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人坐得害怕,看看这间上房,心里慌得很,总感觉阴森森的。一想到老爷刚才那一眼,她的心就开始发凉。
她确信自己没有眼花。打了个抖,李瓶儿站起身,鬼撵似的回了自己院里。
吴月娘身下血流如注,既不肯让任太医针灸,也不愿意喝药,一直大哭大闹,直到吴大舅和吴大妗子赶来。
这两人进了上房,也不去见西门庆,先循着月娘的哭声进了侧间。
吴大舅拿出大哥的威严,半是劝导半是教训:“他才刚走,你也该打起精神,一味哭闹能顶什么事?儿子没了,我们比你更难受。老爷还躺着吧?装殓了没有?抬到外边没有?一会儿客人上门,你打算怎么办?”
吴月娘只顾哭,一声不出。
吴大妗子见屋里没外人,小声道:“你愁什么?那边院里不是还有官哥儿?你是正妻,他也是你的儿子。”
吴月娘听了这话,才止住哭声,啜泣道:“他一去,我就慌了神,哪里还顾得上旁的?还在里间炕上躺着呢。”
吴大舅叹了口气,站起身:“那我过去看看,先帮着装殓,再抬出去,总这么放着不是个事儿!”
吴大舅进了里间,喊丫头将西门庆的寿衣拿来。
他先抬起西门庆的上半身,替他脱了身上的白绫袄儿,一摸之下,吴大舅大叫一声:“你们办的什么事?老爷还暖着呢!”说着,又伸手去探西门庆的鼻息,虽然微弱,总算还有口气儿。
吴大舅放下西门庆,安顿好,拐进侧间骂他妹子:“你看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老爷没死呢,你就嚎成这样!简直是瞎胡闹!”
吴月娘的嘴张得能塞下一颗鸡蛋,其余众人全都张着嘴,吃惊地看着吴大舅。
吴月娘微弱地辩解:“我们亲眼看着他咽了气。”
吴大舅恨铁不成钢道:“他那是一时闭了气,不是咽了气。你是太医?能分得清这里面的门道?我亲自摸过了,他身上还是热的,鼻间也有气儿!”
这话一说出来,一旁的众人齐齐扔下吴月娘,都奔进里间看望西门庆。
挨个确认过后,众人喜笑颜开。
吴月娘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片刻后,她一脸羞愧,大声喊小玉:“快去找玳安,让他把那些去各府报丧的人都叫回来。”
月娘忽然有了力气,强撑着想下床看看老爷,身下热流滚滚,她哎呀一声又倒回炕上。
吴大妗子也一脸喜气,问她丈夫:“要不要先请个太医来瞧瞧?”
吴大舅气得直跺脚:“当然要请!”
小玉脚步轻快,飞奔出去喊玳安,让他去请大夫。
玳安一脸懵懂:“大娘又不好了?”
小玉啐了他一口,眼角眉梢都是飞扬的:“老爷没死,还有气儿呢,你快去请个大夫来好好看看!”
“啊?我这就去!”玳安吃了一惊,随即欢喜无限,脚上像安了风火轮似的,飞奔着亲自去请太医了。
☆、第 68 章
李瓶儿回到自己院子里; 想着刚才的事情仍然觉得诡异无比; 连打好几个寒颤。
绣春捧来一杯热茶; 递给她; 问:“六娘; 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李瓶儿揉了揉脸; 本来想跟她说说的; 可是一想到绣春的胆子……只得罢了。
她一口气喝了半盏茶压惊; 牙齿终于不抖了; 这才道:“绣春,晚上来我屋里睡。”
李瓶儿不喜欢夜里有丫头给她守夜,每晚都让她们回自己屋里睡,或者在侧间睡。
绣春一听,抬头看看四周; 想到老爷刚死,魂灵没准还没走远呢; 自己也打了个抖,道:“好; 好。我……我也有点害怕; 和六娘挤一晚。”
绣夏抱着官哥儿正进来; 对绣春说:“你睡在六娘的床榻上就行了,还真的爬上床和六娘挤啊?官哥儿肯定不依。”
绣春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我没说清楚,我的意思就是在六娘的床榻上挤一晚。”
绣夏对李瓶儿道:“晚上我和绣秋在侧间睡吧?人多些,热闹点。官哥儿毕竟还小; 万一看到不该看的……”
“对,对。”李瓶儿猛点头,她也听说过这种说法。
据说,小孩子在三岁前,第三只眼还未曾关闭,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极易受到惊吓。
三人正说着,绣秋忽然大步跑进来,顾不得行礼,扶着门框道:“六、六娘,老、老爷没死!”
