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帮会都遭受了一番沙漠狂暴的教训,狼狈不堪。秦方思一直在身边存放着水和食物,保存体力。
再这么下去神兵很可能被恶人或者受沙暴打击不那么大的帮会夺走,于是高层下令,将大部分水和食物留给帮会和高管,其余普通帮众打道回府。
高层留下了物资,却带走了几乎所有强劲的战斗力。
仅仅两天,他们便遇到了来自敌对阵营和同阵营无数的攻击和掠夺,在风沙的摧残下又损失了一部分人。等到好不容易找到地方安顿下来后,负责保管物资的人一反常态地招呼她喝酒暖暖身子,除了炮哥之外,帮会里所有人她其实都不怎么相熟,只当做和府里一样,哪怕不相熟也能生死相托。然而第三天的上午,秦方思从睡梦中醒来时,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她被抛下了。
没有水,没有食物,马的缰绳也被解开,想来原本也是打算牵走的。
秦方思少时遭逢家变,因着一桩婚约被没落贵族收为养女,哪怕日后婚约落空,那户贵族也只是将她送进天策府,希望她能继承祖先遗志。从军后的日子里,更是有挚友相护,有师父宠溺。
或许在外人看来,她少孤贫,遭家人遗弃,被迫入伍。实际上,过往的人生无论别人怎么看,起码她自己觉得,所遇到的人都待她真诚,尽可能地让她去走最适合她的那条路。
而在龙门独自醒来的那个早晨,才是她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孤立无援,是她尚且短暂的人生中,头一次尝到背叛的滋味。
她收起了所有情绪,也可能还来不及回味,起码这匹亲自养大的马还对她不离不弃。她拉过缰绳,舍不得骑上去,带着唯一的同伴,往反方向骑去。
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若发现自己无法带走所有的东西,便会从最没用的那样开始抛弃。
她不会再让别人觉得可以抛弃她了……
马鞍下有她藏起来的一个水囊和一点干粮,是为了防止遇上跟大部队走散备着的。他们新兵训练时教官教过,不要把所有食物集中在一处,尽量每人分一些,所以起初帮会高管将物资交给一两个人保管时,她心里有过嘀咕,可奈何人微言轻,只自己悄悄备了点,哪知今日却成了保命之举。
“回去得好好谢谢教头……”
她估算了一下,凭自己的食物和水如果顺利的话其实足够撑到走出大漠。可是按照脚程,很可能碰上其他返回的队伍,那些人最喜欢拿落单的人下手,自己肯定没活路。而且她手头没有地图,极有可能迷失在荒漠中。
相反,继续往龙门深处前进的队伍此刻已经和她拉开了相当一段距离,而且路过时的几个补给点她也全部有印象,所以此刻掉头回去的决定看上去太过冒险,实行起来却最容易。
她对自己的决策能力一直很有信心,若非因为女子的身份被几个男高管打压着,她早就步入指挥行列了。
行进了五天,她没有错过任何一个补给点,带着自己的坐骑一路披星戴月,竟然追上了外围的争夺部队。
随即她意识到,每个队伍之间由于实力的差距或者战略安排,战线拉得很大。单人行动非常适合隐藏行迹,她遇上过队伍规模较大的团体,按理说几乎不存在全员无伤进入战局的情况,所以她猜测极有可能两方强劲的队伍在路上遇见,为了保存实力,达成短暂的结盟。
她身上遮阳的袍子已经被风沙刮出了几个洞,食物早就告罄,时常靠着挖掘枯草充饥。
过了补给点之后,她也断绝了水源的补充,嘴唇已经渴到开裂。即便用防水布与石头能每天早上接点露水,也根本无法满足一人一马的需求。
她有点茫然,要不要找个好心的队伍求收留?哪个队伍会收留她呢?没有人要的无名小卒,一旦倒下,倒下的地方就会是她的葬身之地,下一个沙尘暴来临时,将她周身掩埋,无人知晓。
大漠的昼夜温差极大,她裹紧身上的袍子,抱着马脖子取暖,今夜月朗星稀,她无法准确辨别方向,根据白天看到的队伍行进方向,靠着本能往前走。
路过几块遭受风蚀的岩壁时,她牵着马往里面走,打算驻足此处。
“叮铃铃——”
有埋伏!
一处掩饰用的石块瞬间被拉开,火光闯进她的眼中,叫她一时半会什么都看不见,下意识将马挡在身后。眼前晃过两三个人影,她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看到有个穿着白色兜帽的女子。
她们僵持了一会儿,对方应该已经察觉到她孤身一人。
秦方思本想等对方出手再随机应变,可那女子却笑着问她:“结盟吗?”
“结!”
