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是七姐若瑾伸脚绊了我一跤,当时玉苒离我要远一些,不可能是她。我这个七姐虽然外表生得温柔可人,但却面善心硬,诡招百出。我这一下幸好是摔在了草坪上,草长得厚实绵软,倒也不甚疼痛。
我沿着柳荫闷闷不乐地走着,一抬头忽见对面山坡上两头小鹿惊惶飞奔,正自疑惑之时,只见十四弟景明手里拿着弹弓追了下来。他一见到我,便停下脚步,嗨嗨笑了两声,举起手中弹弓朝我瞄准。
“你敢!”我一腔怒火正无从发泄,瞪圆了眼睛一声冷喝。
景明大概是被我的气势所震慑,不由怔了怔。忽而眼珠一转,嬉皮笑脸拉开了弹弓。
我心头一紧,吓得忙抬手格挡。只听嗖的一声,弹丸擦着我的衣袖飞了过去。紧接着就听到弹丸连发,从我头顶、身边急速擦过,破空之音不绝,打得身后的柳枝一阵噼啪乱响。
我抱头缩着身子,不敢乱动,任凭景明拿我当箭靶子一样乱弹一气。不过,他虽然胡闹,心里却似乎是有所忌讳,不敢真的将弹丸打到我身上来。
景明见我动不敢动,得意地笑了几声,冲我做个大大的鬼脸,转身跑开,又去寻那两只小鹿了。
我心里腻烦得很,不顾身份体面,嘴里低声叫骂着,对身后的一株柳树暴打暴踢,发泄一通。
两个小太监恰巧从我身旁经过,他们边走边用眼角瞟着我,抿嘴低低地偷笑。
我心头火起,连宦官都敢来嘲笑我呢!不由分说抢上前,夺过其中一个小太监手上提着的鸟笼,狠狠砸在了石头上。
笼子破了个窟窿,里面那对长着漂亮长尾巴的小鸟趁机出逃,比翼双□□去。
我望着它们自由飞翔的优美姿态,感到一丝莫名的快意。
两个小太监面如土色,战战兢兢跪在地上,捧着残破的鸟笼,哭丧着脸连声叨咕:“了不得,了不得……”
我朝他们啐了一声,扬长而去。
烟波湖离着我住的心烟庭很近,也很僻静。我百无聊赖地立在湖心小亭中,趴在围栏上,无精打采地瞧着水中的游鱼,手里胡乱摇晃着几支狗尾草。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温暖的手忽然轻轻掩住了我的双眼。
我愣了愣,心中一动,想也不想,脱口就唤了出来:“是煊哥哥——”
那人微微冷哼了一声,依然用手遮着我的眼睛不肯放开。
我明白是自己猜错了人,心中不由诧异,眼睫扫着那人的掌心一连眨巴了几下。
只听那人在耳边轻轻叹息:“你眼里只有一个外四路的煊哥哥,倒把我们这几个亲哥哥当成了外人。”
“六哥!”我终于听出了是谁,不由脱口急唤,拉开他的手,回转过头。
六哥景昀芝兰玉树般立着,气定神闲地瞧着我,一身月白色的丝袍,越发显出他清贵高华的气度。他比慕容煊年长三四岁,一言一行看起来都要比慕容煊沉稳许多。
景昀外表温文尔雅,我也几乎从未亲眼见过或是听人说起过他发什么脾气,可是宫侍们在他面前,似乎都很是充满敬畏,任是父皇面前的米公公还是太后身边的霍公公,谁也不敢当着他的面随便一点点。
景昀的嘴角漾起一抹笑意,双眼微微眯起:“那天,是他送你回去的?”
“嗯?”我疑惑地瞧着他轮廓鲜明的脸,不明白他的意思。
景昀放眼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仿佛漫不经心地提醒了一句:“你生辰那天……”
我怔了怔,才想过来他问的是什么,便点了点头:“是煊哥哥送我回去的。”
景昀将眼神转回我脸上,微微笑着,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看来确实是不醉装醉,要不怎么都清楚?”
