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何芳也不行了,也拉着我的手,跟何群一样的要求,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因为何芳的死我更难过,哭得更伤心,她一个女人每天在两个城市之间奔波,医生说她身体硬是累垮的,她的死,一半原因是为了我。
办完何芳的后事,何楚贵就搬来了吴县,我们就生活在一起了,当然,只能生活在一起,法律上办不了任何手续,我那年才十六岁,甚至任何形式上的仪式也没有,没有人为我们操办,我不懂,何楚贵比我大五岁,也刚二十出头,他也不懂,就这么直接生活在一起了。
一个男人就这样进入了我的生活,进入了我的生命,但我适应得很快,因为那真是一段甜蜜的时光,我在一个少女最需要爱情的年纪,有了爱情,那是真正的、肆无忌惮的爱情,而与我同龄的女孩却只能在高中校园里偷偷摸摸的跟男同学暧昧,一点出格的举动,就会被打上叛逆的旗号,我很不懂,爱是人类的天性,为什么上帝可以让一个女人的身体在十六岁的年纪发育完全成熟,却要在这样最健康、美丽的时间,剥夺她们被爱的权力?
何楚贵像手里捏着一个刚刚煮熟破壳的鸡蛋一样,小心翼翼的对待我,生怕我受到一点伤害,或者落到尘土沾染灰尘,我知道他并不温柔,甚至有些大男子主义,自尊心也很强,但却为了我小心翼翼的改变着自己,尽量使我生活得就像我小时候那样优越和幸福,但是要一直维持这样真得很难,特别是在没有稳定收入的情况下。
他的自尊心迫使他想尽一切办法去挣钱,最终还是入不敷出,我们生活的境况越来越糟糕,何楚贵画画很好,他一直想做个画家,但是在初出茅庐没有名气的时候,一个青年画家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怎么才能供养一个家庭?
就是那个时候我才开始慢慢接触东来,东来会做衣服,何楚贵用他的笔把一些美妙的想法画在图纸上,东来便造着模样做成衣裳,我那时也学会苏绣了,还可以给那些衣服润色,这样卖给别人,价格也能高一些,这样东来就从上海搬到了吴县,他们兄弟两合伙在吴县开了一家裁缝店,要是日子能一直这样过也挺好的,虽然无法跟以前相比,但总算有些起色了。
可惜何楚贵不满足于这样,在他眼中,他的笔应该有更高的艺术追求,还不是简单的画几件衣服,更重要的是,他认为钱都是东来挣的,他无法接受这一点,于是他们的裁缝店只开了半年多,何楚贵就打算退出了,那是在千禧年前夕,在那个所有香港人和台湾人到大陆来挣钱的年代,他跟我说他要去香港,他说等他在香港站稳了脚跟,就回来接我,可是我再也没有等到那一天。
我们幸福甜蜜的婚姻只持续了一年,他就走了,我想那时候如果我们有了孩子,也许他该不会那样固执了吧,如果时间能倒流,我千方百计也要在那一年怀上他的孩子,我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十七岁怀孕,十八岁生孩子,不可以么?然而世事没有假设,他就这样义无反顾的走了。
何楚贵,我到今天都不知道应不应该怪他,他走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带,所有钱都留给了我,可能他认为够我三、四年用度,而那时候他就该回来了吧,那时候法律上的我,也‘成年’了,我们可以有孩子了。
回头想想,他当时做的所有的决定,几乎都是错误的,而最错误的一个就是,他拜托他的兄弟马东来好好照应我。
何楚贵很聪明,他知道孤男寡女、干柴烈火,最后很可能出现他最不想看到的结果,而且单从外貌上,我与东来都更加般配,可他还是把我交给了东来,他和他弟弟从小一起长大,他了解东来,他知道东来并不只是虚有其表,他知道他弟弟是个正直的人。
他真得很聪明,可是他不知道,感情是可以用聪明不聪明来衡量的么?”
第四部 锦袖玉帕缘 第二百九十七章 偷渡的打算
林启对沈素音说:“所以你也没有去过八里畔村的清河湾?那里的地址是何家的人告诉你的么?”
沈素音知道林启前两天刚从八里畔村回来一定是有了什么收获,答道:“是啊,他们一家每年初都要回一次安徽,后来何群夫妇过世以后,何楚贵和马东来也回去过一次,之后何楚贵就去了香港,马东来的店铺等于没有了设计师,几番辛苦才维持下来,实在忙得一点时间都没有,渐渐就没再回去过了,以前他们也想带我一起的,但是安徽太远了,我不大喜欢舟车劳顿。”
林启暗叹一声,心道:“这真是一个精致的女人。”问道:“所以你原来也不叫何素音,嫁给何楚贵以后,他们沿袭了清河湾的传统,给你改了名字?”