“什么?”绣春和绣夏同时惊叫。
李瓶儿手上的茶盏没拿稳,掉到炕桌上。
绣夏忙着擦拭,绣春咽咽口水,问她:“你说真的?不会是诈尸吧?”
绣秋走进来,缓了缓气,道:“是真的,吴大舅亲口说的,说老爷身上还是热的,鼻子里也有气。玳安请太医去了。”
绣夏看了李瓶儿一眼:“六娘,我们要不要过去瞧瞧?”
绣春害怕,往后缩了缩。
李瓶儿站起来,看着大家,艰难地说:“刚才我过去的时候,无意间看到老爷睁了一下眼睛。不过,我没敢说出来,害怕得要命。”
“这就对了!”绣夏拍着巴掌,笑道,“老爷那会儿应该是岔了气,是谁说老爷咽了气的?”
当时大家都哭成一团,谁知道这消息是谁先说出来的?反正有人带头哭了,大家跟着哭就是了。
李瓶儿看看儿子,对她们道:“先不过去,等太医看过了再说。绣秋,你再跑一趟,去那里盯着,若有动静再告诉我。”
绣秋清脆地应了,转身正要跑出去,忽然想起一件事,换了一副悲容道:“大娘,生了个……死胎。”
三人还没来得及从老爷仍然活着的坑里爬出来,又被绣秋这句话给打回了坑底。
绣春牙齿打颤,全身瑟瑟发抖:“好邪门,大娘怎能生个死胎呢?”
绣夏忍不住快速而警惕地朝四周看了一眼,故作镇定道:“这哪说得准?也许是那孩子有哪里不对吧?”
李瓶儿的震撼又加多了一层,绣春说得对,吴月娘怎么能生个死胎呢?
她摸着下巴想了想,原书最后的结局,是吴月娘生的孝哥儿出家为和尚,而玳安则改名为西门安,给她养老送终。
现在,孝哥儿没了,难道这个家最后还得看玳安那厮的脸色?
不,不对不对,西门庆还没死呀!
顾不得多想,李瓶儿匆匆去了上房,总得安慰下吴月娘,哪能装作不知道呢?
谁知,吴月娘根本不提她的肚子,只一脸喜色地对众人说老爷没死呢!
她不提,其他人更加不敢提,生怕戳中了她的痛处。
众人仿佛都忘记了她刚生产过孩子似的,个个赔着笑说老爷福大命大。
任太医又来了。
任太医的医术好坏难辩,毕竟他曾把原身李瓶儿给治死了。但作为一个太医,肯定比吴月娘懂得多些。
大夫也是人,他们不是神仙,谁能打包票说一定治好某人、一定治好某病?
从医德来讲,任太医还是有一丁点的。
他刚才建议吴月娘针灸止血,又细心开了药方,留下药材。虽然月娘不肯接受,但他好歹把自己的本分做到了。
刚从西门府里出来,他回到家,对自己的娘子说:“西门府上的大娘子不太好,又不肯让我医治,血如泉涌,若放任不管……”
他家娘子天天听他念医书,比别的女人多懂一些,随即接话道:“哪有那么多血让她流?等流成人干,她就晓得了。”
任太医叹了口气。
玳安就是在此时闯进门的,他一进来,就一把拉住任太医,扯着往外飞走。
任太医连忙问:“怎么了?是不是贵府大娘子不好了?刚才我就说要扎几针,讳疾忌医要不得。你先等等,我拿药箱!”