我顿时羞窘起来,吱唔解释:“是醒来时嬷嬷跟我说的。”
景昀轻轻笑了笑,也不多言,忽而一俯身,将我拦腰抱起。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将我轻轻放下了地。
我嘟起嘴巴,很是不解地瞅着他。
景昀微微皱眉,神情似乎有点儿不满:“你和十妹妹几乎一般大,她就比你要沉一些。”
我一愣,原来是掂我斤两呢,顿时觉得有几分羞窘。
景昀继而打量着我轻叹:“你平日的饭都吃哪去了?总是这样单单薄薄,怪可怜见儿的。”他眼中的悲悯之色越发浓郁,让我心里很是不自在。
我避开他的眼光,赶忙分辩:“定是乍脱下厚厚的冬衣,所以瞧着显瘦。嬷嬷说我今年长高长胖了许多呢,难不成六哥想要我变成个小胖妹才高兴?”
景昀抚着我的肩头笑了笑:“再胖些也无妨。”
我撇了撇嘴,把脸扭向一边:“哪有老是催着女孩儿家发胖的道理?九姐比我瘦得多呢,也不见你去可怜她!”
景昀哭笑不得,揪住我一侧的耳朵笑骂:“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说着,又来呵我痒痒。
我最禁不住别人挠痒,弯腰笑得喘不过气儿来。
景昀一手揽住我腰身,待我气息渐渐平定才松开了手:“前两日从我这儿拿去的书,可都读完了?”
我倚着雕栏想了想,回答:“读了一多半儿。”
“怪道这两天都没见着你,原来是躲在屋里用功哩。”他替我整了整衣裳,赞叹一声,唇边带笑,“那我考考你。”
我笑着合起眼睛,点了点头,心想,随你怎么考我也不含糊。
他轻轻捏了捏我的腮,竖起右手食指点点我鼻尖:“你先别得意,我问的要是答不上来,可不会轻饶你!”
我把脸一扬,笑着翻眼望着天上。
景昀悠然望着一湖碧水,在亭中款款踱了几步,忽而开口,声音朗朗:“‘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这段文章,庄子以为水中之鱼是悠游快乐的,惠子是如何回答他的?”
我眨眨眼,笑说:“惠子对他说,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呢?”
景昀接着问:“庄子又是如何反驳的?”
我想也不想,脱口就答:“庄子说,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懂鱼的快乐?”
景昀笑着点了点头,饶有兴趣地瞅着我:“你在这儿学圣人看了老半天鱼,可瞧出什么名堂来了?”
我一怔,低头瞅了瞅水里的游鱼,复抬头挑起一侧眉毛看着他。
景昀呵呵一笑:“你那是什么表情?答不上来,可是要挨罚的喔。”
“谁说我答不出?”我不服气地撅了撅嘴,“我看出——庄子只知鱼是乐嘻嘻的,却不知它也是脏兮兮的。”
“哦?”景昀瞬间呆住,皱了皱眉,“此话怎么讲?”
我嘻嘻一笑,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拿狗尾草指着亭下的鱼群:“它们在水里游来游去的,好像是挺快乐。可是它们吃喝拉撒都在水里,你说它们脏是不脏?”
景昀不由失笑,用手轻轻敲了敲我的头,满面思索之状:“你这小脑袋里天天都在想些什么呢?”
“难道我说的不对?”我嘟着嘴瞪着他。
景昀深深吸了一口气,静静沉思片刻,轻叹:“你说的极是,我竟从未想过这一点。”
我得意地用手指哒哒叩着栏杆,垂头笑看水中,口里喃喃:“小脏鱼!”
忽听景昀叹了口气:“人其实和鱼一样,身处污浊之中而不自知,又有什么资格去嘲笑它们?”