沈素音想了想,道:“也对,也不对,何楚贵对我说过他们清河湾是有这个传统,不过我是被何群买来以后就已经改好名的,我的情况刚也跟你说了,我其实后来也一直是个黑户,直到嫁给现任的丈夫沈珂以后,才有了正式的法律上的身份,我那时已经不想再姓何了,便学了清河湾的传统,随了夫姓,改叫沈素音。”
林启这时便把在清河湾所见所闻告诉沈素音,说道:“你知不知道,其实何群本来就是一个身患重病的人,他们一家搬到上海,就是为了给何群治病的,结果上海的医生的也是回天乏术,现在清河湾里还住着何群的叔叔,已经八十多岁了,辈分上来说,他是马东来的叔公,就是他把马东来在上海的地址给我的。”
沈素音一听,泪眼汪汪的看着林启:“你找到他了么?”
林启点点头,眼见沈素音艳美绝伦的脸上,从紧张激动到欣喜欣慰,甚至有一些不知所措,一会儿挠挠发际边落下的几缕黑丝,一会儿又坐立不安的模样,最后问林启:“能带我去见见他么?”
林启看着沈素音,尽量使自己脸上不带有一丝表情和褒贬,静静的说道:“但是他说他从来也没有失踪过,也说……不想见到你。”
沈素音脸上立刻微微透出一丝失望,但并没有显得太意外,似乎林启说得话也在她意料之中,但随后便是静默,接着是难过,泪水开始止不住的往下流,却并未抽泣,只是无声的落泪。
林启这时应该递上纸巾才显得有些绅士风度,但他又没有随时带这个的习惯,于是他走了出去,一方面去给沈素音找纸巾,另一方面他也回避一下这样的场面,沈素音哭得梨花带雨,实在是我见犹怜,林启看不下去。
他走到店铺里,找到苏海星问她要了一包纸,苏海星悄悄问:“哭了?”
林启点了点头,苏海星把纸巾递给他:“早上也哭过一回,我想着她再说一遍还是得哭,就没跟你一起去,唉,那样的美人落泪,连我一个女的都看不下去。”
林启道:“我还以为你是对听过的八卦没兴趣呢。”
苏海星白了他一眼,道:“人家一个沉鱼落雁的大美女在后院里哭,却把你一个大男人吓得跑到外面来了,丢不丢人?”
林启哦了一声,确实觉得不太合适,又怕沈素音哭到伤心处一个人寻短见,赶紧转头往回走,苏海生又叫了一声:“别看人家漂亮三魂六魄都被勾去了。”
林启回头笑道:“我三魂六魄都在你这呢。”
两人相视一笑,林启回到那餐厅,沈素音已不再落泪,只是脸上泪痕未干,还染湿了鬓角,几楼发丝贴在嫩白胜雪的脸蛋上,更显得楚楚动人,林启忙递上手里的纸巾,她两眼红通通的,明知林启又回来,却不敢看他,只接过纸巾,道了声谢谢,之后默默得低着头。
林启坐回原位,他本来不太擅长安慰人,这种时候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万一说错话,又把这样娇美的可人儿给惹哭了,那才是罪过。
过了几分钟,沈素音情绪才平定了些,她脸上本来没妆,只稍事用纸巾擦拭了几下,语带羞弱道:“让你见笑了林先生。”
“没有的事,你好点了吧?”
“嗯,实在是抱歉,对你们撒了个谎,但对我而言,他确实是失踪的,我也想过,他如果不刻意躲着我,我总能找到他的,但亲耳听到这样的话,心里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所以你们的事应该还没有讲完吧?后来怎么样了,说出来,我或许能尽点绵薄之力。”
沈素音云雀般嘤咛一声,才接着方才的话继续往下说:“何楚贵走了以后,刚开始我们还经常电话或书信联系,虽然也时常会想他,但也没有感到有多寂寞,那时何楚贵虽然托东来照顾我,但是东来为了避嫌,并没有住到我的宅子里来,只有在日常生活迫不得已有需要的时候,或者每个礼拜挑一天,过来看看我生活得怎么样,有哪里需要帮忙的,平时只住在自己店里。
后来,何楚贵突然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了,那是过去了大半年以后,他已经好几天都没有给我打电话,我心里放心不下,照着香港的电话拨过去,结果接电话的人说那个租客已经搬走了,我问搬到哪里去,她说不知道,我以为他只是搬家没有忙完,但是又过了一个多月,我不但没有再接到他的电话,连一封信都没有收到过了,才开始着急起来。
我到东来的店里找他,把情况告诉他,问他有没有跟何楚贵联系过,显然他也不知道他大哥的音讯,他也开始着急起来,但是我们没有何楚贵的其它联系方式,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那时东来在我的生活里出现的开始频繁起来,几乎每天都要来询问我的状况,还有他大哥的消息,但何楚贵仍然杳无音信。
我开始越来越想他,像一个妻子一样,想念她离乡远走的丈夫,东来也想念他的大哥,后来他终于办好了签证,去香港找过他一次,结果也没有任何消息,我也想去香港找他,可以我那时连户藉都没有,签证怎么可能办得下来?
