了,可是为什么?她不愿意明白这样沉重的东西,她的生命中,不该是充满了鲜花与和顺的吗?不该是充满了唾手可得的幸福的吗?为什么他要逼迫她明白这些!
“唐毅,那个女人,她有丈夫有孩子。”王梓琳语气干涩。
他知道,正因为如此,沈智说我们不能在一起了,他说好;沈智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了,他也说好。
爱一个人的方式,并不一定是长相厮守,如果这一切是她所希望的,他会安静地回避,给她想要的生活。明白一切之后,他并没有想过要责怪任何人任何事,他只是很难过,难过自己错过了那么多,以至于再如何努力,都不可能追回已经逝去的岁月,改变已经发生的一切。
“我知道,所以我现在还在这里。”唐毅慢慢回答。
“你在这里有什么用?你可知我为你付出多少?你可知我已经忍了多久?我以为你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可是你没有,你执迷不悟!”
他一震,看着她只是不语。
“是,我早就知道你们在一起了,她手里有我送你的钥匙扣,你车上有她落下的文件,你们偷偷地见面,你们一直没有分开。你以为我只是个任性幼稚的大小姐?唐毅,我爱你,因为爱你,我给过你机会,因为爱你,我选择什么也不说,我要你自己回来,我要你自己做出选择,可你做了什么?你用什么在回报我对你的爱?”
他苦笑起来,“梓琳,你错了,你不爱我,你只是爱你的骄傲与自尊,你不能接受的不是我与沈智见面,你不能接受的是你的骄傲与自尊受到了伤害。”
“闭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是我选择了你,是我要与你在一起,我没有说要放弃,你就不可以走开!”
他看她,像看一个不讲道理的孩子,“梓琳你爸爸说过,你小时候最爱抱着一条蓝色的小毯子睡觉,谁拿走都不可以,直到它都己经破了碎了,他曾想过替你换一条,可你哭着闹着与他抢,抢回来了就死也不放手。你看,你对你爱的东西,是会不顾一切地去抢的,而不是等待。你对我,沉默,观望,离开,等着看我是不是后悔,等着看我如何选择,你不起爱我,你只是太骄傲了,不信自己会失败。”
她听不懂,这个男人说的话,她一个字都听不懂,突然袭来的无力感让王梓琳撑不住站立的姿势,她不得不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你不道德,唐毅,你与有夫之妇在一起。”
他目光一暗,“我说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你们现在做的是什么?这个晚上你们在做的是什么?”她不想的,但声音已经尖锐,刺痛两个人的耳膜。
“我不奢求你理解。”他看她,并不想多做解释,如果一个人怀疑你,那一切的解释都是徒劳,他只是觉得抱歉。
毕竟他与她在一起数年,她说她爱他,他也曾经以为自己是爱她的。可是他有过最美好的东西,当它再度出现的时候,所有的比较美好与可能美好都成了零,这不是他能够控制的。
“为什么?”他说,他不奢求她理解。这样的回答让她想冷笑,想尖叫,可骨子里的骄傲却让她只问出这短短的三个字,或许就连这三个字都不应该,为了尊严,她就该调头就走,离开这个让她感到羞辱的男人。
唐毅垂下眼,沉默良久,然后说:“对不起,我爱她。”
她看着他,慢慢心碎,这男人让她爱上他,可是,现在他对她说对不起,对她说他爱着另一个女人。
“唐毅,你会后悔的。”她在沈智面前勉强凝聚起来的力量消失了,王梓琳站起身来,为了自己仅存的一点尊严,转身离开了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疲惫如斯。
他已经累了,长时间的拉锯,与自己的,与命运的,与不可知与求不得的,这一切都让他想放弃,这一切又让他无法放弃,他已经努力过,但最终发现,没有比强迫自己过自己不想要的生活更累的了,与之相比,什么样的结局都是可以忍受的。
唐毅在第二天早晨离开,离开时他在沈智的病房前踌躇,踌躇自己是否要进去与她告别——像一对普通朋友那样,可是经过的护士向他投来奇怪的目光,说沈智天没亮就走了。
他略微有些吃惊,想要拔电话给她,手却在按键上迟疑下来,或许她只是不想与他有过多接触的机会,唯恐自己的家人误会,或许要求离开的人正是她的家人。
她是有丈夫有孩子的。
王梓琳的声音犹在耳边,他推开门,沉默地看了那张空空荡荡的病床一眼,最终独自离开了医院,没有再回头。
2。
沈母去了唐毅的公司。
她并不知道现在的唐毅在哪里工作,但这点小麻烦难不倒她,她问了医生,说想要亲自谢谢救了女儿的人,医生是个热心人,当即给了她联络方式,唐毅留的是公司电话,她拨过去接电话的好像是公司前台,报了个长长的公司名称。
沈母问唐毅在不在?小姐倒是很客气,说唐先生在的,只是见他需要预约,又问她有什么事吗?沈母心想,有什么事也不能告诉你啊,遂只记下了那公司的名字,决定自己亲自跑一趟。
照着地址找到那家公司时沈母着实吃了一惊,那是一栋花园电梯洋房,在上海最好的地段之一,要不是门口挂着她记下的公司名称,她真要以为走错了地方。
事务所门禁森严,警卫态度倒是很好,但就是不让她进去,说公司有规定,没预约不许进,她说她找唐毅,人家就笑了。
“老太太,你找唐先生做什么啊?我们公司不做私人生意,唐先生设计的都是大工程。”
“你给他打电话,就说我是沈智的妈,他就知道了。”沈母没好气。
沈母说话口气不佳,警卫倒是一时吃不准她是什么来路,想想先把她领到前台那儿,小楼里门禁森严,进门还要刷磁卡,看得沈母眼花缭乱,前台小姐就是之前接电话的那个,态度更好,但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一点商量余地。
“对不起,唐先生在开会,现在不能打扰他,您有预约吗?没有的话我就替您留口信吧。”
“你给他打电话,我跟他说。”
“不好意思,现在是会议时间,我不能打扰唐先生,如果您一定要今天见他,那请在会客区稍等,”三言两语噎得沈母直翻白眼。
万般无奈之下,沈母最终只能选择坐在前台边会客区里的沙发土等。一边等一边唏嘘,要不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呢?谁想到当年那个要什么没什么的穷小子会有今天?怪不得女儿会昏了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沈母渐觉不耐,再次站起来催促前台小姐,“小姐,现在可以打电话了吗?”