“啊?”我不解其意,惊讶地转头盯着他。
景昀眉头深锁,面色沉沉,由不得开言解释:“人脚下踏着肮脏的泥土,呼吸着布满灰尘的空气,食用的是从粪土中生长出来的蔬菜和粮食,身上还有长年累月都洗不净的污垢。你说人和鱼是不是很相似?我们低头观鱼,一如造物主开眼垂视人世间的我们,我们觉得鱼类愚蠢可笑,岂不知人活得也很荒谬!”
景昀垂下眼睛,静静注视水面,若有深思,忽而幽幽感慨:“鱼生于水,长于水,受制于水,这就是它们难以更改的宿命,也许,正因为不自知,所以才会快乐吧。”
他的话我似懂非懂,我瞅着他只管出神。他转过身,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脸上遮起一片阴云,连眼神也变得暗昧不明,言语中隐着幽深的悲悯:“我真希望你永远也长不大……”
可惜,我当时年幼天真,心地单纯,不明白他的深意,心中很有点不平,扭转头没好气儿地反驳:“萤火虫才长不大呢!”
盈盈绿水映着我们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摇摇晃晃,我恍惚记起八岁那年,在清明皎白的月亮地儿,他也曾对我说过一样的话。那时我们的影子,也像这样,一高一矮,清清楚楚地映在月光照亮的地面上。
☆、受罚(上)
我和景昀一面说着话,一面走出湖心亭,恰巧遇上一个婢女迎面匆匆走来。
那个婢女一见景昀,神色立即拘谨起来。她先向我们端端正正地行了礼,然后恭声对我禀道:“太后传十一公主过去。”
我一愣,太后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心里觉得很是古怪,不由惴惴不安。
“所为何事?”景昀瞧了我一眼,少不得代我问了婢女一句,却连正眼也没睬她。
“奴婢不知。太后正在庆宁宫等着呢,请十一公主快些过去吧。”婢女低眉顺眼,仿佛一架传声机械,小心翼翼地动着嘴唇。
我垂头丧气地立着,脚下只是不肯走。要知道,素日我一贯不怎么入太后她老人家的富贵眼,心里琢磨着,她忽然找我去,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事。
“你怕什么?”景昀细细观瞧着我的表情,微笑打趣,“难不成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亏心事?我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方才被我摔坏的那个鸟笼,顿觉晴空中响起了滚滚焦雷。
太后爱鸟成癖,庆宁宫里里外外不知悬挂了多少鸟笼、养着多少种不同名目的鸟雀,那里简直就是个鸟的乐园——不,应该说是鸟雀的囚牢。因为太后的缘故,宫里人见了鸟笼子,都得小心翼翼,敬着三分。我当时怎么就连这个都忘了?真是糟糕。
我边走边把事情的原委跟六哥讲了一遍,景昀听后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瞪着我连连摇头叹息:“你这下可闯了大祸!你有所不知,那对鸟叫做绶带鸟,是父皇特地派了人费了许多工夫才弄到的,太后一直巴望着呢。今天才送进宫,想不到还没到她老人家手上,倒先遭了你这么一劫。”
我如遭电击,心里凉了半截儿,脚底不由生了根,不肯再往前挪一步。
景昀轻轻拍了拍我肩头,脸上的笑容舒展开来,柔声宽慰我:“其实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再说,你又不是诚心的,我陪你过去,你给太后好好磕个头认个错,想来也不至于怎样。别怕,就算天塌下来,还有六哥给你撑着呢!”