有时候我只能一人暗自落泪,只有把精力投入到工作中时,才会缓解一下相思之苦,何楚贵走的时候留下他最后一副素描作品送给东来,东来依着模样,做成了一件无袖紧身旗袍,就是我送给你的那件,那是它最初的模样。
那是何楚贵对艺术的理解,传统向现代过渡的临界点,性感和保守的完美结合,但是素描只有旗袍的样式,却没有着色,也没有任何花纹,东来用纯白的真丝做底料,衣服做出来以后朴素到极点,便送给我了,希望我能在上面绣点花样出来。
我知道他是有心的,给我找点事情做,转移一点注意力,总比最后惹下相思病要好,于是我把他店里所有需要绣制花样的衣服通通要了过来,没日没夜的沉浸在工作中,尤其是那件旗袍,我苦思冥想,耗费了整整三年时间,才把梅花望春图绣在衣服上,绣好以后,我自己也哭了,何楚贵,我的丈夫已经失踪三年多了,连工艺这么复杂的旗袍都已经完工了,我的丈夫却还是没有回来。
我知道东来一直在暗处关心我,他又送给我一只帕子,说跟旗袍搭配,让我绣个满月在上面,寓意‘花好月圆’,希望绣好了以后,他大哥就能回来了,结果我绣好了,他大哥还是没有回来,我从开始的担忧、思念、后悔、难过,开始变得有些急躁、抱怨,帕子绣好以后,我还画蛇添足,在上面绣了两行诗: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连牛郎织女一年还能见一回面,我跟我的丈夫,却如同阴阳两隔。
我把绣好的旗袍和帕子一并还给了东来,这是一件艺术品,应该可以给他卖个好价钱,可是没过几天他又给我送了回来,还把旗袍缝了两只七分袖,他说:梅花虽然好看,但总感觉枝叶开得不尽如人意,没有伸展出来傲然迎春的样子。
让我迎着袖子再往上绣,其实我也奇怪,那袖子是宋锦无疑,但是已经有淡彩印花,而且跟整件旗袍的素雅风格有点不太搭配,我还能再怎么绣呢,心想他可能是见我难过,想把何楚贵最后一件礼物再给我折腾一段日子吧。
我接过来的时候,发现他把那帕子也送了回来,还在那两行诗文后又加了两句:破镜重圆古时有,何须忧劳反生愁。我那时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那天我却笑了,傻瓜也能明白他的心意,为了不让我再难过,想方设法的安慰我,竟还跟我对起了诗,我便振作起精神来,最后把那两只袖子绣好后,用心收藏起来,没有再交给东来,我不想辜负他的良苦用心。
但我还是想何楚贵的,我对东来说我想去香港找他,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他说或许可以从深圳坐船过去,那里有个叫蛇口的地方,上个世纪就有几十万人从那里游到香港去呢。”
第四部 锦袖玉帕缘 第二百九十八章 烟花易冷
沈素音说到这里的时候,林启也想起来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大陆的逃港潮,不过改革开放以后,那就已经渐渐成为历史了,沈素音那会应该都已经二十一世纪了吧,估摸着算一下,自己那会儿也已经上高中了,怎么还有偷渡的事情么?问道:“怎么,马东来不会是想带你偷渡去香港吧?”
沈素音脸上精神总算好了一些,说道:“我也不知道,总之东来安排好一切,我跟着做就行了,我们先去了苏州,之后坐了整整一天一夜的火车才到了深圳,然后又转汽车坐了好长时间,才到了那个叫蛇口的地方,我们在海边,东来指着对面说,大哥就在那里。”
林启暗道一声:“她说不喜欢舟车劳顿,为了怕坐车都不愿随何群一家人回安徽老家,却可以为了何楚贵这样折腾自己,可见至少当时的她,对何楚贵的感情是真挚的。”
沈素音接着说道:“那时我心里真得很激动很开心,东来说半夜会有船过来接我们,我们便就地扎了帐篷,他让我睡帐篷里,自己睡在外面,那时也是早春,深圳虽然比这边暖和一些,但总是阴雨,外面也还冷得很,我跟他说外面太冷了,里面还很宽敞,反正一人一个睡袋也不用忌讳什么,他执意不肯,说不知道船几点钟到,万一在里面睡熟错过了就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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