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许部长真的醒了,他也还是一样的没好气。
“小杜,你先回去吧,下班时间也到了。”许澜庭没有回答,只是偏头交代杜晓柔,“记得查收凌亚的回复,有什么消息再通知我。”
杜晓柔悻悻地点了点头,赶紧退出了小隔间,心里还打着鼓。
走了几步,依稀听见那个男人的声音:“你这个体质一发起烧来就退不了,自己不清楚吗?我的话你就这么听不进去?……”
唉,小助理默默叹了口气。其实那个脾气坏坏的人,是心里着急啊。
这边隔间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默。
“……你刚刚在我下属面前那么对我说话,我可都记着呢。”许澜庭本想抛给他一个白眼,却还是没有力气,只得作罢。
“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她看看头顶的输液瓶,貌似快挂完了,“在这儿睡得累死了,枕头太低了。”
旁边的陈松乔眼神黯了黯,叫护士来拔针。一路上他都没有再说话,只是把车停到她公寓楼下,再把病历和医疗卡塞到她手里,给她解开安全带。
最近请了太多事假,陈松乔不得不回去上班了,留许澜庭一个人待在家里。公司也不能去,电脑也不能开,她辗转反侧许久,看看外面,觉得不能浪费这么好的阳光,应该出去走走。
多久没有这么在太阳底下慢慢地走了?许澜庭有点恍惚。临近了圣诞节,好几家商场外面开始摆圣诞树,各色各样的设计似乎是憋足了一口气要争奇斗艳。因为天气晴好,十一月底也不是显得特别冷,她不知不觉就走的很远,直到抬头发现熟悉的建筑。
冬青枝掩映着“W城第一中学”的名牌。
学校对所有毕业生随时开放,她走进去没费吹灰之力。正门的背面还是那句熟悉的“今天我以一中为荣,明天一中以我为荣”,下面还有老校长说了很多年的名言:“每一个孩子都是一座金矿。”
几乎没变,都是老样子。教学楼前的香樟树里还是有两棵营养不良,她在读的时候学校就挪过两次,但不管怎么折腾打多少营养液都没有改观,依然瘦瘦小小,叶子的颜色也是淡淡的,有气无力的样子。刻着“诚”字校训的大石头被好大一片格桑花簇拥着,虽然是秋天了其间还是有蜜蜂飞舞。
“这其实不是格桑花。这种花学名叫大波斯菊,又叫秋英,原产墨西哥,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后才在世界范围内传播的。而格桑花只是藏经里提到的一种花的代称,具体是指什么还有很大争议,最权威的一种说法说格桑花指的就是金黄色的菊花。但是把秋英叫做格桑花已经太过普遍,也没有定论。”
她不记得为什么会特意去研究这种花的来历,却记得她把这段话说给陶晔听时,他只是说:
“其实,既然‘格桑’的意思是幸福,那让人感到幸福的花应该都可以是格桑花吧。”
让人感到幸福的花……
许澜庭看着在风中摇曳的粉紫色花丛,深吸了一口气。啊,空气还是当年的空气,有花香,有书墨味,有学生刚刚画完的壁画上丙烯颜料的味道。
数百米的壁画墙上,当年那幅自己亲手画的东西早就被白漆刷掉,淹没进了时间。她站在当年那个位置上,看着学弟学妹们新画的作品。那是大海中的一艘航船,色彩鲜明结构合理,过渡把握得恰到好处,有点印象派油画的味道,想必是出自特长生之手。
艺术节在冬天,学校安排每班一面白墙,在周末两天里由四人完成。许澜庭还记得那时候正值寒潮,她的手为了执画笔不能戴手套,只能直接暴露在江南湿冷刺骨的空气里。一遍一遍刷过渡色的时候,手指里每一根血管都冻得好像要爆裂开来了一样,她却能那样坚持站着刷三四个小时。暮色渐沉的时候,低头一看校服的冬外套上早就溅满了各种颜色的丙烯颜料,她得回宿舍把这些痕迹刷掉,还要补做老师布置的周末作业。
走在学校的路上,她看见银杏树夹道,延伸出金色的苍穹,仿佛所有的温柔都向她俯首。
现在也是同样的时节,银杏已经落了一地,踩下去就是喀啦啦叶子碎掉的声音。她低头一步一步走,专注地听层叠的秋天的声音,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许澜庭?!”
应声抬头,她看见唤她名字的人向她微笑着,错愕间,她用不太真实的声音回答:“苏老师……”
真是好久不见。当年的英语老师已经不再年轻,眼睛却还是和从前一样亮如秋水。许澜庭算是她比较得意的弟子,虽然高考时英语并没有考到耀眼的分数,但还是会被她经常提起。从最近一次见面算起,快四年了。
四年了,见面的话还是一样的:“过得好不好?最近在忙什么?”