前台小姐抬头看了一眼这个奇怪的老妈妈,实在不明白她要找唐毅干什么,“您究竟有什么事要找唐先生?这么急?”
“你告诉他,我是沈智妈妈,他就知道了。”沈母坚持,双手按在台面上,等着小姐拨电话。前台小姐无奈,不情愿地拿起话筒来,手指还没放到键盘上,动作就停了,不但停了,还站了起来。
沈母奇怪地回头,看到一群人从电梯里走进来,目光对上走在最前头的一个,正是她等了许久的唐毅。
“伯母?”唐毅先开口,一时错愕,他没想到自己会看到沈智母亲,更没想到她会这样突然地会出现在他的公司里。
沈母也错愕,唐毅的变化让她吃惊,记忆里那个瘦高的男孩完全消失,面前是个穿着一身黑色的高大男人,即使脸上略带疲惫,但与他的神采丝毫无损,一面之间便令人夺目。
富贵养人,原来怎么样的出身,只要环境变了,什么都会变。
身后前台小姐的声音响起来,“唐先生,这位女士是来找您的,她没有预约,所以我……”
一时的错愕已经过去,唐毅镇定下来,对身边立着的客户开口,并与他们握手,“不好息思,恕我今天不能远送。”
客户走后后他再次转身面向沈母.态度客气有礼,“伯母,让您久等了,有什么事到我办公室说吧。”
前台小姐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唐先生为什么要对这位穿着打扮普通到极点的老妈妈如此客气。
沈母跟着唐毅上了电梯,窄小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因为不知道能说什么,气氛尴尬,沈母一直偷觑着电梯壁上反映出的唐毅,不敢相信发生在他身上的惊人变化,而唐毅的双手一直插在口袋中,握紧手指,习惯性地用这种方式掩盖自己的紧张。
沈智的母亲来找,她,是沈智出了什么事吗?他不想这样猜想,可是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原因让她来到这里。
他与沈智的母亲只见过寥寥数次,还是多年之前,也谈不上任何愉快,她曾经的蔑视占据了他记忆中的最不堪回忆的那一部分,但她是沈智的母亲,他必须尊重她,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唐毅的办公室非常大,占了半个楼层,进门之后是一组宽阔的沙发,茶几上的玻璃瓶中插着一捧百合,株株盛开,香味四溢。
“伯母,你找我有什么事?”唐毅给她倒茶。
沈母到了这个时候,那口一直憋着胸口的闷气终于克制不住地升腾到嘴边,不吐不快的感觉。
这男人现在过得这么好,而她的女儿沈智,却在婚姻里苦苦挣扎,她做错了什么?不过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过得好,为什么现在看来却像是适得其反?
“唐毅,你现在可过得挺好啊。”
他把手放到唇边,咳嗽了一声,不知如何接上这句话。幸好沈母也没有等他接话的意思,继续说下去,“你已经过上这样的日子了,何必还来招惹我女儿?她都结婚了,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伯母,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唐毅皱眉。
“误会?我还能怎么误会你们?自从你回来,我女儿一直都魂不守舍的,几个月前有一晚她夜里出去,半夜才回来,你说,她是不是和你在一起?你知不知道那晚上他们小两口吵得有多凶?吵到她要闹离婚,吵到她挨了老公一巴掌,吵到我心脏病发进了医院,好不容易事情消停了一阵,她最近又开始天天晚回来,你们是不是藕断丝连又在一起了?那晚上在工地遇上贼的时候,你们两个是不是在……在那儿乱来?你知不知道你们躺在医院里的时候她老公已经都知道了?她就为了这件事,又挨了一巴掌,唐毅啊,我女儿都有孩子了,你就不能放过她?让她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沈母一开口便停不下来,一连串的是不是,你知不知道,可唐毅耳里却只听到那惊心动魄的两个巴掌,沈智被打了?被她丈夫打了?那个男人竟然打她?这让他愤怒,他抬起眼,眼里莫不起的疲惫消退,风波来临前的墨色凝结,声音压抑。
“伯母,你说什么?沈智被打了?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