他的目光温馨而坚定,让我惊慌的心慢慢平定下来。他的手温暖而柔软,将我冰凉的手握住,我的手在他手中显得那么小,我也反握着他的,紧紧的。
他低头,对我微笑,眼神幽亮,如同夏夜的月光。
太后歪在紫檀雕漆祥云纹宝座上,意态慵懒,面色阴沉。婢女正跪在她面前的脚踏子上为她捶腿,门边两个小太监哆哆嗦嗦,垂首跪着,正是之前偷偷讥笑我的那两个奴才。
慕容煊和悦瑶分坐在太后两旁,见我们走进来,忙忙站起了身。
悦瑶无比同情地瞅着我,轻轻叹了口气。
慕容煊皱着眉头,担忧地瞥了我一眼。
我心里咯噔一下,顿觉凶多吉少,自忖那两个小太监为了脱罪免罚,不定在太后面前怎么添油加醋地告我状呢。
景昀面带微笑,一掀袍摆,很是优雅地跪下,朝着太后请了个安。
太后望着他,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微微点头:“起来吧。”
景昀起身,我也呆呆愣愣随之而起。
忽听太后一声冷喝:“要你起来了么?”
我心里一惊,忙又跪了下去。
景昀走上前,温声笑问:“祖母,头风可好些了?孙儿听太医说,此症应多卧床静养才是,怎么祖母又生气劳神呢?”
太后拉着景昀在身边坐下,用手柔缓地抚摸着他的肩头脊背,满面慈爱:“这几个孙儿当中,属你最会体贴人,你前两日送来的药,比太医开的方子还管用,祖母欢喜得很。”
景昀轩眉一笑,再自然不过地握住太后的手:“祖母高兴了,孙儿心里才觉舒畅。药是托人从宫外一个老郎中那儿配来的,既然好用,孙儿再给祖母送些过来,以备不虞。”
太后拍拍景昀手背,一叠声笑说:“好,好。”
景昀转头看向我,轻咳一声,回头笑对太后说:“来庆宁宫的路上,孙儿听十一妹妹说,她不小心弄坏了鸟笼,放走了笼中鸟。她心里很是愧悔,说要给祖母赔罪呢!”说着,又把目光转向了我。
我心里战战兢兢,忙叩头谢罪:“华茵知错了,求祖母饶恕这一回吧。”
太后瞪着我冷哼一声:“她哪是不小心,分明是故意!”
我迎着她严厉的目光急急分辩:“我不是有意的,是那两个奴才嘲笑我,我一时生气才……”
“嘲笑你?”太后不等我说完就打断了我的话,疾言厉色道,“他们为何要嘲笑你?”
那两个小太监听到这里,面色惶恐,忙膝行上前抗辩:“奴才们怎敢嘲笑公主,奴才们从树旁经过,正笑着夸赞那对绶带鸟好看,压根儿就没留神十一公主躲在树后,又怎么会嘲笑公主。倒是十一公主突然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夺了笼子摔坏,可吓坏了奴才们!”
慕容煊拿眼一瞪那两个小宦官,冷叱:“太后询问公主,奴才也敢插嘴!”
两个小太监立即畏畏缩缩垂下了头。
我气急:“我?我没有!——你们分明看见了我,你们……”我一着急便语无伦次,慌得出了一头的汗。
景昀起身走到我面前,轻言软语:“你别急,有话慢慢说。”
我点点头,定了定神,只好如实道来:“当时,七姐八姐抢走了我的风筝,十四弟拿弹弓吓唬我,我心里不自在,就对着柳树踢打撒气,恰巧这两个奴才经过看见,所以他们才讥笑我。”
悦瑶看着我,不由摇了摇头,抿嘴轻笑。
慕容煊定定瞧着我,眼神清清亮亮,眉头还是没有舒展开,禁不住轻叹了一声。
☆、受罚(下)
太后白了我一眼,把脸撇向一边,竖起右手食指,隔空向我点了几点:“你们听听,她还有理了!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指桑骂槐的,哪像个尊贵的公主?宫里的规矩,你是怎么学的?踢打柳树?亏你还好意思讲,奴才笑话你,也是自找的。”
我心里一震,觉得羞惭至极,脸上登时热辣辣烧了起来,那一把羞愤之火顺着脖子根燃遍全身,一时间煎烤得我无地自容。
太后怒视着我,气黄了老脸:“你受了别人的气,就来拿着君上送给哀家的东西煞性子,还反了你了?!别以为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