“啊……刚刚做完一部剧,就是那个《忏悔》……”
“《忏悔》是你做的啊?”苏老师瞪大了眼睛,惊讶却喜悦的表情,“怪不得拍的这么好!我就知道你可以做得很好的!”她那么开心,好像做出成绩的是她自己的亲生女儿。
也没来得及说什么,预备铃就响了。“哎呀我这节有课,先不说了。要是你有时间就去办公室等一下我吧,我们好好聊聊……你们这一届都有出息了啊,都忙得回不来了。”
许澜庭就一个人到教学楼里瞎转,发现高三1 班这一节是体育课,教室里空空如也。她不知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地走进去。
黑板上的标语竟然还是没变,前面写着“天下兴亡,我的责任”,后面写着“我来,为胜利而战”。从黑板报上看,虽然才上半学期,备考气氛已然紧张。当年许澜庭出黑板报的时候,在黑板上贴了两张地图。班主任说,请大家看一看想一想,一年以后的自己在哪里,十年以后的自己在哪里。
现在十年早就过去了,她竟然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个自己从小长到大的城市。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可能只是眷恋吧。这里有牵绊她一生的东西。
她找到自己以前的位置,靠窗。那时候她自修课老是偏头痛,根本看不进书做不了题,只能扶着额头闭目养神,还要躲班主任扒窗检查的目光,搞得整天神经衰弱。她在这张位子上发过呆睡过觉吃过零食切过苹果,也曾经把一团糟的试卷塞进抽屉,把所有的小纸条藏在饼干盒子里。日子就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过去了,现在的她除了偏头痛的老毛病和小玩意的收藏癖还保留着,其他的都变了。
还有,还有没来得及变也没敢变的,那点微弱的心意,那个深藏的秘密。
往事是汹涌的潮水,在猝不及防的时候涌上了岸,围住了她。这种感觉就像赤脚立在粗糙的砂石上,浪花一点点啃噬着她的脚趾,而前顾后望不见一人。她想她是不是孤独的一个呢?是不是有一天她会发现,所有人都已经搭上了船去往了彼岸,而只有自己还傻傻地停留在原地。向前一步也不是,向后一步也不是。
她坐下来看教室外面的樱花树,秋天的叶子红黄交错,深色的枝条纵横穿插,在窗玻璃上勾勒出一幅抽象画。许澜庭一直最喜欢这种时节的樱花树,相比于三月里七日即谢的樱花,这时更有一种热烈而永恒的美感。
那是快要熄灭的火焰,在生命最后一刻迸发出的渴望与留恋。
太阳正好。她趴在桌上,闻到桌子上讲义油墨的味道。阳光在桌面上投下一格格亮斑,浅浅地映着她的眼。
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她最后被上完体育课回到教室的学生惊醒。这群孩子对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当然是惊讶的,但也没来得及问出什么,她就先一步离开了。
也没再去见苏老师,她匆匆出校。
恍然一梦啊,她抬头看渐渐西斜的太阳,提醒自己是时候从回忆里抽身了。一次又一次的闪回只会让自己在虚幻的时空里泥足深陷,她不能老是沉浸其中,藕断丝连。
☆、失焦
凌亚的批复很快下来了,说是可以在完整提案出来之前直接签合同。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许澜庭正和郭华两人开会,杜晓柔在她耳边轻声转述了陶晔回过来的邮件内容,却没有让郭安和华思捷听到。——赞助商始终是用来牵制他们的武器,把对方公司的态度渲染得冷淡一点,有助于创作洽谈的进行。
要是碰上真的有追求的好导演,哪还用得上这样威逼利诱?但无奈这行最近实在不景气,许澜庭还在努力物色有潜力的青年导演。
还好上次在Bill那里吃了瘪以后,他们的态度好了不少,没让她太头疼。
“预约签约时间了吗?”好容易送走了两位祖宗,许澜庭侧过头去问助理。一个星期的适应期,杜晓柔果然伶俐许多,脆生生地答:“明天上午十点,陶经理他会过来,说我们开拍前一定很忙。”
许澜庭在会议记录上做批注的笔隐秘地顿了一下,一条线被她画得有点抖了。在这之前,她还没听说过投资方到被投资方的地盘上来签合同的。
“好,你安排一下午餐。”说完这句,她沉吟一会儿,又补充说,“不要有鱼。”
“知道了!”杜晓柔立马应了,也没多想,只以为是她自己挑食。
许澜庭本想把手机掏出来给陈松乔打个电话取消明天的午饭,刚解了锁就想起他去新加坡出差,要在樟宜机场考察学习三天。说是考察学习,但就算是作为亚洲航空枢纽的樟宜国际机场,客流量再大服务再优质,也不用学习三天吧。一定是去假公济私给新加坡旅游业做贡献了。
她在抽屉里翻了半天,发现自己早不知道把员工餐厅的饭卡扔哪去了。于是抬起头来问杜晓柔:“你饭卡里还有钱吧?借我吃顿饭。”
小助理闻言一愣,许部长今天要在公司吃午饭?啊!不会上次那个男的已经……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能赶上许澜庭走出办公室的步伐。
不是只有杜晓柔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改变吓到,几乎所有员工在餐厅看到许澜庭都是一样的表情——就是那种好端端走在路上然后鼻子上淋到一坨鸟屎的表情。许澜庭却是相当旁若无人地在杜晓柔对面的空位坐下,从盘子里的青菜开始吃。
到最后她吃完了,杜晓柔看看她的盘子,发现她不过只吃了青菜而已。
“呃,许部长……员工餐不合你口味吧?”杜晓柔有点无地自容地咽下嘴里的东西,难道是自己吃相太差影响了她的胃口?“我过会儿给你去对面意面馆给你买点什么?黑椒还是茄汁?”