他家娘子赶紧将一旁的药箱递过去,玳安接过来搭到自己肩头,脚下不停,飞也似地扯着任太医回了府。
任太医低着头进了上房,见众人都围在炕前,还以为吴月娘已经被转移到炕上了。
吴大舅一见他来,扯住他的手,亲热地说:“太医,快来看看,老爷是不是还有救?”
老爷?
任太医这才敢抬起头,看了一眼。
众人急忙闪开,给他分出一条路。
任太医到了床前,抓着西门庆的手开始把脉,又翻他的眼皮。
潘金莲得了消息,哭喊着冲进上房:“老爷!老爷!我就知道您不会那么早死……”
吴大舅冲她吼道:“太医正在诊治,你瞎哭闹什么?还不快避开?”
潘金莲一噎,打了个哭嗝,躲到一旁的帘子后面,探头探脑地往炕上瞧。
任太医诊了半晌,摇摇头:“虽有脉息,却极其微弱,等我扎几针看看。”
他从医箱里取出银针,闪着银光的长长银针扎进西门庆的身体各处,就连脑袋上也扎了好几针,脚板心也有。
可惜的是,西门庆连眼皮都没抖一下。
好半天,他取下银针,收进药箱,和吴大舅一起走到外间悄悄说话。
任太医道:“若说他死了,却有脉息;若说他活着,又……刚才你瞧着的,我连脚板心都扎了,他动也不动。”
吴大舅毕竟见识得多些,知道有一种病叫活死人。虽然活着却如同死人,耗不了多少天,就能死得透透的。
他叹息道:“罢了,你开个药方,留下药,我叫人好生伺候着他。横竖他府上人多,不缺人伺候。”
任太医朝他拱拱手,转身去开药方。
吴大舅先进侧间,对行动不便的妹妹把太医的话原样搬了出来。
吴月娘刚燃起的那点希望,瞬间破灭。
她哭丧着脸,都不想活了:“大哥,我的命好苦!丈夫没了,孩子又没了,你说我还活着干什么?”
吴大舅小声斥道:“难不成你也要寻死?你家老爷还没死透呢,你急什么?你嫂子说得对,那边院里的官哥儿,得先叫你一声娘,将来他长大了,第一个孝顺的就是你。你若是不在了,他也得给你披麻带孝!”
吴月娘听不进去,扑到枕头上呜呜痛哭。
吴大妗子在一旁细细安慰。
吴大舅叹了口气,转身出来,进了里间,对众人道:“太医说了,老爷没死,但情况不太好。你们小心伺候着,等下药熬好了,就给老爷喂进去。是好是歹,得看老天爷的意思。唉!”
潘金莲扑到炕边,握着西门庆的手啜泣起来。
孟玉楼关切地看着西门庆,喊她的丫头兰香:“你亲自去看着他们熬药,熬好就端来。”
兰香去了。
李娇儿站在一旁,不言不语,趁着众人忙乱没注意,悄悄进了后面。
玉箫刚才开箱子拿布匹银子给蔡老娘,忙起来竟然忘记给箱子上锁。李娇儿趁机偷了五锭元宝,袖在袖子里,拿回自己屋里。
“老爷,老爷!你睁开眼看看我啊!”潘金莲推搡着床上的西门庆。
西门庆连任太医扎他脚板心都没动一下,更何况是金莲了。
兰香端了药来,孟玉楼接过来,对金莲说:“老爷还病着,你别只顾推他,扶着点,等我喂老爷喝药。”
金莲爬上炕,将西门庆的上半身扶起来,孟玉楼手拿小勺开始喂药。
谁知,西门庆牙关紧咬,药全从嘴角流下来。
潘金莲皱着眉:“连药都灌不进去,难怪太医说他情形不好。”
孟玉楼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李瓶儿小声建议道:“不如,用东西先翘开他的嘴试试?”
