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谁敢拿这种事情胡说!
“糊涂啊,糊涂,”她握紧信纸,就算项毅真要谋篡,怎么冲动到在她还未返回时下手呢。
亲兵看得也打怵,颤着声问:“将军,怎么了?”
苏龙胆一抖,她突然又想到什么事,劈头问:“叶狄呢?”
亲兵被她问得一愣,小声回答道:“将军不是说,‘由他去吧’?”
苏龙胆扶额。她是说过希望叶莺叶狄远遁山水的话,可此一时彼一时。以叶莺朋友的身份,她不希望他们死,但是他们毕竟是叶家的人,还是皇族!
项毅真沉不住气,将小皇帝赶下皇位,自己坐上,现在那群上次吃了瘪的诸侯定会群起而攻之,而这时,如果他们得到一个货真价实的皇子,无异于扛鼎的大旗。
“糊涂啊,糊涂!” 她懊恼地扯起自己的头发。
她这一堆糊涂,把亲兵也弄得糊涂万分,立在营门,一脸惶恐地看她。
苏龙胆长叹一声,跳下榻来,厉声道:“去追宁王世子,尽一切力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而后,她手上用力,把那封信窝成一团,“立刻发布军令,就地放弃辎重,每名军士背上最大负重的干粮,连夜还朝!”
“啊?将军,把粮食扔了,我们吃什么?”亲兵一愣。
苏龙胆把纸团子砸在他肩上:“十日内赶不回去,只怕你要问,有粮食,拿什么地方吃?”
…
小桥流水,曲径通幽,凡能驻足歇息之地,都题有名人辞赋,身在园林任何一处,都能听见丝竹管弦,和谐鸣奏。人说协音王府,是京城最风雅的地方也不为过。
可今日,这府中,只回响着极其违和的旋律,不时有粗重的破音划过人的耳膜,最末等琴女的技艺,不,甚至是乡下弹棉花,来得都比这声音悦耳。
夏无殇立在焦尾琴前,看那弹奏的主人,手里平平端着一杯鸩酒,酒面没有一丝波纹。
“弹完了么我已从你心愿,让你奏完这支曲子,就安心上路吧,”他的声音也跟那酒面一样平抑。
“我自幼不问朝政,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只偏爱一点音律,想不到,也是这样的下场,”协音王叶律眼睛直直盯着琴弦,能看出他在尽力平静自己,可还是看得到喉结一直颤动。
一些画面闪过夏无殇脑中,他想起自己的童年,那个被射成刺猬的小乞丐也没做过什么坏事,但这些,跟眼前这位皇子也说不着,于是,他还是只淡淡道:“人各有命,你认了罢。”
叶律看着那杯鸩酒,看了很久,突然诡异地笑起来: “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只有你们一直不知道。”
他说这句话时,神采回到脸上,目光闪动,倒像是他现在才是强势的一方。
“什么?”夏无殇也忍不住凑过去问。
“我就不告诉你们,”叶律这样回答,加上一口口水。
黑老虎们一拥而上,用琴弦勒住了他的脖子,直至他青筋爆出,吐出舌头。
协音王府里响起哭声和尖叫。
……
夏无殇带着人马从王府出来,一队人黑衣黑甲,打着旗帜,骑行在官道中央。官道两旁,是许多普通百姓,有衣衫褴褛的乞儿,有摆摊的小贩,也有穿着长衫的读书人。他却感受得到,来自他们的目光几乎是统一的:不友善,甚至仇视。那读书人手里拿着把破扇,尤其盯着他们,高声念诵着什么。
“他说什么?”夏无殇的部将问他。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夏无殇简短答道。
“啥意思?”
“这是当初写王莽篡位的。”
“妈蛋!”那部将立起眼睛,就要掉头,“看俺去剁了他。”
“算了,”夏无殇阻止他,“项侯已经按咱北疆的规矩,支起大锅,煮了好几个了。可依我看,这帮秀才腐儒,为的就是沽名钓誉,你杀了他,反叫他扬名天下,弄得更多人学他。”
“俺就不明白了,咱们项侯为他们又伸冤又治水的,哪里不及原来那皇帝老儿?这不过半个月前,还叫着‘青天老爷’呢!”部将愤愤道。
夏无殇叹口气,没说话。
这几日长乐城里伏尸成山,流血成河,叶氏宗亲,尽遭戮灭。即使最初为项毅说话,认为小皇帝是死于意外的人,也彻底动摇了。而是底下咕哝着说:皇帝都杀了,再杀几个宗室,也不奇怪。
而他出身底层,完全理解,在老百姓最朴素的政治观念里,忠君爱国还是必要的,你可以垂帘听政,你可以把持朝局,但是杀掉皇帝取而代之,是万万大逆不道的。所以只是那么短短半月不到的时间,项毅从那个被人奉若神明的青天,转而变成一名“乱臣贼子”。矛盾迅速地激化着,京城气氛空前紧绷。
可他能说什么呢。这一阵子,因为他总是站在反对项毅如此冲动的一边,已经感到项毅对他疏远不少。更别提那位秦先生,已经几乎见不到项毅的面了。
…
…
项毅坐在鎏金的龙椅上。这椅子又重,又冷,坐着很是不舒服。他不明白为何历朝历代,对人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总之现在,他也正在享受这种快感。
人生在世,就应痛快畅意,为什么要像那个“秦先生”说的,忍耐,忍耐,忍耐?