许澜庭的目光好像有点飘忽,口气也轻描淡写的:“不用,我今天没什么胃口。……可能是病刚好吧,尝什么都没味道。”
虽然这么说,杜晓柔还是在心里暗暗揣测,觉得上司是因为情场失意才吃不下饭的。
“真的假的?!……”午休时间这个消息传得很快,好多人拽着杜晓柔要听细节。她实在熬不过,乖乖坦白,把之前在医院的所见所闻都一股脑倒出来,还拿出手机翻出了自己偷拍的照片。
是从侧后方拍的,距离还挺远,所以只有一个背影,看不见脸。只看得见那个男的一米八出头的样子,穿的风衣特别修身,一副特别稳重的样子。
“真的分了?”有女同事惊呼一声,“那我能有机会吗?……背影好性感的。”
“诶诶诶!说话注意点儿啊!人家说不定只是拌了几句嘴冷战几天,你别在这儿觊觎上司的男人!”杜晓柔虽然摆脱不了女人八卦的天性,但还是护主地作势要掌那人的嘴,“而且那个人只是因为太担心许部长的病才说话难听了点,这恰恰说明他们是有很深的感情基础的!现在这情况肯定只是暂时的!”
员工们聚在一起聊天的时候,许澜庭在办公室把手机解锁又锁屏,犹豫着要不要给陈松乔打电话。刚刚开会的时候定下了新项目的主题,决定做医疗剧。说到要聘医疗顾问的时候,许澜庭第一个想到了陈妈妈。虽然陈妈妈只是妇产科医生,又在职,不是他们要找的对象,但要是有她牵线,事情一定简单得多。
按道理她应该通过陈松乔来办这件事,但他现在远在新加坡,而且上次讲话还讲得那么难听,她许澜庭再厚脸皮也不敢在这个当口按呼叫键。她深吸一口气,在手机通讯录里翻出陈妈妈的号码,决定先发短信。这时候正是午休,她可不好意思打扰医生宝贵的休息时间。
“陈阿姨,我是澜庭。最近手上有个医疗题材的新项目,想聘一位医疗顾问,您能不能帮忙看看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她按了发送键之后正打算查收一下邮件,没想到手机很快震动了起来,陈妈妈竟然直接给她回了电话。
猝不及防间接起来,她在短时间内调整好了情绪,应道:“陈阿姨,我打扰您午休了吧……真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没打扰。年纪大了,不容易睡着了,哪还用得着午休啊。”
“那也应该多休息休息,当医生的多辛苦。您不用这么快回我的……”
“没事,你跟我们陈松乔认识这么长时间了,关系又这么好,你就跟我亲生女儿一样的,一家人之间这些算什么事啊……我一看到你的短信就想起来了一个人,姓王,是我转到妇产科之前在外科的前辈,主攻神外的,去年刚刚退休了。他为人特别热心,好说话,前几天闲聊的时候还跟我说什么退休了以后整天没事干闲得慌呢。我跟他联系一下,要是他有意向我就把他的联系方式发给你。”
“那太好了,谢谢阿姨……”这时候杜晓柔突然推门进来,大声叫她:“许部长!刚刚凌亚的陶经理打电话过来——”话没说完,就被许澜庭的眼神挡了回去。
那一边听到了,“那就这样吧,你忙吧!改天到我们家里来吃饭,你好久没来了啊。”
“有机会一定去,阿姨再见。”
杜晓柔也来不及揣摩上司嘴里那个“阿姨”是谁,只顾着说她刚刚接到的电话:“签约提前了,陶总说他已经在路上了,半小时之后到。”她顿一顿,看见了许澜庭脸上略微惊讶的表情,“我去把餐厅的预约提前?”
许澜庭点点头:“先准备一下会议室,通通风。”刚才郭安又把会议室弄得乌烟瘴气的。
看杜晓柔急急地跑远了,她缓步走到落地的玻璃窗前,看外面灰蒙蒙的天色。W城有时会有这样的天空,目之所及都是冷冽的青灰色,没有一点云,却好像随时会下起雨来。她看看玻璃上映出的自己,身上穿的是最普通的线衫,连职业装都没穿。完全是素颜,还能看得见常常熬夜熬出来的眼袋,双眼无神得跟古希腊的石膏像一样