她好几天没说过话了,声音异常沙哑,强撑了几天的身子也泄力了似的,□□坠地。
穿白色兜帽的女子扶着她进入岩壁圈起的洞穴,其他人立马合上掩饰的石块。洞穴中竟多是女子和少年。
一个人露宿时,她根本不敢在夜晚生火,进入洞穴后,火堆旁的人给她让出了一个位置,与人群挤着烤火感觉到的温暖,让她吊了几天的心顿时觉得有了落脚处。
白色兜帽的女子拿来一块沾水的布,慢慢擦着她干裂的嘴唇,旁边有人在帮她擦手,她原本奇怪,在大漠里怎么还这么讲卫生,等擦完手后,那人又给了她一块刚烤好的馕饼和一碗烫好的酒。
吃饱喝足了,她靠在刚刚给她擦手的小姐姐身上昏昏欲睡,那是个七秀坊的姑娘,身上有她师父的味道。
周围人在低声聊天,穿白色兜帽的女子在火光下与人商讨着什么,秦方思有点奇怪,这帮人与其说是和她“结盟”,实际上完全是在单方面救济她。
也许因为火堆烧得够温暖,也许因为刚刚的馕味道特别好,也许因为秀姐身上有师父的味道,秦方思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她不是今晚刚刚闯入其中,而是与这些人在一起很久很久了。
她有点不敢睡,害怕一觉醒来,又是四周无人。
☆、19
常年行军的人很容易养成生物钟,秦方思也有,她转醒时,发现自己正蜷着身子,头抵在一个人背上,身上盖着自己的袍子。她伸展了一下手脚,躺平了接着睡。
这一觉睡得很长,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名流落中原的明教弟子,在某个雨夜遭到了天策府进攻大光明寺,千辛万苦逃过追捕,与剩下的弟子狼狈地度过沙漠。他们只有少得可怜的水和食物,没有任何代步的工具,大家都沉默不语地行进,不时有人脚软摔倒,就再没站起来过。
忽然她听到有人说,马上要到光明顶了,但心头忽然一松,摔进了沙子里,旁边有人想拉她,可是她怎么也睁不开眼睛,怎么也起不来。
醒来的时候,她想着,差点就可以见到光明顶了。
可做梦就是这个样子,总是在差一点点就要完成某件事情的时候,忽然断掉。
昨夜收留她的女子叫寻风月,出自纯阳宫于睿门下,是个帮会的小管理。遭受风沙后,她们原本也被要求退出战圈,可前期走得太快,回去的路上接连遇到一些刻意拖慢脚程的队伍,专门打劫散落的无战斗力人员。
“于是我夜观天象,找到了这处隐蔽的水源,布置一番,做成了易守难攻的地势。”
寻风月的白袍很奇异地还能看出原来的颜色。
他们帮会的人自然也是晓得她这一脉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占星卜卦两手抓的奇能,才让她带着帮众东归。
原本那个来看她铠甲的少年是要被带去夺取神兵的,但不知为什么偷偷跑了出来,找到了寻风月,还说,跟着寻风月才能找到神兵。
秦方思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去过光明顶吗?”
寻风月对她忽然转换话题没表现出半点奇怪,顺着回答:“没去过,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回去找个明教的朋友带路。”
秦方思最终没能去成明教。
那天是他们准备拔营的日子,秦方思恰好在最后一晚赶上了。
回去后,她退了原来的帮会,然后找炮哥喝了次酒,讲了这次在大漠里的遭遇。
炮哥指出她太容易轻信别人,“人家跟你说结盟,万一是骗你呢?”
“不知道,反正她一跟我说话,我想都没想就跑过去了。”
炮哥还是坚持她傻,秦方思安安静静喝了会儿酒,才想好怎么反驳;“我当时已经中了他们设下的警报,可随后并无下作的陷阱,所以我虽然不确定他们一定没骗人,但起码,他们没想主动害人。”
拔营那天,寻风月有些犹豫是该趁着其他人专心找神兵时逃走,还是去找帮会集合,一同夺得神兵。毕竟他们的队伍中,除了原先的帮众外,还有陆陆续续与同伴失散,收留下来的人,人心未必齐整。
秦方思说:“如果你担心人心不齐,那就更该去夺神兵。去抢一样东西好歹还有个盼头,如果是逃难,那么遇上点什么事情,肯定是人心涣散。我们落单的人,说好听点是走散,说难听点,根本是被抛下了。其他人我不确定,反正我这弃卒愿意为你效犬马之劳。”
从纯阳宫来的女子似乎第一次打听到效劳这样的字眼,“我只是想把手上的人都照顾好,大家别提什么效劳不效劳的,你若有什么好的法子,我就全力支持你。”
寻风月的亲人一直希望她做一个风光霁月的女子,无需为红尘琐事烦忧,然而她本人身上,却有着非常难得的气质,注定要吸引一群人与她一同搅动风云。
寻风月果真如同所言支持秦方思的做法,她们多是女人和少年,可胜在人数众多,又养精蓄锐多日,只要把握好时机,未必不能与其他兵甲战力强劲的对手斡旋。