现在他不忍了,不也很好吗?
他也把那个先前说天命在他的天文博士搞了回来,大加赏赐,封太常寺卿。此时这太常寺卿就跪在他面前,为他算登基加冕的黄道吉日。
“‘建满平收黑,除危定执黄,成开皆可用,闭破不相当。’下个月初九,青龙会于明堂……”
“别罗里吧嗦的,我听不懂,”项毅一挥手,“我只问你,有近一点的日子没有?”
“这个月的二十八,”博士又道。
“再近,再近些。”
“那就是这个月十七了……”
“五天后?”夏无殇在旁,忍不住出声问道。
“是。”太常寺卿恭谨答道。
项毅倒对这个答案很满意的样子,拍了下案子:“好,就这天了。”
“不过……”那博士又出声道,“这日子有一点小瑕疵,需得将军至亲之人,在此之前,再做一场大喜事,就为将军冲破开了。”
“哟,这不是正为我二弟准备的么,”项毅大笑,看向项杰,“若你还属意那郡主,不怕她不依,若你想换个人选,天底下也尽随你挑。”
“别说,我还真有点……叫什么……哦,‘钟情’那郡主,那秀气气,羞答答的小模样儿……”项杰亦大笑回应。
“好,就这么定了,”项毅一拍双手,站起来道。
☆、第三十六章 九转凉糕
永安宫。
层层帷幔,金碧辉煌,大型的云母屏风,这一切都没变。但不知是不是换了主人的关系,以往那种冷峻肃杀的气氛硬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世俗到油腻的热闹喜庆。
摔角的少年们被征选来了,个个身材健美有力,穿着大红的裤褂,脚上还绑了金铃铛,做舞跺地的时候动作整齐划一,铃铛响成一片,口中还发出“嘿”“哈”的大喝。总之就像要把人的视觉和听觉全部塞满,不留一丝空隙。
不过项毅好像蛮喜欢这一套,得意地靠在苍琴身边,脸上的神情分明是“我给你弄来了,不错吧?”
苍琴甜笑着倚靠着她,这是她家乡的舞,她向项毅要求来的。
不过现在,她穿的是大烨最精致的绫罗,而绝不会把故乡的老羊皮披在身上。
这舞或者其实很适合项毅,至少他们身上都有着同样浓密的体毛和厚重的羊膻气。
她用余光扫过身边的男人,她不会告诉她,每次他在她身上纵横驰骋时,她心里都在幻想另一个男人。
一个清瘦,冷峻,白衣飘飘,真正的浊世佳公子……
这时,侍女进来,到她面前,呈上一盒糕点,道:“娘娘要的九转糕。”
苍琴的心咯噔一下,忙伸手接了过来。
“这是什么?宫外来的?”项毅瞟一眼,不在意地问。
“是,朱雀大街老字号的九转糕,”苍琴不得已道。
“宫里什么吃食没有,要去外头?”
“宫里那些御厨,开口养生,闭口清淡,有时还是外头的东西有滋味些,”苍琴堆起一个甜笑,答道。
“是么?”项毅听说,冷不防抓了一把,塞在口中。
苍琴心都吊在喉咙口,忙看去,这糕点在盒中像宝塔一样玲珑堆叠,他一把抓了三层一共六个。
好在,只是三层……
她忙把底下第四层的四个收进袖里,娇嗔道:“陛下,连点吃的也要跟臣妾抢。”
项毅大笑起来:“你喜欢的话,给你买一车也无妨!”,继而又皱眉道:“可酸不拉几,有什么好吃的?”
苍琴冷笑。
这就是项毅跟阿九的区别,虽然阿九是托叶莺向她转达,但她仿佛想象得出他的音容笑貌:“这老陈家的九转糕,外头是一层酥,里头有陈皮、薄荷、冰糖、梅肉……外酥内软,先酸后甘,入口时似有九转滋味,故名‘九转糕’。”
就是井中发现玉玺那一天,叶莺与她坐在御花园中,向她低声转述:阿九已经随军前往东海,路上会伺机脱身,而若有消息,会放在九转糕的第四层第三个,带进宫来。
他果然心思周密,她想道,如果放在最上或最下,很容易糕点破掉,就被人发现了。
想着,她在袖中捻破糕点,触感是一张字条。
她的心狂跳起来。
阿妈,阿妈,我终于不用走你的老路……她对自己说……我可以不用是笼中的金丝鸟,不用是提线的木偶人,我的人生,我自己将会扮演一个重要推动角色,我会拥有一件你一生未曾拥有的东西:选择的自由。
…
…
合欢宫,太监嬷嬷们尖细的嗓门此起彼伏。
“这红绫颜色不正,赶紧换一条!”“霞帔怎么还不到,可要了亲命了!”