绣春赶紧从桌上另取一把勺子,递过来。
潘金莲自恃力气大,一手掐住西门庆的下巴,另一手硬将勺子塞进去。
几个女人忙了一通,真正喂进去的药还不到一小勺。
潘金莲累极了,把老爷放下来,揉着胳膊道:“我不行了,叫丫头们来吧。”
孟玉楼叹了口气,把药碗递给丫头,道:“你们来试试。”
丫头们干惯了活,好歹比主子更有力气。
春梅、迎春、玉箫和兰香一起上,总算翘开了西门庆的嘴,潘金莲夺过药碗,往西门庆嘴里一灌。
一大半洒了出来,还有一小半顺着喉咙滑下去。
潘金莲见他喉头都没动一下,便哭起来:“这可真是不行了!三姐姐,你看他,连咽都不会咽,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众人齐齐沉默。
良久,孟玉楼道:“别说了,先替老爷擦擦吧。”
吴月娘撑着身子下了床,走进里间,大骂潘金莲:“别说丧气话!只要老爷还有一口气,我们就得好好照顾着!哪怕他一辈子不醒,我们就照顾一辈子!”
潘金莲抿了抿嘴,低下了头。
孟玉楼扶着月娘到一旁坐下,关心地说:“大姐姐,你这时候怎么能下床?这一个月里可别劳累了。”
吴月娘脸色苍白,脸颊透着怪异的红晕,她道:“老爷这样子,我怎么能不亲自看一眼?有你在这,我也就放心了。你们好生照顾着老爷。”
孟玉楼应了,让丫头将月娘扶回侧间躺着。
吴月娘只下床走了这么这一会儿,便浑身发冷汗,身下垫的厚厚草纸瞬间浸得透透的。
她躺在炕上,喊小玉先给她换条裤子。
小玉看着换下来的血淋淋的裤子,面有不忍,道:“大娘,还是请任太医再看看吧,这么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吴月娘闭上眼睛:“他一个外男,我怎么好随意相见?老爷都这样了,我更不能招人话柄。罢了,等下你去请街上的刘婆子,让她来给我看一看。”
不一时,刘婆子来了。
先看了看月娘身下,哎哟了好几声,连声说月娘可怜。
她在月娘身上灸了好几处,然后留下符水配成的药丸,据说灵验得很。
月娘满心感激,当即就吃了一粒。吃完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脑袋昏沉起来,便躺下睡着了。
一觉醒来,月娘又吃了一粒刘婆子的神丸,顿感身下的血流小了些,高兴不已。
小玉抬起她的腿,重新给她铺垫新的草纸。她拿着换下来的脏污草纸一看,心里打了个突。
月娘的血量的确有变小,但血却变成黑红黑红的了。
她不敢声张,将草纸扔进净桶,然后提着净桶出去。
小玉倒了净桶,出了后门,来到刘婆子家里。
刘婆子一听,大笑起来:“你瞧瞧,还是我的神药厉害!府上大奶奶的血少了,这不是好事么?至于变了色,那是因为正在将肚子里的脏东西排出来,所以才变了色的。不要紧,不要紧。”
小玉听了心里大定,喜滋滋地回去了。
吴月娘喝了药,端着玉箫递来的热茶漱口,一边问:“老爷跟前是谁在照顾?”
玉箫:“是二娘和三娘,五娘也呆了一会儿,然后走了。”
吴月娘:“六娘呢?她就没来看看?”
玉箫:“来了,坐了好一阵呢。后来那边院里的丫头来说官哥儿在找她,哭闹得哄不住,这才回去的。”
吴月娘点点头:“上房里到处都是药味,官哥儿不来也好。你去跟六娘说,让她好好照顾官哥儿,老爷这边有我们呢!”
玉箫应了,转身就走。
李瓶儿听了玉箫的话,惊讶地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