加之,众人已经打下了共患难的情感基础,当提出了夺取神兵后,有了共同目标的催化,一群散人竟也成了比单纯为利禄而结成的团队更加紧密的群体。
那是秦方思第一次带兵打仗,带的兵是妇孺少年,打的仗是四处逃窜夹缝里求生。
期间陆续有人生病、体力不支,她也想过要不要把人分成两路安置,可寻风月坚持所有人同去同归,所以她们的队伍一直很庞大,进度也始终提不上去。
寻风月自知这样的决定会给秦方思在战略安排上加重负担,私下找过她道歉。秦方思只是看着天上满天星斗,把头搭在寻风月的肩上,“我会想办法,让你能照顾好所有人的,分成两路是一种选择,大家抱团也是一种选择,你喜欢哪个,我就去做,我也是被你照顾的人之一。”
对秦方思而言,她驰骋沙场的岁月中,最艰难的战役并非后来打下马嵬驿让她一战成名的那场攻防,而是在龙门荒漠里一次又一次正确判断出战局形式,履行她对寻风月许下的,保全所有人的诺言。
她差一点就要成功了。
那是战局接近尾声的时候,寻风月安置着众人,而秦方思则亲自带着一队人马望风。
对方来的太快了,秦方思察觉到望风的队伍被发现时,当即下令往营地反方向跑,尽量拖延一些时间,只要超时未归,寻风月发现情况有变就能及时做调整。
对方真的太快了,哪怕秦方思反应再快,也比不上对方装备精良。他们一行人迅速被擒。抓住他们的那伙人似乎很有经验,看见他们轻装上阵,便猜到肯定在附近有营地,于是扣下了他们大多数人,放了一个回去,说晚上拿物资来赎人,如果不来,这群人就全杀了。
被扣下的人被未多害怕,绑匪似乎第一次看见这么淡定的人质。
“别以为哥几个在开玩笑,要是没人来赎,今晚你们几个就是下酒菜。”
可他们是真的不担心,因为那个人是风月,所以她肯定会来的。
与秦方思被绑在一处的少年才到她肩膀高,就是偷偷跑出来找风月的孩子。他的骑术是秦方思亲自教的,还说好以后去青骓牧场跟他挑一匹小马驹送他。
少年低声告诉她,这队人已经夺得了龙门神兵,这与秦方思的猜测不谋而合,他们用人质还换取物资的举动暴露了他们的目的。
少年问:“姐姐,你是不是想要神兵?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武器,可你武功那么好,指挥又厉害,肯定用什么都好。晚上我去把它抢过来送给你。”
秦方思刚想反驳说,我不要什么神兵,那边就派了人过来看住他们,她只得禁口。
到了晚上,风月果然带着一队人过来。
看守解开了他们的绳索,盘点好人数后拖了出去,等走了一段路,秦方思敏感地发现少了一个人,看守还在带他们走着,她按下疑惑没有声张。
风月带了许多物资到他们的营帐外面,一同前来的还有几乎所有战斗力防止对方反水。
奇怪的是,他们的头领待在营帐内没有出来,是看守负责接管了物资。
他们骑出去一段路后,秦方思的坐骑躁动了一下,马背上忽然多出一个带血的身影。
少年将一个匣子塞进她的手里,然后昏死过去。
秦方思将少年的手环住自己的腰,加快速度疾驰,并下令立即拔营撤离。
谁也没多问一句,他们能一路挺到这里,除了秦方思和风月配合默契外,还有众人一日胜过一日的信任。他们相信风月一定不会抛下所有人,也相信秦方思能想出护住所有人的法子。既然已是生死相托,何必再问缘由。
他们东归的旅途异常艰难,物资被夺去了大半,比起来时的从容,此刻简直狼狈不堪。
秦方思将马让给了少年。
她早些年听说过明教弟子有一门能在沙漠隐匿踪迹的绝技,一直无缘相见,如今见识到了。
他们没有足够的绷带和伤药,秦方思很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铤而走险。少年安慰她:“姐姐,我偷听到他们说,先前被抓住的那些人,叫他们用物资换人质,一个个却都舍不得,想的全是过来劫人。神兵在他们手上,来多少,杀多少。姐姐,他们没想过守信用,还杀了好多人。神兵在他们手上,还会死更多人的。我把他们的首领杀了,他们不会来杀我们了,神兵匣千万你收好啊。”
她艰难地答应了:“好。”
她好像又变成了梦里的那个明教弟子,正在狼狈地度过沙漠,只有少得可怜的水和食物,没有任何代步的工具,大家都沉默不语地搀扶着行进。她把自己那份食物都给了少年,尽管对方一再表示吃不下去,也为了让她安心勉强咽下去。
等到他们马上就要走出沙漠了,他们停下进行休整,秦方思像先前一样把水囊递到少年的唇下,却发现已经没有了翕动。
她怔怔地抬起他的下巴倒了一点进去,尽数流了出来。
“姐姐,背上好像不疼了……”
“姐姐,说好的小马驹你可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