夏无殇立在那里,帮忙监察这杂七杂八的事情。
这当然不是他所长,也不是他所爱,但是二将军大婚连着项侯登基,时间又定的这么紧迫,光登基大典那边礼部已经忙得焦头烂额,项家兄弟在这些琐事上又都是甩手掌柜,只会拍着他肩膀说“无殇啊,我弟首次大婚,可得风风光光的啊”,你说到最后,他不管谁管。
这时,突然有人在他后背拍了一下,他急转头,看清那人。
那是秦隐珠,多日不见,脸色越发白了,眉头微蹙,一双眸子却比平日更黑得深不见底。
“秦先生,怎么穿这么单,大冷的天儿,”夏无殇忙解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又道,“这些奴才势利得紧,红的朝前黑的朝后,也不好好伺候了!”
然而话一出口,他旋即后悔,这话却比奴才们更伤人。
隐珠倒没介意,只问:“明天二将军大婚,后日项侯登基,可是?”
“是,”无殇应道,“时间是赶了点儿,好在东西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顿了顿,他又道:“已经接了苏龙胆的军报,最迟最迟,后日就能到京,正赶上大典。”
然而,隐珠的眉头并未舒展,又问:“诸侯们已经起事了吧?”
“不错,但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夏无殇答,“有天宁关在。”
“天宁……”隐珠沉吟,咬牙道,“我心里不踏实得很,总觉得像在个什么局里。苏龙胆不在,已是凶险,天宁关正该有个自己的人镇着,偏这时来个什么‘冲喜’,好么,一下子连项杰带你,都留困在京城了。”
“莫担心,京城里总还留了些守军,东西箭塔我都叫他们严加戒备了,宫里还有三千禁军,归皇上直属调配,”夏无殇试图宽慰,“说句口冷的话,就是最糟的情况,诸侯们打进来了,只要我们撑得过一天,等苏龙胆回来,也都只有惊无险。”
隐珠抬起头,看着远方,叹口气:“但愿吧。”
他们说这几句话的功夫,旁边已经有四五拨人侯着了,夏无殇转过去搭理那些人,先是一个嬷嬷来禀大红风灯短了五十六盏,又有一个内监问三牲酒礼用沉齐还是泛齐,虽然都是琐事,但婚礼还不就是这样的事情。最后一个内监来禀,说宫后的大树有些碍眼,问是不是伐去。
夏无殇看过去,合欢宫后头是一片湖水,湖边生了一颗大柳树,此时叶子都落尽了,只有枯条飘飘荡荡。
他也觉得有些碍眼,但跺脚道:“早不说,现在哪里还来得及。”
隐珠在旁忍不住一笑:“这二将军成婚,你倒是比自个成婚还忙。”
“可不是嘛,若哪个细节不周,砸了二将军的脸面,我可担待不起,”无殇笑道,“也好,有经验了,将来你若成婚,我帮你操办。”
一言说的隐珠脸上一红,心里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但细看无殇,却连头都没有回转,确是无心笑语。
她闷了闷,没说话,看夏无殇杂事忙乱,便告退了,回自己住处去。
隐珠一路上,能感到京城的肃杀气氛,每几步,便有黑衣黑甲的军士站岗巡逻。他们不注意时,许多狐疑敌意的目光斑斓地扎在他们背上,而当他们望向那些目光的主人,那些主人又连忙转过头,只是最普通的百姓,沉默地去做自己挑水、卖货、赶车等等事情。
不过至少,有这些防备,总让人放心一点。
可她还是心神不宁,仿佛自己漏算了什么重要事情,漏想了什么重要人物。
是谁呢?
隐珠想着,已经走过朱雀大街的转角,那里有家老字号的糕点铺子,门口总是排起长龙。
突然间,一个人影掠过她视线,虽然打扮低调,但皮肤娇嫩,气质不俗,有些面善,怎么都不像寻常百姓。
权贵人家,要买这种吃食,开个口难道还怕他小店不巴巴送去?如此低调地在此排队,是很诡异的一件事情。隐珠立在那里想了许久,最后几乎低声叫出来:那不是永安宫里的侍女羽霓么?
皇后、漠北公主、项毅的相好……这些称号迅速填满她的头脑,这些称号同属一人,一个她完全没想到的人。
这个人想干什么?又是其中的哪一个称号,想让她干点什么?
隐珠在脑中过了一遍,还是想不通,无论哪个身份,苍琴似乎都没理由对项毅不利。
难道真是自己多虑了,这只是一件无关的小事?
这样想着,她心头又稍稍放宽。这时,有人上前来,大剌剌地跟她招呼:“秦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隐珠看去,是自北疆被项毅指派给她的那位婢女桃红,这些日子她失宠,下人都不太尊重,而她也懒得拘管,反而随他们溜出去,自己倒乐得自在。
不过此时,她福至心灵,突然想起问这出身低微的婢女一个问题:“桃红,若你衣食无忧,最大的心愿会是什么?”
桃红噗地吐出一口瓜子皮:“不用跟不喜欢的男人睡觉呗!”
隐珠一震,脸色微白。
“我从前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